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
侍应生不确定地张了张嘴。
没有回应。
强大的脉冲电压顷刻间炸开一道蓝光,静电噪音像摩斯电码一样疯狂释放着电弧。
侍应生的身体随之栽倒,江彧抬脚在对方背后稍稍一垫,避免落地时发出太大响声。他干脆利落地接过托盘,随手拿起一个高脚杯,洋洋洒洒地灌下一大口。
他砸吧了几下嘴,膝盖枕着地毯呈半跪。两指配合,捻开几枚衣扣,与对方互换马甲。
江彧一边抻扯领结,一边端起托盘,气定神闲地走向707房。
他看似低头专注脚下,实则用余光打量着扇扇紧闭的房门与造价高昂的金框壁画。
走廊上没有保镖。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些人被要求留在房间里。
说明,情况很特殊。
而他们重点防范的对象,就是裘世焕。
脚步声在镀金的数字门牌前刻意停稳,耳朵贴紧门板。
江彧屈起食指,扣了几声。
“您好,客房服务。”
“酒来了?”里面传来一个中年人的大笑,笑声仿佛掺混着痰液,“快,快放他进来!”
锁舌在眼前弹开,一股近乎糜烂的烟酒气息漏过门缝,粘滞着不肯离去。
江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一名净高两米的东欧保镖手撑木门框,向江彧身后的走廊探出脑袋,四下看了看。
确认走廊没有旁人之后,点点头放他进来了。
“外面怎么回事?”保镖跟在他身后问。
“非常抱歉,先生们。因电路故障,酒店可能需要面临十到二十分钟左右的停电检修,目前工程部正在竭力抢修。”
这是一间标准总统套房,进门就是会客厅,一张波斯地毯直贯主客卧。
宫廷式浮雕下全是内嵌的酒柜,书架及油画。落地窗一共开了三面,每面都设置了自动开关的红丝绒遮光帘。
主卧空间宽敞而舒适,墙角整洁地放着懒人椅和沙发。
房间四角都站了两个保镖,算上来应门的,一共十个人。
而那张King size的大床边,围坐着四五个抽烟闲谈的中年人——江彧觉得不管用什么词形容他们都很别扭。这些人多数头发稀疏,面颊深凹,腆着浴袍底下的肚子,时不时对床上的人形报以赞叹的目光。
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有一个蒙着眼罩,双手被一根铁链拷到身前。上半身懒懒地依偎在松软的靠枕之间,朝自己的方向抬动下巴的兔——
兔女郎?
完了。完了。
江彧心说不妙。
眼睛却诚实非常,几秒内已经将对方从上到下打量了好些个来回。
两只黑色兔耳毛茸茸的,和他的发色意外相衬。
小朋友本身就是偏肌肉型的身材,骨骼匀称结实,坐实了一个猿臂狼腰。而这具生机焕发的年轻身躯又被紧身露背装勒得线条分明,紧窄的曲线一路收束到了臀部。
但是,妈的,艹!这个屁股是真的看一眼就让人要喷鼻血的类型。不止如此,小黑兔还有一个圆圆的尾巴,脚上蹬着细高跟,一副任人鱼肉,楚楚可怜的样子。
江彧有些搞不懂状况了。
在他的记忆里,裘世焕可不会摆出这样不堪的姿态。
他是个自我主义的小怪物。谁能把他拷在床头,给他戴上眼罩?只要他不愿意,没人能胁迫他,没人能看到他此刻的丑态。
江彧觉得他就是故意的,他就是算准了自己会来。
仿佛给江彧的疑问一个真正的答复。裘世焕身子微微挣动,拟出一个不确定的口形。
“大叔?”
江彧咬咬牙,只能装作没看见。
“酒总算来了?”一个中年人笑嘻嘻地走上前来,从托盘上拿过两杯酒,“真是让人好等。来,波特先生,您远道而来,我就代裘会长敬您一杯。”
“这么可爱的孩子,裘会长也舍得?”
被叫做波特的老人呵呵一笑,视线在光洁的大腿上游过。
“这不是更加说明了会长重视您吗,所以,您看合同的事……”
“只要满意,合同不是问题。”
“哎,那就好。波特先生,今晚,可是会长的一份心意,您玩得开心点。”
裘会长?
江彧嗅到了异样——裘昂?
西服下的身体僵住了。
拳头无意识攥紧,关节捏得发白,他连着咽了好几口唾沫也没能反应过来。
大脑开始宕机,开始难以处理这些令人费解的信息。
江彧差点就想拉过一个人来好好质问。
疯了吗?
