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城市的最中央————昨夜何草

"这是我的名片，你可以打这个电话找我。"
暗绿色布纹纸上用漂亮的花体字印刷着银色的字句：
沈思
自由摄影师
电话：XXXXXXXX
男人没有伸手接沈思的名片，只是远远站着瞟了一眼。
"自由摄影师？我看是无业游民吧？"
一针见血的犀利。被他说中了。
沈思毫不脸红，气定神闲地解释道："自由摄影师也是职业之一种，差别仅仅在于没有稳定的客户，你可以选择不相信，我......我只是不想被一大堆规章制度束缚住而已。"
至少在，那道伤口完全愈合之前。
我放逐自己，肆意挥霍，不过想用这种愚蠢的方式来遗忘他。
青春，梦想，热情--一切美好的过去都将被时间抹杀得干干净净。
这些念头在沈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他当然不会说出来，也许他自己根本就不愿意承认它们的存在。
那年轻的男人盯着沈思看了有五六秒钟，忽然点点头，说道： "既然这样，那好吧，相机还你，不过胶卷我要留下来。"他不容分说，动手退出胶卷，远远地把相机抛给沈思，吓得他赶快伸出双手来接住。"明天还是这个时间，你到这里来，我把胶卷还给你--只是别忘了带钱。"男人说着就转过身去，打算离开的样子，握着胶卷的手向沈思挥了挥。
"等一下！"沈思捧着相机就追了上去，"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你住在什么地方？对了--"忽然脑海里灵光一闪，沈思恍然大悟，他喊道："你是旁边那所音乐大学的吧？！我认识那里很多学生！"
要是的话，那就好办了。这么出色的人物，在任何地方都会被人瞩目，很容易就能打听出来。
男人的脚步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沈思再次追上去，听见他说："你猜错了，我不是音乐大学的。至于我的名字，那一点也不重要。"

反正明天以后未必有机会再见面。
叶未明背着琴盒准备离开广场了。今天和这个莫名其妙的摄影师纠缠了半天，几乎要耽误了上课的时间。这很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最讨厌拖泥带水婆婆妈妈的人了。
只是刚才，这个摄影师向他解释自己职业的时候，眼睛里忽然多了一层异样的神色，如同流星划过天际，一闪即灭。
可是叶未明已经捕捉到了。
那是令人痛苦到无法喘息的孤独。
虽然他说的是职业问题，不过他肯定想到了别的事情，所以才会有那种表情。
只有孤独的人才能解读孤独。只有寂寞的人才能感受寂寞。
为什么？
看起来这样热情爽朗的一个人，也会有和我一样的痛苦吗？
叶未明不想打扰别人的过去，但是那个眼神，让他最后改变了主意。

沈思看着叶未明大步流星地走开，站在原地足足愣了三秒钟，发现自己别无选择，除非用钱赎回被劫持的宝贝胶卷。
他不甘心，他真是不甘心啊！
有生以来，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骄傲的人，可是他却第一次遭到这样的惨败呢，一向引以为豪的魅力没有发挥半点作用，居然有人对他帅气的面孔和潇洒的身材毫无兴趣。
啊啊啊啊啊。他真是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对了，他还没有打听到他的名字呢！
沈思再次追了上去，一不怕白眼二不怕唾骂三不怕苍蝇拍的大无畏精神发挥到极致。
"喂，你的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我打赌你一定是音乐大学的学生，你当然可以否认，不过48小时以内我绝对可以打听出来的，我认识那里很多学生。你的条件很不错，愿意当摄影模特吗？我可以替你介绍最优秀的摄影师，当然我自己也是的。"沈思加快脚步追上那男人，拦在他面前，同时伸出右手，"认识一下，我叫沈思，思想的思。"
沈思？思想？
谁不知道呀，刚才已经看见了，那张名片上根本就没有几个字嘛。
"没兴趣。"
叶未明说完这三个字从沈思身边绕过去，好像绕过一只挡路的蟑螂，继续走他的路。
太阳几乎要爬到树梢了，广场上渐渐有了早起锻炼的人；也有很小的小孩子跑来跑去，互相追逐着，尖叫着，嬉闹着。
真羡慕他们这样无忧无虑，可惜我早已经把童年的记忆弄丢了。
叶未明解开绑成一束的头发，轻轻一甩头，让那发丝正好披散在肩膀上--这个长度是学校官方所能容忍的极限了，再长一点就会招来麻烦。其实他也不是特别喜欢留长发，只是懒得天天跑美容院。辛辛苦苦不知道费了多少营养才长出来的头发，在几分钟之内就被剪掉了，而他居然还要倒找钱给人家，实在不合算；他的头发长得又很快，久而久之，头发就这么留长了，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幸好并不难看，聂小雨还说他这个样子看起来超像某位日本明星呢！
"未明，你怎么可以这么帅呢？！唉唉唉，真是让我心痛死了！！老天，你到底有没有公理啊！让他的脸长成万人迷也就算了，居然连身材都这么好，居然还让我和他住在一起，每天都要忍受残酷的精神迫害--看在眼里却吃不到嘴里，真的很难过呀！！！"聂小雨说的时候还捂着胸口，故意摆出一副花痴的表情，流着口水看他。
叶未明当时连想都没想，抬脚就踹在聂小雨粉白水嫩的脸蛋上。

