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少时往事
次日,管明淞如约走进了张墨的病房。
张墨坐在管明淞对面,听了管明淞描述那次在何为之家的情景后,他对管明淞说:“何为之的那个书房,构成了一个有利于进行催眠的环境。他房间的墙上有一个摆钟,在催眠过程中,他使摆钟和‘及时止损’建立了联系,这就是一种暗示。他送给你腕表,让你时时戴着,目的是要你在每次看到表针转动时想起摆钟,同时也想起‘及时止损’。反反复复中,他所下的暗示就会被强化。”
管明淞想到他曾在何为之的沙发上睡着了,便问:“我在他的沙发上睡着了,莫非他是在那时候对我下了暗示?我被他催眠,我竟然毫无觉察,催眠真的这么神奇?”
“首先,你以为自己在他沙发上睡着了,其实你并没有睡着。催眠时的脑电波与清醒时是一致的,你只是进入了一种特殊的意识状态;第二,催眠其实不像电影中演的那样,催眠师把人催眠后下一系列命令,然后人就会跟机器一样去执行催眠师的命令。催眠状态下被唤醒的,其实是自己的潜意识。”
管明淞喃喃道:“难道‘及时止损’是我自己的潜意识?”
“想要解除暗示,需要再次进入催眠状态。”张墨说。
管明淞的手攥紧了,他问张墨:“医生,我现在很苦恼。我对感情存在恐惧,这让我伤害自己也伤害我爱的人。我隐约知道恐惧来源于我的童年,但我不敢直面那些记忆。
张墨认真地听着,“你这么久才来找我,是因为害怕直面过去?”
“是。”管明淞露出痛苦的表情,“医生,我有时觉得我像一只在黑盒子里四处乱窜的白鼠,我什么都看不到,我找不到出路。医生,我该怎么做?”
张墨正襟危坐,冷静地对管明淞说:“明淞,心理医生不会告诉你具体怎么做,这不是心理医生的责任。事实上,没有人能够指导别人的生活。怎么做,是你自己需要思考的事情。”
管明淞听罢,缓缓点了点头。
“现在,让我们来解除催眠吧。”张墨说。
管明淞再次陷入了那种介于睡眠和觉醒之间的状态,在这一次,他重新经历了一回令他窒息的童年。
事实上,管明淞的童年也不是一直这么令人窒息,在管明淞七岁以前,一切都十分美好。
管明淞的父亲管修齐,是市第四中学初中部的数学老师,市第四中学常年排名前三以内,能够进去教书的老师哪个不是青年才俊、教师中的佼佼者?管修齐不光学历好,教学水平高,还长了一张比明星还好看的脸,是第四中学的明星老师,很受学生喜欢。
管明淞的母亲苏雯茹,年轻时是市歌舞团首席舞者,身材婀娜,容貌惊为天人,她在台上一舞,说勾魂夺魄都是谦虚。苏雯茹年轻时追求者众多,其中不乏富二代、官二代,可有钱有权的她不喜欢,她喜欢管修齐。
当年管修齐和苏雯茹的爱情故事,用“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来形容都不夸张,当真是爱得轰轰烈烈。虽然管修齐是个青年才俊,但比起富二代、官二代来,他这个老师的身份在苏雯茹父母眼里没有什么竞争力,所以二老阻止苏雯茹与管修齐见面。苏雯茹和管修齐惨遭棒打鸳鸯,一时间反抗精神就起来了,私奔、以死相逼,什么手段都用过,苏雯茹的父母终于松口了。
婚后,小两口日子过得甜甜蜜蜜,苏雯茹的父母看见女儿幸福,他们也开心了。管明淞还记得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一家人去外婆家做客,管修齐贴心地为苏雯茹剥了一个橘子,外公外婆见了,立即用他们年轻时私奔的故事来揶揄他们,苏雯茹羞得躲到管修齐怀里,管修齐也在那笑。
可后来,也不知是哪里出了错,在平凡的柴米油盐中,这对金童玉女的感情出了问题。一开始是互相埋怨,然后是冷战,最后发展成可怕的争吵,甚至是摔门、砸碗碟。
父母的争吵在年幼的孩子眼里等同于巨大的灾难。幼小的管明淞在两人砸东西的时候蹲在墙角哭,可是根本没人理他。
你看,轰轰烈烈的爱情,到了结束的时候也不忘轰轰烈烈一场。
