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挺像你的作风。千万别把自己撑死了,那可有点划不来。"
沈思也不是笨蛋,一眼就看透了欧阳杰的阴险小人心。
"想不到你居然这样器重我,恨不得每天都让我上笑话版头条,是吧?"
从标准地图上看,广场就在这个城市的最中央。周围有哥特式教堂和欧洲风格的楼房,都是殖民时代遗留下来的建筑。从报社大楼步行过去只需要二十分钟,沈思提前二十五分钟出来,这样就可以比叶未明早到五分钟,因为他一向是很准时的。他一定会看到自己在等他,虽然不指望他能说什么"看见你真高兴"之类的话,不过他心里多少总会有些感动的--沈思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他从不让别人等待,那样会使自己丧失主动权。
广场上果然冷冷清清的,几只鸽子和轻柔的音乐在空气中自由飞舞,陪伴着四周的喷泉一起寂寞。现在这个时间,别人大概都在忙着赶回温暖的家里,享受一顿美好的晚餐吧?
沈思从广场旁边的小店里买了一杯热咖啡,握在手里可以取暖。他悠闲地交迭着腿坐在喷泉旁边,看眼前一片树叶被微风卷起来又落下去。
夕阳西下,红霞满天,周围笼罩着一派热情洋溢的温暖色调。
其实这一切都是假相。
日出和日落前后的光线,每秒钟都有许多变化。早在肉眼看到太阳呈红色之前,它已经开始呈深黄色,然后是桔黄色,最后在胶片上呈现红色。对于摄影家来说,想要拍摄真实的场景,必须改变这种错误的色调,沈思一般习惯用82A浅蓝色滤镜来滤掉多余的光线。
一个好的摄影师,首先要认识光;熟悉它,捕捉它,利用它;直到能够改造它。
以前他曾经和叶未明讨论过这个话题,叶未明对于这种观点颇不以为然,他笑着问沈思:"你想改造光?Who do you think you are?上帝吗?"
当然不是。但是我可以制造另外一种假相,使上帝的假相变得比较接近真相。沈思解释道。
叶未明歪着头看了他好半天,最后还是摇摇脑袋,表示无法理解。
沈思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叶未明不能理解光线对于摄影师的意义,就好像沈思永远也不懂得区分巴赫和贝多芬一样。
轻柔的音乐逐渐低沈下去,最后终于完全停止。沈思知道,今天还剩下最后一支曲子了。在这之后,飘荡在广场上空的乐声将会消失,所有喷泉也将停止喷涌,在黑夜中等待下一个黎明的到来。
--从定音鼓的敲击开始(以沈思的耳朵,能够听出是定音鼓已经很不简单了)随后加入小提琴,如同一阵波涛迎面而来,海浪缓缓涌上沙滩,白色的泡沫层层堆栈,小提琴展开了一段变奏,随后是高难度的华彩......
相当熟悉的曲调,他曾经听叶未明演奏过无数遍。
一想到叶未明,沈思立刻清醒过来,下意识地看看手表,奇怪!五点一刻了,他怎么还没来呢?
就在沈思放下早已冷掉的咖啡,准备站起来活动活动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低沈而优雅的询问:
"Beethoven的Violin Concerto--你喜欢吗?"
沈思立刻转过头去。
无扣式灰色长风衣,腰间的带子随便挽了一个结,既率性又不会显得太臃肿;手工编织的围巾随意搭在肩上,从敞开的衣领处可以看见里面纯黑的毛衣。叶未明的穿著风格就和他的人一样,永远都是我行我素,蔑视一切所谓流行元素。
沈思笑了。
"我正在奇怪一向准时的你今天居然也会迟到--想不到你早就在这里了,为什么不出声?想装鬼吓我啊?"