沈思的手停在半空，整个人仿佛变成一尊罗丹的雕像。

--刚才那个人甩头发的动作实在是太帅太帅太太帅了！！！
飘逸的发丝在风中飞扬，被阳光染成耀眼的金铜色，然后轻轻地落下来，落到他刀削一般挺直的肩膀上......在沈思意识到之前，他已经忍不住发出一声叹息。好可惜，没有把刚才那个画面抓进镜头。当然，如果他肯配合一点，转过头来笑一笑就更完美了。
无论如何也不能轻易放过他。
沈思第三次追上叶未明，丝毫不觉得自己活像是黏人的牛皮糖。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真讨厌。这人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叶未明突然止住脚步，转过脸看着沈思，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是刚才练琴的时候流出来的，他抬手把一绺落在眼睛上的头发向旁边拨开。
"你到底想干什么？痛快说出来好了！我可没功夫陪你闲扯淡，想拿胶卷先付钱，其余免谈！"
春风拂过城市最中央的音乐广场，沈思微笑地看着叶未明。
"你放心，胶卷我一定会来拿的。明天。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那么总可以告诉我--刚才，你拉的那首曲子叫什么？"

仅凭这一句话我就能判断出你是个彻底的外行。
不久以后的某一天，在KSANA酒吧，叶未明向沈思举起酒杯，这样说道。说话的时候他轻轻地摇晃着酒杯中血红色的液体，眼睛透过玻璃杯边缘看着沈思，波光闪烁如同月光下的两湾潭水。
酒吧里正在播放一支老牌摇滚乐队的情歌，主唱的嗓音华丽而性感；沈思仿佛被催眠一样失了神，恍惚中只觉得坐在对面的叶未明变得朦胧起来，任他怎么睁大眼睛也看不清楚。

"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Tchaikovsky最著名的作品之一，你不知道吗？"那天，叶未明好心地解答了沈思的疑问。
沈思真的不知道。他唯一熟悉的乐器是钢琴，同时他最讨厌的乐器也是钢琴。
因为那个人喜欢。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深藏的记忆被唤醒，有一瞬间，沈思甚至忘记了呼吸和心跳。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过去彻底遗忘。
等他回过神来，叶未明早就不见人影了。
没关系，反正明天还会再见到他。
在某些事情上，沈思对自己的预感能力特别有信心。

"闭嘴！别跟我讲什么狗屎超能力！如果你有超能力的话，那我就是外星人了！"欧阳杰左手叉腰，右手食指不断地戳着沈思的肩膀，"老实交代，你又找我借钱干什么？"
他这样子怎么看都像一把大号茶壶。
还挺有那么点泼妇骂街的意思，最好再套上一件花里胡哨的廉价内衣，那样的话就更加完美了。
沈思吊儿郎当地歪在椅子里，两条长腿架在面前桌子上，脑子里不三不四胡思乱想，可是没胆量说出来。没办法。这年头，有钱的是大爷；他没钱，只好装孙子了。
"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得去把胶卷赎回来啊！那里面有一半是你让我拍的照片呢！"
"去！你骗谁呢！说什么胶卷被人抢走了--你当我是傻瓜啊！"
"你不信？！"沈思立刻装出一副受伤的表情，"我犯得着为四百块钱编个故事骗你吗？难道我的人格就这么不值钱？在你眼里我连一点点信誉都没有吗？噢！小杰，你你你，你实在太令我失望了！"
沈思张开双臂，看样子是想扑过去抱住欧阳杰，吓得他赶紧向旁边跳开，躲过一劫。
"去去去，离我远点！"欧阳杰没好气地说道，"我才不会安慰你呢！你是木头啊，就这么让人把胶卷抢走？对了，我还记得某人曾经跟我吹过牛，说什么打遍全市无敌手，气死西山一头牛--原来都是假的呀！"
"小杰，好汉不提当年勇，过去的事情嘛，就让它变成历史吧！再说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原则，对待美人，我一向是温柔有礼的谦谦君子，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动手动脚呢？太煞风景了！"
沈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让屁股离开舒适的安乐椅，笑嘻嘻地把手伸到欧阳杰面前。
"英雄如今口袋空，小杰，你我相好一场，可不能见死不救啊！"
恶～～～
欧阳杰差点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你那是个什么表情？谁跟你相好啊？！！拜托你行行好，我从早晨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呢！" 他忙不叠掏出钱夹，数出四张甩给沈思。"四百块拿去！赶紧给我离开！三天之内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沈思眼捷手快地抓住空中飞舞的钞票，对着欧阳杰抛了一个飞吻，人已经移动到门口。
"小杰你太可爱了！明天我就拿胶卷过来，你帮我洗出来！"
欧阳杰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那张脸！天天吃我的穿我的还用我的！我认识你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可惜，沈思早就跑得没影了，他只能对着满墙壁的照片生闷气--照片上，每一个人都笑得那么开心。

