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航拔腿就往板房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喊:“小陈——”
☆、十二、白城(一)
十二、白城
铅灰色的天空不断飘下雪末,虽然说是雪,但却是跟大同的天空一样灰扑扑的颜色。
陈天航往板房跑去,刚跑了一半,就看见陈晨从一间板房走了出来,答应了一声:“哥。”
陈天航放了心,喘了口气——陈晨没事,好好地站在雪里。
“刚才那是?”陈天航问,刚才那声惨叫真挺瘆人的。
他在滑不溜秋的与其说是雪地不如说是泥巴路的云冈广场跑了一会儿,现在溅了一脚泥巴,裤腿上也都是泥。
“是姚大立。”陈晨一字一顿地说,面色凝重。
陈天航其实已经猜到了,但这会儿听到陈晨说出“姚大立”这个名字还是觉得有些惊诧。
“姚大立?真的是他?!”陈天航问,“你找着他了?”
“嗯……”陈晨点了点头,像在想着什么,“我给他说了我哥的事,他好像还挺难过……”
陈天航愕然,从孙大爷的描述听,十几二十年前这个姚大立似乎就已经是半疯半傻,动不动就要打打杀杀的状态了。而且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姚大立应该已经再婚了吧,说不定还有了孩子,孩子说不定都十几二十岁了……
他还记得姚远吗?陈天航疑惑。
“他……他没疯吗?”陈天航问。
“我刚才跟他说话,觉得他挺清醒的,不像疯了……”陈晨说,他也很不理解地摇摇头,“怎么回事……”
陈天航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那你问他了吗?他愿意给你哥打官司吗?”
让疯子打官司,这也真是到了绝路没办法的办法了……陈天航无可奈何地想。
“他说他要去……”陈晨说,“没想到他一下子就答应了,还说一定要去……真是……”
真是很意外,在来大同的火车上,陈天航想了很多种劝说姚远的生父帮他们打官司的说辞,但没想到姚大立竟然就这么一口答应了?!
真的吗?陈天航还是不太敢相信,毕竟姚大立好像精神有问题,这神经病的话,它能信吗……
陈天航正在胡思乱想着,从陈晨身后的板房里走出来一个人。
这是一个看着挺老的,不知道还算不算中年人的男人。他看着一米八多,头发已经是花白,黝黑的皮肤皱皱巴巴,穿着一件军绿色的棉衣,脚上是一双看着已经有点开了胶的胶皮雨鞋,鞋上还溅满了没有干的泥巴。
陈天航看着他,注意到了他的眼睛——这人的眼睛红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一样,看起来挺吓人。
他往前走了一步,说:“我们什么时候走?”
白城一点都不“白”。这是陈天航再回到白城时的想法。
这会儿他站在白城大学城黑心“家庭旅馆”的只占了不到一面墙四分之一位置的狭小窗户前。
黑心家庭旅店的客房一般都是没有窗户的。据楼下的旅店老板王大妈的吐槽,来这里开房的男男女女都很喜欢抽烟还乱丢烟蒂,有时候丢在垃圾桶里,有时候摁灭在床头柜上,有时候就丢在床单上……有好几次差点引起了火灾。
现在新改装的家庭旅馆基本就都加了窗户,不过就是那么小小的一扇。
不过市里最近又搞了大检查,安窗户已经不够了,每个家庭旅店都要再安装烟雾报警系统。
王大妈不认识陈天航,只是陈天航偶然听到了她跟另一个大妈叫苦不迭的诉苦,她说自己赚的都是辛苦钱,都是脏活儿累活儿,还能挣点儿钱都是因为别人搞不了这个,真没什么钱再去搞什么烟雾报警系统了。但市里安全大检查实在催得紧,怎么办呢?
陈天航看着窗外的白城,准确地说,是白城郊区开发区的大学城。他和陈晨这一路上经过了重庆冬天的阴雨霏霏,经过了山西大同的刮风下雪。陈天航恍然发现白城好像是最干燥的——在他在白城将近四年的印象里,白城的冬天很少下雪。没来这儿上大学以前,陈天航还以为白城的“白”就是下雪了白雪皑皑的“白”呢,没想到四年了一场正儿八经的大雪也没见过,哪儿“白”呢?!