"难得看到你这么专心地欣赏音乐,不忍心打扰。"
叶未明双手插在口袋中,无所谓地笑笑,在沈思身边坐下来。
"你不是在讽刺我吧?"沈思的左手趁机伸进叶未明口袋中,触到他有些冰凉的手指,皱了一下眉头,稍微用力地握住。
"怎么又不戴手套?我记得你说过这双手比眼睛还重要,就连和我打架也舍不得用,总是直接出脚。"
十根手指相互交缠,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周围回旋的音符,如同波涛汹涌,激情彭湃。
沈思端详着叶未明,"你脸色不太好,最近又没有好好吃饭吧?上次闹胃炎,吓死我了,你那天痛得直冒冷汗,现在好了伤疤就忘了疼。对了,找我有什么事?"
叶未明没有理会他,咬着下唇,目光定格在广场上某一处,脸上的表情令人难以捉摸。
又来了!
沈思太熟悉他了,每当叶未明出现这种表情,他就会觉得有点失落。虽然此时此刻叶未明近在眼前,伸手就可触及,但是沈思根本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无奈地摇了摇头,沈思认命地把叹息和不满一起咽回肚子里--冷风里坐了这么久,似乎有点饿了。
隔了一会,叶未明的身体抖了一下,好像突然回过神来,轻轻说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首曲子,也是贝多芬一生中唯一一首小提琴协奏曲,写于1806年,当时他只有26岁--和我现在差不多。" 他有点自嘲地笑了笑,夕阳的余晖映在他黑色的眼眸中,如同水波闪烁不定。"据说这首作品专为维也纳剧院的第一小提琴Franz Clamant而作;1806年12月23日,克莱门特在维也纳首次演出,其中高难度的华彩乐段是贝多芬专为克莱门特发挥技巧写的,总谱在演奏会前两天才写完。"
"哦?好像很有意思的故事,然后呢?"沈思知道,当一个好的听众就应该在适当时候发问。
"后来贝多芬和克莱门特因为一位少女闹翻了,这首曲子的名字从‘献给克莱门特'变成‘献给克莱采',克莱采也是当时有名的小提琴师。"
沈思忍不住笑起来,"搞什么呀,原来大师也这么任性?不会是打翻了醋坛子才变成这样的吧?"
两个年轻而英俊的男人并肩坐在广场上,看着夕阳逐渐落下,他们谈论的仿佛只是音乐,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真正的关系。
沈思的食指不怀好意地轻轻搔着叶未明的手心,那里有常年练琴磨出来的硬茧。"未明,大冷天的约了我出来,不会仅仅为了免费给我上一堂音乐史吧?"
"这样不好吗?"叶未明站起来,在淡紫色的薄暮中深深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烁着点点微光,他的声音如同空气中飘散的旋律,令人无法捉摸。
"沈思,我们结束吧。"
第二章【记忆底拼了命的找】
就是在音乐广场上,沈思第一次见到叶未明。那时候正是春天。
为了拍摄成百上千只鸽子迎着朝阳振翅起飞的画面,沈思赶在日出之前到达音乐广场。他想不出这个城市还有第二个地方能有这么多鸽子,有这样的开阔场地,可以从钢铁水泥架构的楼房空隙中看到曙光。
空气冷冽而清新。早春的寒气依旧肃杀,很容易就穿透皮衣皮裤,仿佛能直接钻进人的骨头缝里。沈思已经来过两次,对于地形很熟悉了。他在广场边缘选了一个绝佳的位置,支起三角架,固定装好胶卷的相机,估计景深,调试焦距。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是那样精准,绝没有半点浪费,仿佛事先设计好的一样。
OK!万事俱备。
沈思满意地点上一支烟,轻轻跺着脚,盯住天空光线的变化,等待拍摄的最佳时机。
黑夜正在逐渐隐退。
晨曦将一颗露水从树叶上推落。它缓缓下坠,变得如同钻石一般光芒四射。
就是现在。
沈思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哨子放到嘴边,想用那刺耳的声音惊醒尚在沈睡的鸽子们。
想不到居然有人抢在他前面。
一阵突然爆发出来的音乐代替了哨声,几乎在同一时间,栖息在广场四周的无数鸽子拍着翅膀冲向天空。
不容错过的大好时机。
沈思来不及惊诧,立刻行动起来。
镜头5/8,曝光一秒,取景框抓住最先起飞的鸽群,从不同角度连拍两次;换300毫米镜头,太阳升起四分之一;调整光圈f/8,标尺无限远,拍了七八张,连续两次留作备份。
音乐还在继续,和他同在广场上的这个人是谁?不管!
