不说爱————载秋

原本在人群中东张西望的梁和昭见到了身高高人一等的他後，这才一脸没好气的穿过舞池，来到他身旁的空位。
「你真是哪里不好约，找这种地方怎麽讲话。」喧闹刺耳的混音舞曲让她不得不扯高了嗓门讲话，她向酒保要了一杯调酒，环顾四周道：
「你常来这边？」
「念大学的时候比较常，离学校近，消费也还算便宜。」提起学生时代，他像是勾起怀念之情似的轻笑，「以前同学间只要有人生日，都是在这边庆祝。」
「礼彦也知道这里？」
「嗯，不过你也知道，他不喜欢这种场所。」阿彦只听一些让人昏昏欲睡的古典乐和歌剧，对酒的兴趣如何他是不清楚，但他肯定阿彦宁可点一杯贵死人的咖啡也不想来这里被摇头乐轰炸。
「你该不会瞒著他在这里『打野食』吧？」梁和昭打觑道。
「冤枉啊，学姊！你可不要在阿彦面前说我坏话。」陆克连忙举起双手作投降状。「何况这里只是单纯的PUB，又不是Gay Bar！」
「反正不准你做对不起他的事！小心我抢走他哦！」
陆克知道她半开玩笑的态度底下，是对阿彦的执著与关心，想起他约梁和昭的目的，他这才敛起笑意，语带迟疑问：
「学姊，阿彦住你家那天，他有没有说他为什麽喝酒？」
「怎麽可能说什麽，他醉得不省人事，我又拖又拉的才让他乖乖躺在我家沙发哩！」吸了一口色彩鲜豔的调酒，她一边用吸管搅动杯中的冰块，笑得有些苦。「就算醒著也不可能跟我说什麽，我从来就不是他讲心事的对象。」
突然间，她觉得自己的长年单恋的心情就像这杯调酒，苦多於甜，热辣的口感让她有股落泪的冲动。
「学姊......」他知道什麽都不说才是保有她自尊的最好方式，这麽多年来，他一直对这个外表时髦开朗，内在却温柔善感的学姊有几分愧疚。
「干嘛啦，与其问我，你直接问礼彦不就好了！」像是想掩饰自己突来的情感流露，梁和昭粗声喊道。
「我问了，可是他什麽都不肯讲，还不准我再提那天的事。」说罢，他赌气的喝了一大口褐色酒液。
若是以往他和阿彦有什麽不愉快，合好如初後他是不会再去多想的。但这次不一样，他觉得阿彦自从那天後，就好像有地方不对劲，陆克说不上具体的改变，但内心就是不由自主的感到不安。
「呵呵，我不会站你那边的。」伸出手指头戳戳他的肩头，「你别太有自信，一般长跑情侣都会有倦怠期，你再吊儿啷当下去哦，阿彦搞不好就抛弃你！」
「我哪有吊儿啷当，我很爱他的，要不然哪会这麽心烦！学姊你这麽讲也太没良心了吧！」
「嗯哼，我要是没良心就不会在这边听你无病呻吟了，别忘了不是只有你才爱他。」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不安。
学姊说错了，他根本没有自信。从阿彦答应成为他的情人那一刻起，他就觉得自己在作梦，只是这个梦很长，足足作了六年，不知道何时会醒来，即使他从来就不想醒。在台湾这样表面进步社会仍十分保守的国家，同性情侣的生存空间很狭小，他们不能光明正大的牵手，亲吻，在公开场合只能以朋友、学弟长、或是同事等一般人视为「理所当然」的关系出现，但这些都不是他介怀的，早在明了自己性倾向的那天起，他就有这方面的觉悟了。他真正在乎的，是阿彦的想法。
说来可笑，六年说短也不短了，他却不知道阿彦对他的感觉。他不曾对自己说过「喜欢」，更别说「爱」了，即使在床上被他恶意撩拨地泪眼朦胧，他就是不肯开口，久而久之，他为这样毫无承诺与约束的关系患得患失，他害怕阿彦只是因为「习惯」才跟他在一起这麽久。
瞧，怕是连吵架的时候他都无法以爱为筹码，因为他根本不确定两人之间，是不是只有他一头热爱得这麽深、这麽深......