就像这会儿,陈天航看着厚重的霜气在窗户玻璃上凝结,他很努力地擦拭才擦拭出了一角明亮的玻璃。窗外,路灯昏昏黄黄,陈天航听见北风哗啦哗啦地呼啸,没有雪,路上只有被狂风打下来的最后的落叶,稀稀拉拉掉了一路。
“哥,你怎么不回学校?”陈晨之前问过。这会儿他没有再问下去,在陈天航的身后收拾着他的那个有半个人那么大的登山包。
☆、十二、白城(二)
为什么不回学校?陈天航也不知道。明明这会儿站在这家家庭旅店的小破窗户前就能看见他们白工了——白工侧门熙熙攘攘出门过“夜生活”的学生,崇实广场的东西大楼的边边角角,他之前喜欢去打篮球的操场的灯光……但陈天航还是觉得现在不想踏进那扇门——校门。
不知道为什么。陈天航想了想,虽然无人在意,但是他还是觉得他、陈晨和白工、和吴鹏打官司这件事十分重要,极其重要。在这件事解决之前,他不想就这样回去,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回了学校就算是“和解”了。
其实好像也不算还什么“和解”,谁在意呢?就算自己踏进了校门,进了学校,进了宿舍,跟以往一样生活……谁又知道他陈天航是哪一个呢……
陈天航笑了一下,自从这件事以后他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这么坚持于一件事,也可以这么固执,也可以……有一点自己的想法……陈天航这么想着。
“噔噔噔——”陈天航他俩房间的门忽然被叩响。
虽然敲门的人还没说一句话,但陈天航也可以猜到是谁,果然——是姚大立。他敲了三声门,在门口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我吃饭了。”
黑心家庭旅店的隔音效果很差,随后陈天航就听见了姚大立在老式楼梯上“吨吨”下楼的沉重脚步声。
因为孙大爷讲的那些姚大立以前做过的糟心事儿,陈天航和陈晨一直对姚大立敬而远之。从大同来白城的一路上,他们基本就没说过话,甚至都没有面对面好好打量一下对方,每次都隔着一两米远。
姚大立也没找他们说过话,或者说他一路上没说过一句话,总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这个邋邋遢遢的老头儿确实一直是一幅生人勿近的神经病模样。
但到了白城,姚大立好像变了。一日三餐,离开旅馆,出个门儿都要跟他俩报备一下,虽然他也知道没人想搭理他。
谁想理他呢?如果不是他一直家暴王小兰,王小兰也不会带着姚远离开山西去重庆。陈天航想。
“哥,他怎么进你们学校了?”陈晨指了指窗子上被擦掉霜气的那部分,说。
陈天航仔细看了看,军绿色的脏不拉几的破不拉几的棉衣,脏脏的胶鞋,在校门口还挺显眼——还真是姚大立。
他在白工侧门那会儿逡巡,左右前后来回晃了几步,好像在确认什么,叫住了一个门口的学生,好像在问路。
“他不是说要去吃饭吗?”陈晨疑惑。
“他怎么进学校了?他不会犯病吧?!”陈天航说。这个姚大立到了儿子意外死亡的地方会发疯吗?他突然觉得让姚大立也来白工附近住着这事儿做得很不咋的——太危险了。不能因为姚大立跟他们沉默了一路就忘了这人明明就是个神经病……
“不行!我不能让他进学校!”陈天航立刻掏出手机,他得给姚大立打个电话。他有点怕了,他怕姚大立真进了白工,他怕姚大立在白工喊打喊杀!
这毕竟是他儿子坠楼的地方!这太危险了!
“哥,其实我昨天跟他说话了……”陈天航掏出手机,正准备拨姚大立的电话,一旁的陈晨突然小声说。
“说话?说什么?”陈天航疑惑。
“我问了他,”陈晨说,“谁给他说我哥考上研究生的……”
陈晨盯着陈天航:“哥,这件事……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一直想不明白……”
“他怎么说?!”陈天航突然紧张起来,虽然他和陈晨之前并没有交流过对于这件事的疑惑,但果然,他俩都不约而同地希望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天航也想过问姚大立这事儿,可那天在建筑队板房前看到的满眼通红的姚大立实在是有点吓人。陈天航有点怕刺激到这大爷,毕竟他刚刚知道自己儿子死亡的消息……如果再追问下去他怕姚大立会发疯。
“是谁?!”陈天航突然觉得自己莫名地紧张。不知道为什么,很奇怪的,直觉的第六感里,陈天航总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可能就会是逼近姚远死因的答案。
陈晨刚说了一句话,陈天航瞬间想到了什么,他大喊了一句:“我要去找他!”