是哪里出问题了吗?
把自己的养子当成心意,送到这种七老八十的老头床上去?
荒唐。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父亲?
思考的罅隙间,一名保镖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下了逐客令。
“没什么事的话,你可以走了。”
江彧敷衍地点点头,暗自确认着袖内电击器的位置。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计后果,从来没有。
甚至昔日校友,甚至都民灿,甚至FSA-06存在的痕迹被抹去的那个雨天。
江彧都没有像今天这样,被某种东西深深触动着。
“大叔。”
模糊而不自然的呼唤仿佛压垮了周围的空气,一下子拴住了江彧的舌头。
江彧下意识扬起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望进了床幔间。小豹子身上有太多无法改变的东西了。即使百般屈辱,即使不情不愿,被人特地摆弄成一只信马由缰的兔子,他也依旧掌览全局。
仿佛天底下没有一条锁链,能禁锢住他那与生俱来的傲慢。
“大叔是来找我的吗?”
小黑兔问。
“对。”
“是来带我走的吗?”
小黑兔又问。
“对。”
“那么惜命那么事不关己的大叔,居然会为了我做到这一步——真大胆。我有告诉过你吗?我不讨厌这样……”
捆缚在软皮套里的修长食指拉下眼罩。
“少爷,住手!”
“你们还在等什么,快点控制住他!”中年男人大喊着指向江彧,“把这个人带走,押下去!”
周围一时乱得不像样子。
“——谁敢?”
一时间,江彧产生了一种错觉。
那双靛蓝色的,狡狯的,稚气未脱的眼眸,仿佛能挑起宇宙的奇点爆发。它是无数个星系所不及,是云雾状的美妙天体或而弥散,或而游离,或而燃烧与衰亡,美得让塞壬都心甘情愿地歌唱。
小兔子眯着眼睛,翘起一边的嘴唇,别有深意地笑了。
“——喂,我最最最喜欢的大叔,要不要带我这只可爱的小兔子一起逃跑?”
第37章
裘世焕在中年人的惊呼声中双腿前弓,腰部受力,上身鱼跃而起。
床垫被下滑的重心压得深凹下去,他慢悠悠站起身,玩笑似地扯断了本就不牢靠的锁链。
然后笑着向后抬腿,食指费力地卡进后跟,总算脱掉了两双碍事的高跟鞋。小朋友大方地赤着脚,像兔子一样上窜下跳,连带着床垫里的弹簧嘎吱作响。
“哇,没头发的大叔,白头发的老爷爷,大肚子的大叔,还有我叫不出名字的大叔们,你们不会真的以为光靠这种伪劣产品就能绑住我吧?”
矫健优美的双腿从一个吓瘫在地的中年人肚子上踩过,仿佛没听见对方的惨叫,左右脚尖如走台步一般前后交叉。
他用手指梳理着蓬乱的金发,一路小跑,满面笑容地撞进了江彧怀里。
绒绒的兔耳无意识地来回磨蹭。
“这么说来,我是不是忘记告诉爸爸一件事了?”裘世焕歪头枕着江彧的肩膀,清了清嗓子,“我交男朋友了哦。”脸颊浮起晚霞一样的灼红,唇角的笑容越发深邃,“就在刚才。”
围上前来的几名保镖闻言倒吸一口凉气。
——听不出来吗?这就是小孩子瞎说的啊!
江彧开始不适应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他想为自己发声,但这里根本没有他说话的份。
“少爷,您在开玩笑吗?”刚才被踩中肚子的中年人艰难地爬了起来,咬牙忍痛,“这是会长的意思,不要闹了。你们,还不把少爷从那种来历不明的人身边拉开?”
一名保镖拉起衣领,朝着对讲机口述。
“通知理事,需要由他控制局面。”
“好可怕好可怕,老爷爷,这个肚子好大的叔叔威胁我哦。”裘世焕不满地摇着江彧的胳膊,朝老人挤挤眼睛,“我的脸很好看吧,身材也很棒吧,性格是不是也很可爱?所以我一定没有错,老爷爷也一定要为我做主哦。”
江彧小声嘟囔。
“虽然我支持前两条,但第三条是不是太荒谬了……”
“大叔,男朋友应该在这个时候赞同我哦。”
“少爷,过来!波特先生,请不要见怪,我们少爷一直这样。”中年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指着不敢上前的保镖怒声叱骂,“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拦着少爷?”