「喂！」见他一副天要塌下来的苦闷模样，她不禁有气：「你会不会太不知足啊，我认识阿彦这麽久，他也只对你一个人特别，我真搞不懂你有什麽资格在这边喝闷酒！看了真叫人火大！」
「还不够！他根本、根本......」没说过爱我。仰头饮下杯中所有的酒，陆克的脸在闪烁不定的灯光下显得十分萎靡。

「贪心！」轻啐一口。
或许她就是不够贪心，才会一直都是单恋状态，怕方礼彦得知她的真正心意，两人连普通朋友都做不了。
「喂！你别喝过头了，我可不负责送你回家哩！」梁和昭见他又点了一杯渗水伏特加，连忙出言制止。
「放心，这是最後一杯。」他也知道喝酒不能解决问题，只是有点贪恋那种微醺的感觉，比较能让他忘记，「或许阿彦从来就不爱他」的恐惧......
「真是的！」梁和昭无奈的单手支头，心里不禁埋怨起方礼彦。
同地同时有两个人为他伤神，他老兄倒是轻松，作息规律的他此刻八成已经在睡梦当中，而她怕陆克喝了酒开车会有危险，只好舍命陪君子，继续坐在这个音乐声震耳欲聋的PUB里。
方礼彦，你真的害人不浅啊！
◎◎◎
「哈啾！」冷不防的打了个喷嚏，方礼彦下意识拉高了外套。
该不会是著凉了？他漫不经心的想著。
距离离他答应陆克当他的模特儿那天之後已经过了一个月，天气也渐渐转凉，一路走来他注意到校园的景色萧瑟不少。
今天他是来履行约定的，但他现在却有点後悔。其实他并不缺钱，当时会问陆克有没有酬劳也只是想打发他离开的藉口，没想到那个楞头楞恼的学弟却当真了，他果然不适合开玩笑，因为从来就没人发现他只是开玩笑。
当然他也可以反悔，可那不是他的行事风格。如今手边忙的杂务告一段落，他只好主动联络陆克，希望能赶快把这个工作完成。
在心中盘计著，很快的方礼彦便来到两人约定的美术社教室前，见门没关上，索性连敲门都省了的他便推门而入，里头只有陆克一人。
不过，他正处於沉睡状态。
没想到会看到这种画面的方礼彦先是下意识放轻了关门的动作，才缓缓检视起他从未踏入的美术社。比起年年为校争光夺牌的运动社团如田径社、篮球队，分配经费不多的美术社看起来简陋了点。约10坪大的教室里除了他们两人，几张椅子凌乱的摆放著，一些没有收起的画架上头还有著未乾的油画作品。
方礼彦刻意把时间约在社团活动结束後，一来他没有在这麽多双眼睛面前袒裸身体的「癖好」，二来他不希望自己当模特儿的事情被太多不相干的人知道，他可不想再度成为话题人物。
挑了一张椅子坐下，这个角度刚好正对著陆克的睡脸，他这才发现这个学弟好像和他印象中的那张脸不太一样。
仔细一看，陆克原来也是外貌很出色的大男生，五官的轮廓很深，高大的身材睡在会客用的小沙发上还是略显勉强，随意摊开的四肢显示他睡得十分熟，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还有残留著颜料。
和自己迥然不同典型的男人。方礼彦很清楚自己做不来这种随性的事，睡眠品质不好的他有点嫉妒陆克坐著就能睡著的「本领」。
犹豫著是否要叫醒陆克，他待会儿还有课，如果他这一睡迟迟不醒来，他也没多馀的时间等他。
像是心有灵犀般的，原本呈熟睡状态的陆克忽然皱起眉头，随後便睁开了眼，这一看差点没把他吓得翻下沙发。
「学、学长？！」他来多久了？一想到自己不雅的睡相被方礼彦看到，陆克恼得真想敲自己脑袋。
他实在太累了，昨晚新的打工忙到凌晨一点，碰上今天的课又多，原本想趁约定时间还有十几分钟的空档休息一下，没想到真的睡死了，连有人进来都没发现，真是丢脸！
「你醒啦，本来想叫你。」他有点想笑的看著他手足无措的模样。
「对不起，我本来只是想打个盹儿，没想到就睡著了，学长等很久了吗？」正襟危坐地端坐著，陆克见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心不禁沉了下去。
惨了，他一定是生气了。
「还好。」看了看手表，他站起了身，「可以开始了吗？」