太阳已经升起五分之三,把三角架和相机扛到广场中央,相机的带子缠在手腕上,以免半路掉下来;镜头调到1/16,上面的程序重复一遍;换镜头,重新调试,对准鸽群中央,鸽子们的翅膀上闪着光。
现在光线一秒钟可以变幻无数次,换上感光速度更快的胶卷,拍单飞的鸽子,远处的楼群做背景,再换镜头拍几张。
好奇怪的音乐,从哪里冒出来的?活见鬼!!!一大清早的,居然放这种刺激神经的音乐啊!也不知道是用什么乐器演奏出来的,反正不是他深恶痛绝的钢琴。
沈思无暇去寻找那音乐的来源,他追赶着光,和时间赛跑,已经顾不上头顶被淋了多少鸽子粪。
换另一架已经装好胶卷的相机,原先设定的景深不对;为了画面上所有的景物都足够清晰,使用超焦距,仰角150度,几乎是躺在地上拍。
早起的人们已经在广场上开始锻炼了,偶尔有几道讶异的眼光向这边投来,沈思毫不在意,或者说,他全身心投入到拍摄中,根本就没有感觉到。
......
当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沈思满意地眯起眼睛,觉得可以结束长达一个小时的紧张工作了。他对于自己的效率还是相当有自信的。
整个城市依旧在沈睡。沈思收拾着摄影器材,那音乐一直在耳边缭绕不去。
究竟是谁在这里放音乐?
突然很想看看这个陪着他工作的人。
有课的日子,在天亮之前赶到音乐广场练琴。
这几乎已经变成叶未明的一种习惯。
学校就在广场旁边,所以那个广场才叫做音乐广场;住的地方却不近,赶过来就要横穿半个城市。
可是他喜欢。除非是下雨的日子,否则他一定会去广场练琴,因为那里有音乐大师们的雕像。
贝多芬,莫扎特,巴赫,柴可夫斯基,门德尔松......
他对着大师们练习小提琴,据说雕像也会有灵魂,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他从来都不相信,琴声只是给自己听的。
依照音乐的指引,沈思很容易就看到了正在练琴的叶未明。
是一个身材高挑的人。虽然头上绑着一根马尾,不过凭借人体摄影得来的经验,沈思可以确定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最多不会超过25岁。他站在一丛深红色花丛前,背对沈思,专心地拉着小提琴。霞光给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光的粒子在琴弓上欢快地跳舞。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只有音乐在流动。
出色的摄影师能够凭借直觉捕捉到精彩的画面。那一瞬间,沈思几乎是不假思索就把镜头对准了叶未明。
左侧逆光135度,脸部的轮廓很清晰,身体的线条也很棒,这就足够了,不需要反光板来增加光线,整个画面的构图决定一切。
沈思从不同的角度连续抓拍十几张。镜头里的人实在太完美了,他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剧烈地跳动。那是被感动的声音。
但是为了照片的清晰,拿着相机的手却不能有丝毫抖动。
直到一个胶卷拍完,沈思才觉得满意了。这是一个相当有收获的早晨,他已经在脑海中想象照片冲洗出来的效果了。
真想马上就看到。
沈思拧着一颗螺丝钉,把相机从三角架上卸下来,并没有注意到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随后一个人走到他面前,用优雅动听的声音说道:"对不起,请你付两百块钱。"
沈思没有抬头,他首先看到两条修长笔直的腿,裹在深蓝色的牛仔裤里,第一个想法是:这个人如果不去当模特那简直是暴殄天物。他立刻就对这个人有了兴趣。
视线向上移,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令人难忘的面孔。
以沈思的审美观点来说,脸部最醒目的器官是眉毛和眼睛,二者的位置至关重要,基本上可以决定一个人的长相是漂亮还是丑陋。尤其重要的是,眉眼间距不能过大,那样会显得眼睛黯淡无光。
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眼窝很深,虽然眼睛是东方式的细长,然而浓密的眉睫弥补了这一点,使他看起来有点像混血儿。鼻梁长得恰到好处,嘴唇稍微薄了点,弯成一个微妙的弧度,似乎总是在表现他的讥诮与不屑。身高么......沈思站直身体,发现自己和对方的视线基本上处于同一水平面,说明这个人几乎和自己一样高。
