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手机放回兜中,握住把手继续摇晃。其实在独角兽上蜷缩身体的坐姿并不舒适。
江彧撑着下巴,艰难地活动起腿脚。
“你还小,不懂成年人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有时候,再身不由己也没办法。”
“所以大叔才没有把我放在原地自己离开吗?”男孩咬了两口冰激凌,若有所思地眨眨眼,“我还以为大叔会嫌麻烦直接走开。”
“你是未成年人,要是把你一个人丢在那种地方。即使是司法机关门口,也未免太不人道了。我当然要等着家长来接你,否则你要是被什么人贩子拐走,我心里面过意不去。等等,你是不是又叫我大叔?”
“啊,哥哥。”男孩连忙抱着脑袋,小心翼翼地看了过去,“大、哥哥,你说,我的官司有可能赢吗?”
“可能吧。”江彧郁闷地摇了两下独角兽,听着弹簧在耳边吱呀吱呀,“只要你的律师值得信任,你总能从这场诉讼中得到什么,比如零花钱,比如体罚学生的老师被革职,也比如玩了一会儿就罢工的指尖陀螺。”
“只要在律师在就能赢吗?”
“世界上没有那么绝对的事情,我不能给你准确的答案。”江彧想了想,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嗯,我很好奇一件事,你为什么会和别人打官司?是闹矛盾了,还是生活不理想?或者心仪的东西被什么人抢走了?”
“大叔,难道在成年人眼里,小孩子只会因为这种事情哭闹吗?”
“你又叫我大叔,好吧。”江彧被他瞪了一眼,只能干巴巴地笑着,“如果这些话有冒犯到你,那么我很抱歉。一个有胆量自己找到律师,然后一纸诉讼将他人告上法庭的小男孩一定有过人的胆识。”
“嗯……大叔突然道歉,感觉好奇怪。”小朋友蹙着眉头,踏脚上的双腿猛然用力,身下的黑兔子激烈地前后摇摆起来,“嗯,就是,我想为了一个人打官司。就是这样。律师说我不能把事情的内幕告诉别人,这样做会把大叔卷进来的。”
“看来有隐情啊。”江彧也不追问。
“对啊。”男孩不确定地嘟囔着,“大叔,我问你哦。如果有一天,你很重要很重要的人被坏蛋欺负,不但浑身是伤,而且可能以后都没有办法见面了。大叔会怎么做?”
“我会怎么做啊……”
像被这个突然的问题困住。
江彧仰望着头顶的云层,鼻腔微微潮湿起来。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也想问问当年的自己,到底会怎么做呢?”
“大叔,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的意思是。”江彧温柔地揉了揉男孩的发顶,“要是你很重要的人受到了欺负,要是你真的再也见不到他。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站在你这边。”
-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久远的回忆出现得越来越频繁。
其中有一些细节江彧已经想不太起来,也许这几日的嗜睡确实带来了负面影响。
这段时间,他印象最深的就是安安静静的裘世焕。
每当江彧睁开眼,小朋友都像冬日里犯懒的猫咪一般伏在身旁,压住接近三分之一的被子。
静谧的睡颜,微微颤动的睫毛,总要揪着什么东西才能安分下来的手指。
他睡得昏昏沉沉,连浅调的柔软嘴唇都让人忍不住俯身采撷。
每到这时,他就用削尖的铅笔记录下这一刻。
速写总在勾勒出大致形状的基础上,进行想象的加工,他很享受这么做,以至于没能注意到自己已经抽走了最后一张画纸。
江彧自己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也忘记了自己第几天醒来。
床头的日历却在不断变更。
瓦伦蒂娜她们每天都会来,有时是慰问,有时搬来成箱成箱的零食与水果,他们偶尔会闲话家常,聊一些不可思议的新闻,不过江彧也已经记不清具体内容。
最终,他们将出院日安排在瓦伦蒂娜她们去往火车站的一天。
等到自己被按在办公桌前,签出院单时,江彧才惊觉自己居然在医院躺了将近一个月。
“胸片情况不错,血肿引流得很干净。再固定三周胸廓应该就能恢复了。眼睛能跟上我的手指吗?很好,在这儿画一个时钟。”医生递给他一张纸,“从一到十二,我需要确认你的脑部恢复状况。”
江彧接过笔,照着医生的要求画了一个潦草的时钟。
医生看着依序完成的数字与标准的形状,认可地点了点头。
“看样子植物神经调节过来了。当然,大脑皮质的完全恢复可能还要再慢一些,你可以出院了。但是记住,处在脑震荡恢复期还是需要定期前来复查。”
“我知道了,谢谢啊。”
主治医生又低头看了几眼片子,跟江彧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立马拿着单子接诊下一位病人了。
距离和余三海约定的时间还有十几分钟。
江彧拎着一袋子药,站在候车区的站台阴影里。
裘世焕仰头看他。
“大叔还记得要带我吃烤鸭吗?”