第三章【相爱过的一秒】

今天没有课，叶未明还是在天亮以前赶到音乐广场。
他穿好外套正要出门的时候，聂小雨刚刚从床上爬起来，睡眼惺忪地问："未明，今天不是周末吗？你还要去广场练琴啊？"
"嗯。"叶未明整理好琴盒，背上背包，拉开大门，头也不回地说道："晚上我还要去酒吧，你自己吃饭，不用等我了。"
"噢，知道了。"聂小雨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他正闭着眼睛刷牙，小熊图案的睡衣胸前湿了一大片。
叶未明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像聂小雨这么迷糊的人居然能够平平安安活到现在，既不缺胳膊也不少腿，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吗？
在广场上对着大师们没有灵魂的雕像练琴，直到太阳从地平在线升起。额头上又冒出一层细细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叶未明放下小提琴，正想从背包里找张面巾纸来擦汗，旁边已经有人善解人意地递过一条方格子的手帕。
"给你，用这个吧。"
叶未明抬头一看，原来是昨天那个自称是摄影师的无业游民。虽然有些突兀，不过他从来都不拒绝别人的好意，接过带着肥皂清香的棉布手帕，说了一声："谢谢你。"
沈思笑一笑，"不客气。"现在很少有男人在身上带手帕了，虽然报纸上说用手帕的男人都是懂得生活品味的好男人，不过沈思这么做纯粹是因为职业关系--在野外拍照的时候，手帕可以帮助固定三角架；万一受了外伤，还可以当绷带包扎伤口。
叶未明用手帕在额头上擦了两下，还给沈思。
"早。"
"是啊，不过没有你来得早。我到这里的时候，你已经在练习了，不愧是勤恳的好学生呢！"
叶未明自嘲地撇了一下嘴角，"过奖了。"从背包里拿出一盒Sevenstars，看看里面还有几根，抽出一支递到沈思面前。
"要吗？"
"好啊。"沈思用两根手指接过烟，叶未明也抽出另一支叼在嘴角，沈思掏出从不离身的打火机--黑色机身上刻着一双精致的银靴子--替他点上烟。
叶未明微皱着眉头吸了一口，轻轻吐出一个烟圈。
"Zippo的夜猫子玩家系列。"他手指夹着烟，看着沈思的打火机说道，"这个样子不错，我喜欢。"
"是吗？一个朋友送的，我也很喜欢呢。"其实这只打火机是从欧阳杰那里顺手牵羊拿过来的，因为觉得很好用，久而久之也就光明正大地变成他的了。沈思冲叶未明眨眨眼，"不过我觉得，它和你的名字倒有点像呢。"
名字？
叶未明已经打算掏出口袋里的胶卷还给沈思了，听到这句话动作停在半空，带着几分不解看向他。好像没有讲过自己的名字。
沈思得意地大笑起来。
"我说过，48小时之内肯定能打听出你的名字！--你不是叫叶未明吗？"

昨天沈思从欧阳杰家里跑出来，立刻就打了几通电话，算他运气，以前认识的人里面正好有一个在音乐大学当客座教授。沈思不管三七二十一硬是约人家出来吃饭，用的是从欧阳杰那里多搜刮出来的钞票。为了获得劫持他宝贝胶卷的男人的一切数据，沈思觉得自己这么做实在无可厚非。

"啊，你说的就是那个人那！"
坐在环境良好，气氛优雅的西餐吧里，沈思喝着冰水，稍微对教授形容了一下叶未明的身高和相貌特征，重点是他的头发比一般人要长，不过在音乐大学里这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少人为了表现艺术家的超脱气质都喜欢留长发。其实沈思心里没抱有太大希望，谁知教授已经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了。
"我认识你说的这个人，不过他不是我们正式的学生，只是来旁听的。"
"旁听？"他是说过自己不是音乐大学的学生，原来如此。
"是啊。不是通过考试收上来的学生，多交一笔钱就可以听课，也可以参加考试，成绩优秀的也会发毕业证书。"说白了就是学校创造收入的另一种途径。
沈思凑上去问："他叫什么知不知道啊？"
"叶未明。这个名字有点奇怪，我第一次听到的时候还以为别人说的是‘夜未明'三个字呢，马上就联想到‘天没亮'，呵呵......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那么他是本市人吗？"最好把家庭地址和电话都告诉我，嘿嘿嘿嘿。
沈思没注意到自己已经起了不良念头，口水都差点流到桌子上。
教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有些无奈地一摊手。
"这我可不太清楚，他好像有点过分孤傲，不太合群的样子，也不爱讲话；基本上不和别人打交道，每次上完课背起书包就走，不过成绩倒是非常优秀的。"教授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沈思，"好像有很长时间没见到你了，都在忙些什么啊？"
"我也不知道自己整天都在干什么，过一天算一天吧！"沈思的手在空中挥了一下。
"怎么对这个学生这么热心？你认识他吗？突然打电话给我，说什么一定要见个面，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
"啊，那个啊，"沈思轻描淡写地答道："我觉得他条件不错，浪费了可惜，想请他拍个平面广告。"
"我就知道。"教授笑出了声，"你这家伙，还是老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