啧啧啧。
真是不错。
尤其他是如此年轻。身材虽然修长,但又不会让人产生瘦弱的感觉,裹在牛仔服里面的肌肉很结实,充满弹性和爆发力--在这一点上,沈思对自己的眼光非常有自信。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瞟见他左手提着一只琴盒,沈思立刻明白刚才就是他的琴声一直在陪着自己工作。
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那双眼睛,写满了漠然和不在乎。
一切重要的评估都发生在一秒钟之内。
沈思对眼前的男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对不起,刚才看到你摆的POSE非常好,没有经过你同意就拍下来了。我想你是不会介意的。"沈思微笑着说道。他可不是青涩未成年的小弟弟,知道怎么样才能表现出自己最迷人的风度。
对方显然没有被沈思的笑容迷惑到,他冷冷地回答:"我当然不会介意,如果你付钱的话。"
付钱......吗?
沈思脑筋转得飞快。
"我保证不会在你同意之前拿这些照片去发表,冲洗出来之后寄一份给你怎么样?你的姓名和地址可以告诉我吗?"这个借口实在太妙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知道他的数据。
"不用那么麻烦,只要你现在付我两百块,照片随便你怎么处置,我不要看。"他的眉毛微微皱了起来,有点不耐烦地说道。
"两百块是不是有点太贵了?我送你几张照片,大家交个朋友嘛。"沈思很没品地摆出和菜市场小贩划价的姿态来。他可不是小气到这种地步,而是他不确定自己钱包里居然还能再翻出两百块钱来--那好像已经是三天以前的事情了,否则的话,他怎么会接这么无聊的工作,天不亮跑到广场上被鸽子们浇一脑门的便便。
"那好办。"年轻男人说得云淡风轻,脸上肌肉也是纹丝不动,突然闪电般出手,在沈思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抢走他的相机,同时后退两大步,站在三米之外。
"底片给我。你可以不付钱。"
豹子一般的敏捷。
速度,力量,爆发力。
沈思只剩下倒抽冷气的份。他实在佩服死自己的眼光了,从一开始就觉察到这个男人深藏在外表之下的强硬。
当然还有智慧。不过沈思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以两个人现在的距离,他是别想发动突然袭击了,而且他也不敢那么做,怕损坏那架娇贵的相机。它可是欧阳杰的心肝宝贝,磕坏一星半点,小杰准会扒了他的皮!唉,他还真可怜那!
看到对方正想退出胶卷,沈思连忙出声制止。
"喂喂,你等一下!那个胶卷里还有别的照片呢!"
那男人好看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淡的笑容,是胜利的骄傲。
"那就请你付钱吧。据我所知,公民有肖像权的,是不是?"
在明显的事实面前,沈思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一个穷光蛋。
"今天我没带那么多,就一半,一百块行不行?"
他掏出钱包,心想说不定运气好,还能凑出来呢。
"难道你认为自己拍出来的照片就这么不值钱?"男人语气中的讽刺这样明显,除非是聋子才听不出来。"你拍照片有几年了?现在摄影模特是什么行情知不知道?我收你两百块已经很便宜了。"
的确不贵。
以他这样优秀的素质,在摄影模特来说几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即使收十倍价钱也不能算高,对于这一点,沈思心里有数。可是他对于自己的钱包更加心中有数。
"那你说怎么办?或者你先把相机还给我,留下姓名地址,等照片洗出来以后我和钱一起寄给你,你看这样好不好?"沈思说着说着忽然想起什么,在身上的口袋里一通乱翻,终于摸出一张N年以前放在那里的,早已经发皱的小硬纸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