“这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不管,大叔说过了,所以一定要带我过去。”
江彧摸了摸任性小鬼的脑袋。
“好,知道。等会儿老余来接我们,就叫他把我们直接放在烤鸭店门口。”
“嗯!”身旁的脚步声高兴地踢踏起来。
几分钟后,他们确实等来了一辆车——一辆福特野马。
从品味上说,极具标志性的鲨鱼鼻以及圆形车灯都不是余三海的风格。
当然,否定这个可能的关键因素在于价格,江彧在他的车库找到的除了年检没过的二手车就是汽车零部件。
回答他们的是那扇摇下的车窗。
驾驶座伸出一只西装包裹下的手臂,很自然地搭在一旁。手腕上的古典表与婚戒已经说明了来者身份。
江彧记得他的脸,也记得他标志性的金丝眼镜。
是久屋。
“久屋律师。”江彧打了声招呼,“找我们有事吗?”
裘世焕嘴角的笑容垮塌下来。
“哎?为什么你会来?”
“世焕?”
少年不解地歪了歪头。
他睁着无辜的蓝眸,故意扬高音量。
“真讨厌。久屋律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啊,原来是因为搞不清楚自己很讨人厌?”
“好了,别这样,这是在大街上。”
江彧急忙把小朋友拉到身后,抱着对方的肩膀想要遮挡双眼。
他试图抓住裘世焕乱动的手腕,却只感到力量上的压制又一次占据了主导权。
小朋友平常绝对不会对自己过多反抗,这一点江彧心知肚明。
但这一次,他恐怕要按不住对方了。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了?”
裘世焕不高兴他阻拦自己,赌气般地跺跺脚。
“就是不告诉大叔!”
“你这孩子,你都不说,我要怎么知道?”
“我就是,不要!大叔——放开我,放开我!”他像只兔子一样激烈跳动起来,“让我敲碎他的玻璃,就一下,一下就好了。只要最后把玻璃扎进久屋律师的脖子里去就好了嘛,不会很麻烦的!”
江彧见自己有些控制不住局面,只能将手贴着他的后脊下去,狠狠捏了一下少年右半边的屁股。
“哇啊!”
裘世焕大叫一声,红着脸蹦了起来。
“好了,收声。不许闹了,不然我捏左边的了。”
“好下流,大叔好下流……”
久屋看着任性妄为的少年,有些庆幸地笑了一声,嘴唇却无声地翕张起来。
“世焕。我会帮你的,我不要任何报酬,也不要你的信任。我知道自己没有这个立场,但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仅凭你们俩,很可能会万劫不复。我曾经搜集了一些证据,我……”
裘世焕乖巧地搂着江彧的腰,咧嘴一笑。
“怎么办?久屋律师,我不想要你的证据。因为我现在有一个非常想要的东西。”
“说吧。”
“你有钱吗?”
久屋愣了一下。
“有。你要来做什么?”
“我似乎问了个不太高明的问题,你当然得有钱了。”裘世焕笑眯眯地挖苦道,“毕竟你从爸爸那儿拿到了那么多。多到连车都买得起了。”
久屋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连解释的口吻也变得分外动摇。
“我不会那样对你。”
“嗯,好哇,如果你有办法让自己永远停止呼吸,我就相信你的话。”
裘世焕微笑起来,像只活泼的小麻雀一般摇了摇身体。
他还没能得意几下,就感觉一只熟悉的手伸向后腰,威胁般地轻掐了一把。
小朋友立马夹紧双腿,站直身体。
“——久屋律师,我现在身上没有钱,因为爸爸冻结了我的银行卡。怎么办?我现在就想吃烤鸭。”
“上车吧。”久屋不清楚他忽然转变态度的理由,很是利索地答应了,“我请客。”
第64章
久屋挑选的烤鸭店很是古色古香,从飞檐和廊柱上看近似旧世纪亚洲的家宅大院。
进入店内,会发现无论楼梯、吊顶还是高高挂起的牌匾,都是旧世纪时兴的红木材质。
从两尊圆形立柱下走过,由侍应生一路引入二楼包间。
屋内的桌椅也古朴而牢固,头顶悬着栅格样式的暖灯。
“要吃点什么?”久屋将服务生手里的菜单递给裘世焕。
“嗯……当然是烤鸭了,尽管我不知道长什么样,但大叔说是叫这个。它的图片看起来很诱人,我和它看对眼啦。”他扭头看向服务生,笑着歪了歪脑袋,“阿姨,我想要一整只。大叔也可以来一只……”
“行了,就你挑食的程度,真能吃下一整只还不嫌腻?”