「啊，可以。」陆克连忙站了起来，走到一旁准备画架和画具，眼里的馀光仍不忘瞄向他，不看还好，这一看把他给楞住了。

第三章之2
「学长，你、你在干嘛？」
方礼彦停下手边的动作，有些讶异的发现他的声音大的有点离谱。
「你看到了，我在脱衣服。」有必要这麽惊讶吗？说完他继续解著上衣的扣子，一旁的椅子放著他刚刚脱下来的外套和手表。
看著露出的白皙面积越来越大，就在他要脱下衣服的同时，陆克冲上前去紧紧拉住他的衣襟两端低喊出声：
「不要脱！」
他没想到方礼彦会当著他的面脱衣服，这让原本就对他怀有遐思的陆克，光是瞧见他瘦而结实的上身就几乎濒临失控。
不要脱？「你不是要我当模特儿吗？」以前在展览室看的那些素描作品，只要是人物画不是裸体就是光著上身。他被陆克的行为给弄糊涂了。
「谁说当模特儿一定要脱衣服！」低头赶紧帮他又把扣子一颗颗扣上，陆克小声却理直气壮的反驳道。
方礼彦任由他帮自己扣上衣服，盯著他有些不稳的手部动作，随著视线的上移，又看到陆克红通通的双耳，一个有些不可思议的想法在心中成形。
「好了。」退後一步，陆克不敢正眼看他，「麻烦学长坐到窗边，我调整一下画架的位置。」
方礼彦照著他说的走至窗边坐下，从窗外的射下的光线让他的脸变得有些透明。
「就这样？」看陆克落坐在距离自己不远处，目光仍是有些闪躲，方礼彦越是肯定了心中的想法。
「嗯，学长不用刻意保持同样姿势，我今天只是取几个角度，可以随性点。」逆光的方向让他眯起了眼，接著他开始快速地在纸上勾勒出线条
沙沙的作画声在安静的教室中清晰可见，时间就这麽悄悄流逝在沉默的两人之间。
随著画纸上的轮廓渐渐浮现，这时方礼彦开口了。
「陆克，我有个问题。」垂下的视线被浓密的长睫掩住，有点教人更看不清他的表情。
「什麽？」陷入作画情绪的他神情有些严肃。
「你为什麽找我当模特儿？」
陆克停下手边的动作，楞楞的迎向他的视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麽回答。
不理会他的一言不发，方礼彦迳自起身，背著光朝他走来，直到两人之间只隔著画架，他微俯了身子，双眼透著琥珀色的光芒，轻启双唇道：
「你是同性恋吧！」他用了肯定句。
喀！搁在纸上的碳笔因用力不当而应声断裂，在脸上留下深深的擦痕，看起来好像画中的人留下了眼泪。
「你怎麽知道？」陆克睁大了眼，语气不稳地问。
「用看的。」语毕，方礼彦走过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外套和手表穿戴上，「今天就到这边吧，我等一下还有课。」
「怎麽可能看得出来......」他表现的有这麽明显吗？不，一定是有什麽人告诉他，可是他进大学不到两个月，根本没跟任何人提过自己的性向，怎麽会，方礼彦怎麽会知道！
「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能。」打开门，他嘴边稀奇的勾起一抹笑意，「因为我也是。」
陆克倏地转身，只来得及看见他消失在门板之後的修长背影。
◎◎◎
「玩具是孩子的梦想。」这句话一点也不错，现代父母孩子生的不多，每个都是宝，於是每对父母都竭尽所能地希望从小就给孩子最好的，这种心意是不可能受到大环境的波及而消失。前一任肯特(K.T.)总裁看准这点，大刀阔斧地转型投入玩具制造後，一马当先在这行打下稳健的基础。前年新总裁上任後第一项决策就是以10亿美元的股价并购另一个玩具制造业的龙头普莱斯，大大轰动了整个商界，肯特集团现在可说是玩具制造的巨人。
成立於六年前的台湾分公司规模当然不及美国总公司，实力却十分惊人。坐落在高地价商业区中的分公司可说是台湾近五年来新崛起的商场奇葩，在全球一片不景气的冲击，台湾许多大小公司不仅赤字扩大，还不断裁减工作机会，以玩具制造为主的K.T.股价获利却能持续成长，根据刚出炉的商业杂志指出，K.T.这一季的结果经评估，比前一年同期至少高出10%以上。