管明淞小时候很困惑,他想都到这地步了,离婚不就好了吗?长大之后经历了许多,也看了周围人的故事,终于知道,如果是两个不爱的人还好,而两个真正深爱过的人,要他们与对方分离,在心理上是没那么容易的,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坚强果决。
管修齐和苏雯茹在这种状态下拉扯了几年,直到管修齐出轨。
管修齐的出轨对象是个大学毕业没多久的小职员,叫郑云云,容貌清秀可爱,但跟苏雯茹是比不了的。
郑云云对管修齐近乎痴迷,她看管修齐的眼神中毫不掩饰地透着迷恋。而且,郑云云怀孕了。
苏雯茹听说这个消息后,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声,差点没当场疯掉。她是市歌舞团的首席舞者,是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丈夫出轨了一个比不上她的人,这对她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那天晚上,苏雯茹一个人在家,她死气沉沉的,仿佛一句死尸。跟管修齐的婚姻问题让她的心理和身体都生了病,她变得瘦削,头发一大把一大把地掉,变得话都不爱说了。
管明淞从学校回来,他看到苏雯茹坐在那里,走过去,叫了一声:“妈妈”。
苏雯茹机械地转过头,她看向管明淞的目光中竟然充满了厌恶,甚至是恶心。
管明淞打了个寒战,但他没说话,他知道是什么原因。小孩看起来傻,但其实他们远比大人想的要聪明懂事,就像现在,管明淞清楚地知道是爸爸做错事了。
妈妈会不会讨厌流着一半爸爸的血的我呢?管明淞想。
苏雯茹摸了摸管明淞的头发,对管明淞说:“我帮你洗个头。”
“我自己会洗头了。”管明淞说。
“这次妈妈帮你洗。”苏雯茹很坚决。
苏雯茹牵着管明淞进了卫生间,那里有一大桶热水。苏雯茹让管明淞坐在小板凳前,把头低下去,低到水面。
“为什么不用花洒淋?”管明淞问。
“因为你小时候,小到还不能用花洒的时候,我就是这么帮你洗头的。”苏雯茹轻飘飘地说。
管明淞把头低了下去,就在这时,苏雯茹的手突然掐住了管明淞的后颈,猛的把管明淞的脑袋摁入水下,管明淞呛了好几口水,他慌张极了,他拼命挣扎,可掐着他后颈的手就是不松。
就在管明淞以为自己要被溺死的时候,苏雯茹突然松了手,她将管明淞拉起来,然后惊恐而神经质地看着他。
妈妈刚才想杀我。管明淞心里想。
而苏雯茹,在发了几分钟的呆后,突然大叫一声,恐惧地跑出了卫生间。
那天的事情管明淞没有跟任何人说,他要这件事烂在自己肚子里。在那之后,苏雯茹做了两件事情,一是去医院看心理科,二是跟管修齐去办离婚手续。
虽然管修齐出了轨,是过错方,但苏雯茹在医院被确诊为重度抑郁症,法院本着最有利于未成年子女的原则,把管明淞判给了管修齐。
管明淞后来去看过苏雯茹一次,曾经美貌如天仙的苏雯茹瘦得都没形了。
管明淞躲在门后,用不符合他年龄的成熟,小声对房间里的苏雯茹说:“妈妈,如果你能提早知道爱会消逝,如果你能提前预知结局,你就不会用尽全力去爱一个人,不会走入这场婚姻,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管修齐终日借酒消愁,管明淞不愿跟他同住,去了奶奶那里。管明淞的爷爷去世得早,管明淞的奶奶独居多年,管明淞一直跟着奶奶住,直到他上大学。在管明淞考上大学后不久,他的奶奶去世了。
管修齐并没有跟郑云云结婚。郑云云怀了孕,一直催他,可管明淞一拖再拖,反正没有哪条法律规定怀孕必须结婚。时间长了,郑云云也就心冷了。
管明淞第一次见到郑云云是在奶奶家,郑云云和管明淞的孩子满了百天,来老人家家里坐坐。郑云云阴沉着脸,始终不高兴,后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成了导火索,郑云云一边哭一边指着管修齐大骂:“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你还在等她回来!哈哈,你等不到她了,她跟别人结婚了,那人是个富二代!她跟别人结婚了留你一个人在这天天喝酒!”