江彧拳心抵着脸,用拇指微微支托起下巴,看着小朋友信誓旦旦的模样忍不住笑了。
他伸手刮去对方嘴角的不悦。
“别哭丧着脸。我跟你说真的,小馋猫。”
裘世焕哼了一声。
“大叔捏我屁股还不给我吃东西,我记住了。”
“哎,你别乱讲话啊。”江彧捏住对方的鼻子,等到小朋友拍拍他的胳膊才放开,“自己说话不当心,还老把责任往别人身上推?这么坏的小孩子,哪里才能找到啊?”
裘世焕对他吐了吐舌头。
“你还可以点些别的东西。”久屋看着嬉笑打闹的两个人,说,“不然会饿肚子。”
“哦,那就这个,这个还有这个。”裘世焕看也不看他,随手翻了一页,在菜单上乱指一气。貌似觉得还不过瘾,特意笑着补充,“全都来一份吧。”
服务生有些傻眼,拿着点单器支支吾吾。
“是全都要来一份吗?”
江彧知道裘世焕要给予肯定的答复,连忙凑过去在他耳边低语。
“这样不行,小朋友。就算再怎么耍脾气,再怎么讨厌你对面的人,在食物问题上也不能太铺张浪费,做个取自己所需的好孩子,好不好?”
裘世焕撇撇嘴,没有回应。
见那道利落的断眉与眉头越皱越近,江彧心知小朋友除了想给久屋难堪,还有的就是青春期那层逆反心理作祟。
这个年纪的小孩越这样,大人的态度就越不能强硬。
于是他放低音量,柔声劝导。
“小馋猫,我问你几个问题啊,你要如实回答。”
“嗯。”
“如果真的全都点一份,几十道菜,你会吃吗?久屋律师会吃吗?”
少年张了张嘴,有些答不上来。
“到头来还不是我来收拾残局?况且你又不是什么大胃王,只是单纯嘴馋而已,早点认清现实吧。”
“总觉得大叔是在冷嘲热讽。不开心。”裘世焕嘟囔起来,“算了,就听大叔的吧。我要这边这个整只烤鸭——”
“一份吗?”
服务生礼貌地俯下身。
裘世焕满眼期待地看了看江彧。
江彧摇摇头。
少年心情低落地扁扁嘴。
“一份吧。”
修长的手指点着图片,一页一页滑动。
“啊,南瓜糊,我要一份这个!”
“还有甜点。唔嗯,甜点的话就慕斯和松露蛋糕吧。”他高兴地指向蓝莓冰激凌,“再来一份这个!”
服务生默默记录下他的一切要求。
“请问鸭架想怎么做?”
久屋说着,将菜单递还给对方。
“汤吧。不用着急,先上些甜点就好。”
江彧坐直身体。
“真是不好意思啊,一顿饭的事,没想到还得劳久屋律师破费。”
“哪里的话。”久屋看了眼腕表,“江先生这些日子照顾世焕,理应得到我的尊重与感激。”
江彧低头喝茶的间隙,冰激凌已经送到桌边。
裘世焕高兴地接过玻璃碗,兴致勃勃地挖了一勺。
“他父亲也说过同样的话。”江彧递给小朋友一张纸巾,“但结果可想而知。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所以,久屋律师的尊重与感激,我有些不敢担待。”
“江先生似乎对我有些敌意,倒也不奇怪。”久屋没有辩解,耐心地晃动着茶盏里的龙井,“世焕如此不信任我。从根本上讲,江先生确实应该提防我一些。”
江彧看着杯中倒影。
“既然我该防着久屋律师,又为什么约我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