“找他?找谁?姚大立?!”陈晨看见陈天航刚才还是安安静静站在窗外一言不发的,这会儿跟忽然被点着了似的大吼了一声,有些莫名,“哥,你要去找姚大立吗?”
陈天航青筋暴起,像是站不稳了一样狠狠抓住了陈晨的肩。
“不,不,不是姚大立……”陈天航瞬间激动了。
虽然现在是十二月,是隆冬时节,虽然室外寒风呼啸,但陈天航突然觉得他全身跟被烧起来了一样!他感觉自己的额头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他感觉自己的手心都开始发汗,他感觉自己的喉咙都已经开始干燥,甚至无法言语!
陈天航不知道自己在亢奋什么,在激动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在陈晨说完那句话之后,陈天航瞬间觉得自己跟被施加了什么法术一样——他之前一直以为的“真相”还不是最后的真相,现在“真相”背后的那层幕布终于要被拉开了!
陈天航依旧头顶冒汗,依旧口干舌燥,依旧觉得手脚冰凉——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像回到了那个打开姚远寄来的U盘的晚上一样!他感觉自己甚至在慢慢地变得僵硬,变得动弹不得!
陈天航甚至觉得自己连站都站不稳了,他感觉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他感觉自己像断了线的风筝,正在晃晃悠悠地飘起来,只能靠着死死抓着陈晨的肩膀的一点力量勉强站稳!
☆、十二、白城(三)
“哥,哥?!”陈晨在问。
“小陈……”陈天航死命地抓住了陈晨的手腕,很用力,甚至都快把陈晨的手腕掐红了。
他感受到陈晨的错愕——陈晨向后退了一步,但很快又站了回来,愣愣地看着呆若木鸡一般的陈天航——他流着汗,脸色发红,咬着嘴唇……
陈天航感觉自己慢慢平静了下来——他的心跳不那么快了,他额头的汗慢慢被风干了,他恢复了理智。
不管怎么样——不管怎么样,这件事都是要解决的!陈天航这样想。
已经到了这一步了,陈天航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怕了——解决这一切!这件事也是一样!
可是,该怎么办——要怎么处理这件事?
陈天航缓缓松开了紧紧抓着陈晨手腕的手,他在思考,思考一个更好的解决方法。
“哥?”看着陈天航瞬间暴怒又瞬间陷入一言不发的沉静,陈晨犹豫地问。
陈天航从窗口的一角望着白工侧门三五成群吱吱哇哇涌出门的学生,突然想到了什么,喃喃自语:“不行,我还是得确认一下……”
“哥?”陈晨看着陈天航自顾自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手机刷了起来,觉得莫名——陈天航刚才先是满头大汗,又是大喊大叫要去找姚大立,这会儿又玩起了手机?!这和他一贯还算沉稳的陈哥可太不像了!
“哥,你要给姚大立打电话吗?”陈天航抬起头,看见陈晨满脸的疑惑。
“我要查个东西,懒得开电脑了……”陈天航没有回答,继续耍着手机。
“查什么?”陈晨问。陈天航飞快地刷着手机,还是没回答陈晨的问题。
“嘿——果然查不到……”陈天航有些颓丧地说。他把手机扔在床上,打开了背包,“还是得开电脑……”
“哥,你要查什么?”陈晨还在疑惑。
陈天航没说话,噼里啪啦地敲击着电脑。
陈天航捣鼓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电脑,陈晨坐在他身后的床上,没有说话,他没有再追问陈天航究竟在查什么。
“嘿——果然是他!”沉默了一个多小时以后,陈天航喊了一声,又很快陷入了沉思,他把手撑在键盘上,揉了揉他的脑壳儿,小声嘀嘀咕咕,自言自语,“该怎么办呢……”
“得嘞!我给高振打电话!”陈天航拿起手机。
“高振……哥?”陈晨继续疑惑,“找他?”
有一阵子没听陈天航提起过高振了,怎么这会儿突然要给高振打电话?
“对,我得先找高振……”陈天航还在自言自语。
陈天航先是给高振发了个微信。
过了几分钟,安安静静,高振没回。
“算了,我还是给高振打电话吧。”陈天航正说着,高振的语音电话来了。
陈天航一接通,就是高振劈头盖脸的一堆一堆的疑问。
“喂喂喂,航哥?你回来了?你躲哪儿呢?也不来找我们?你干嘛去了航哥?赶紧出来见个面啊?我们还都在实验室呢,快点儿别啰嗦了啊,别搁哪儿猫着了啊。快点儿,快点儿,赶紧来唠唠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