“课长,理事没有回应。”
“别管他了!你们该做什么自己还不知道吗?”
“得罪了,少爷……”
叫做波特的老人端着酒杯,有节奏地轻摇慢晃。
作为一个旁观者,他似乎很喜欢这样的局面。
“郑课长,别着急。年轻人这样不是挺可爱的吗?”
“我警告你啊小朋友,小小年纪,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江彧见局势不对,连忙把他拉到怀里,小声说,“男朋友不男朋友的问题,等我们逃出了再说。”
“逃出去?”裘世焕笑得很开心,“这可不是大叔你要担心的问题。”
“听着,我现在设法瘫痪了酒店网络。从程序设置上看还能为我们争取顶多二十分钟。趁店方反应过来之前,必须设法离开这里。”江彧向他低声说明情况,“要不然,监控一旦恢复,你以为的男朋友过不了一个小时就得被全城通缉。”
“听起来好严重哦——这是我应该在意的事情吗?”
江彧简直气得咬牙切齿,盯着那张漂亮又招摇的脸,恶狠狠地说:“我可没在开玩笑。这次来找你,我是连自己的身家性命都赌上了。”
丰厚的嘴唇悄悄贴了上来,两个人的姿势亲密得像在接吻。
“这么说来,我还得好好报答大叔咯?嗯,看在我今天心情很好的份上。”指尖轻抚过江彧带着酒气的下巴,卧室里的包围圈越来越近,但那古灵精怪的小黑兔跟所有人唱着反调,“接下来,就交给我吧。”
***
尖利的鞋跟捅刺进了手掌心,顺时针旋转,剜下一小块血肉。毫无疑问,凭他的力气与刺入角度,整个手骨都可能受到破坏而留下后遗症。
裘世焕甩了甩汗湿的头发,一把推开惨叫连连的男人。
“很痛吧?”他笑着朝对方眨眨眼,“不要叫得那么惨嘛。我不想留在这里,可是带头的大叔你却要拦我。不过我现在心情超级好,所以不会杀你——大叔,大叔,听得见吗?哎,你会原谅我的吧?”
右脚向后划出,左手置于腹前,微微一躬。
裘世焕牵起江彧的手腕,拎着两双带血的高跟鞋就往走廊方向狂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群埋伏在酒店各处的保镖也得到了指示,准备拿下两人。
“大叔,腿还能坚持吧?”裘世焕在前面引路,兔耳朵相当有弹性地一跳一跳,“接下来可是要走楼梯了哦,说不定一不小心就会摔断腿呢。”
“我这都是为了哪个幸灾乐祸的小朋友……”
“为了我吗?”
“难不成这里还有第二个正在幸灾乐祸的小朋友?”
裘世焕一脚踢开门,迎面撞上两名保安。
他放开江彧,毫不犹豫地直扑其中一人的门面。一条光裸的大腿从对方肩膀绞到后颈,身体顺势跃上,左腿横压气管,下身用劲向着一侧猛地一掰。
只听颈骨爆出咔擦一声,高大的身形软软倒下。
裘世焕对付其他人的方式也五花八门,甚至无需武器,就能徒手摘下某个人的脑袋。
而论空手格斗,尽管江彧不太了解,但以旁观者的角度看得出,裘世焕出招及发力的姿势都相当专业。
他才十八岁,可行为与思考方式早已偏离同龄人太多。
是因为家庭缘故吗?
是因为裘昂并不像网上流传的那样宠爱他,只是将他当成一个工具培养?
“太子爷,裘昂把你送到酒店里,是为了把你卖给某个可以当你爷爷的人,换取他想要的东西?”江彧忍不住问他,“他一直以来抚养你,照顾你,让联邦的民众以为他爱你如命。都是为了这一天?”
“大叔怎么突然关心起这个了?”
“他们把你打扮成那个样子去取悦那群男人,也是为了这个?——所以你才会从23区跑出来,所以你才同意协助我对抗朱鹮科技?是吗?是这样吗?”
“大叔……”
“他对你一点都不好,是吗?他把你当成一个成年了就该离手的玩具?”
“大叔。”裘世焕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江彧愣了一下。
“爸爸他,对我很好哦。”他笑着走下台阶,“像照顾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我,还跟我说永远都不会结婚。对了对了!周末的时候,他还会经常带我出去旅游,有空就去水上乐园玩。在爸爸身边,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大叔,这样的家庭多美好啊。如果是你,会因为这些事记恨着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