可想而知K.T.集团是许多求职者梦寐以求的工作地点，由於是跨国企业，比照总公司招揽人才的形式，台湾分公司除了每年都会公开徵求职员外，也会以内定的方式提前向各大学商学院的应届毕业生发出聘雇要请，为的是及早培养主管级的人才。
方礼彦就是一个例子。大四上学期他先以实习生身分进K.T.观摩学习，大学一毕业他便成为K.T.业务部的正式职员，光是大学四年所学并不足以完全应付K.T.这样高水准的工作环境，25岁那年经由分公司总经理推荐，他用短短两年的时间便在美国取得MBA的资格，不到30岁就已经是K.T.台湾分公司的业务部经理，带理旗下近五百人。
这样的商场新贵自然成为媒体追逐的对象，可是方礼彦行事低调，对外一律由他的秘书代为发言，他也甚少踏足公开场合，如果是需要携伴参加的宴会他更是一派自若地挽著中年女秘书出席，绝对不留给他人搅舌根八卦的馀地。但人的天性就是「你越不让我知道我就越想知道」，未经本人证实的流言蜚语依旧满天飞，最新一季的八卦杂志便以极大的篇幅刊出他在美国求学时与一美艳西方女子状似亲腻的合照，媒体炒作的结果是，连总经理也看不下去了。
「嗯......」事不关己的翻著手上的杂志，彷佛上头写的都是别人家的事情，方礼彦依旧淡漠的表情看得总经理不禁端起脸。
「礼彦，这是怎麽回事？你真的有个美国女朋友？」那妍如不就没机会了？这也是李瑞仁找来他的原因。
以往的传言或许都是记者随口捏造，但这次连照片都刊了出来，上头还清晰显示拍摄日期，心仪方礼彦已久的女儿从看到杂志那天起就大受打击，整个人毫无精神地连大学的课都无心去上，他这个父亲的看在眼里当然十分不忍，考虑了几天才藉口找来方礼彦，打算问个清楚。
「当然没有。」他眼带讶异的将视线从杂志移至眼前这个一手提拔他的长者，「总经理该不会也相信这种东西吧？」
被他这麽一问，李瑞仁只得尴尬的乾咳几声才道：「我只是担心这些流言会影响公司的形象。」
「我很抱歉。」抿著唇，他隐约感觉上司想说的不仅仅只有担心公司形象这类的话。
「咳、咳，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那麽担心，我相信你懂分寸，只是这照片上的女人......」李瑞仁颇有试探意味的问话让方礼彦顿时了然於心，一股说不出来的厌烦袭上心头。
他已经不只一次察觉李瑞仁想为女儿牵线的企图，只是他都不著痕迹的拒绝了类似「相亲宴」的邀请，别说自己的性倾向让他对女人没丝毫兴趣，即使他是个异性恋者，也不会喜欢像李妍如那样不知人间疾苦的高傲千金，仅是应付性的谈话都让他感到十分不快。若不是李瑞仁一直很倚重自己，并大力推荐自己公费出国，加上自己没有「女朋友」这个挡箭牌，他真想表明自己和李妍如之间是一点可能都没有，但这样就太伤李瑞仁的面子了。
但他也不打算事事都说的明明白白，他有他的私人生活和人际关系，不会因为来自他人的压力和眼光就轻易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总经理，我想聪明的人都知道这些小报写的东西没有根据才对。」虽然方礼彦一脸平和，话中指责的意味却再清楚不过了。
「呵呵，这是当然的了。」李瑞仁忍不住扯了扯领口，明明身处有著宜人空调的办公室，他却不断出汗。
即便是阅人经验丰富的他也对与方礼彦这个後生晚辈相处感到棘手，虽然他外表英俊斯文，举止和谈吐也都有礼得当，然而，只要跟他共处超过一个月以上的人便会知道，他不如表面那麽温和好说话。他从不谈自己的私生活，只要是与公事无关的话题都无法让他多说一句话，这种果决的态度和与外貌不甚相称的强悍作风或许是他能服众的最大原因吧，要不年轻、资历又浅如他，哪有办法带领多数都要年长他的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