郑云云说得没错,苏雯茹离婚后被一个富二代狂追,据说这个富二代喜欢苏雯茹好久了,当年苏雯茹嫁给管修齐后他伤心得不得了,一直念念不忘。苏雯茹是幸运的,富二代除了长相一般外品行道德样样都好。后来他们生了个女儿,叫周颜颜。
管修齐死死地抱住脑袋,蜷缩成一团。
郑云云抹了一把眼泪,狠狠地说:“你从来没爱过我,我终于不用自欺欺人了。”
郑云云绝望地离开了管明淞,离开了这座城市。她没想过去闹,虽然没有法律规定教师出轨犯法,但毕竟教师这个行业对品德要求较高,如果郑云云去管修齐学校闹他个天翻地覆,管修齐会很狼狈。但郑云云不这么做,因为对一个人彻底死心后,不会再想跟他有任何牵扯。
郑云云去了南方的一线城市找工作,她工作非常拼命,似乎是要在工作上把在管修齐那丢的自尊找回来。她没再跟管修齐见过面,也没再跟她的孩子管雪见过面,她恨不得把年少无知犯下的错抹杀得全无痕迹。
管修齐终日恍恍惚惚,没有了曾经的精神气,有次因为喝酒进了医院,去了半条命。
管明淞从小就是个想得很多说得很少的孩子。经历一系列事情后,他很困惑,时常一个人思考。他思考为什么父亲和母亲相爱,却分开得那么惨烈?为什么父亲不爱郑云云,却和她生了孩子?所谓的爱情,为什么让三个人这么痛苦?他开始不相信感情,他觉得童话书里所写的爱情故事全都是假的、骗人的。
想得多了,管明淞的性格发生了一些变化。他变得很内向,他刚上初中,在班上不怎么跟人交流,下课就坐在座位上思考。同学们觉得他是个怪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哑巴”,没事就在教室里这么大声叫他,然后发出哄笑。
25.博弈之战
何为之家里来了个客人,管明淞。
何为之的书房里临时搭了个小棋桌,方方正正的象棋棋盘摆在上面,何为之和管明淞对坐着。
何为之笑眯眯地对管明淞说:“明淞啊,怎么突然想找我下棋了?”
管明淞今天穿着毛茸茸的灰色宽松版毛衣,下身是黑色牛仔裤,这让他看起来很暖和,也衬得他很无害。
愈是简单的搭配愈是衬得管明淞相貌出众。何为之笑了,说:“我每次看到你,都觉得现在的星探真无能,居然没把你弄去娱乐圈。”
“我只会数学,其他什么都不会,去了娱乐圈什么都干不了。”管明淞说,“上次在录音棚,偶然听到老彭说何老师玩象棋很厉害,正好我也会一点。上次来没有与何老师切磋,我觉得很遗憾。这次,咱们就下棋。”
“好。”何为之搓搓手,“好久没下了,我也手痒,来。”
管明淞是客,故管明淞执红子先行,何为之执黑子后行。两人凝神对弈,棋盘上局势紧张。
何为之的马吃掉了管明淞的马,管明淞的帅处境危险;管明淞不动声色,他的眼神平静如水,移相拦马;何为之的炮和车都过了楚河汉界,从目前的局势来看,何为之攻,管明淞守,何为之的赢面大些。
管明淞下棋的时候有个习惯,就是一边思考一边用手指轻敲棋盘,他敲击的节奏很有规律,嗒,嗒,嗒,嗒……
“何老师棋艺高超,我想想我该怎么走。”管明淞笑着说。
管明淞做思考状,他思考着思考着,手上敲击的频率逐渐变快。
此时何为之的目光正盯在棋盘上,全神贯注研究棋局。虽说现在局势偏向自己,但对弈过程中他发现管明淞没有那么好对付。管明淞仍有翻盘的可能,不能掉以轻心。何为之在心里默默地推演管明淞下一步的动作。他演绎了好几种走法,这几种走法都十分惊险刺激,何为之的大脑飞速旋转,棋局激烈至此,何为之也有些激动了。
忽然,何为之珏觉得自己掉入了棋盘中,眼前的棋子比他的人还高上许多,他在方方正正的棋盘上走来走去,他满头大汗,却怎么也走不出去。
管明淞的声音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何老师,您与宋瑾风,有什么过节?”
不对,这不对劲。何为之心里警铃大作。
何为之一个激灵清醒过来,他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大汗淋漓。他大口喘着气,看向对面的管明淞。
管明淞端正地坐着,背跟钢板一样直,他那张精致得令人叹为观止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金边眼睛后面的一双眼睛十分深邃,正在意味不明地审视着何为之。
何为之恍然大悟,似笑非笑道:“你想催眠我?”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管明淞冷冷地说,“你的书房本身就是一个适合催眠的环境,我刚才用手指轻轻敲击棋盘,有节奏的声音是这个房间的唯一刺激源,你的注意力集中在棋盘上,潜意识却逐渐分离,受我的敲击声控制。”
何为之抚掌笑道:“不愧是博士,懂得举一反三。”
“我去找张墨医生解除催眠了。”管明淞说。
何为之眉毛一扬,“噢,原来你认识张墨医生。啊,我想起来了,张墨医生曾经就读于A大,你俩是校友。怎么样,受我催眠后,你与瑾风的感情是不是出现了危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