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来一看,条条都踩在江若的知识盲区上,且直切重点,句句箴言。
面对江若发自内心的感谢,小沈不好意思地笑:“为江老师排忧解难是我的分内事。”
江若连连摆手:“不不不别叫我江老师,我应该叫你沈老师,沈老师全能型人才,待在我这种十八线身边太委屈。”
“其实没区别。”小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大牌明星行程多,忙起来经常几天几夜没的休息,而且这边待遇好,能跟着江老师是我的荣幸。”
江若:“……”
不错,是个实在人。
这晚有场雨戏。
枫城的春天本就早晚凉,人工雨浇了多久,江若就淋了多久。下戏的时候江若冻得直哆嗦,被小沈用一张厚毛毯从头到脚裹严实,又塞了个热水袋到怀里,半天才缓过来。
这场戏唐佳念也在,不过她是站在屋檐下,没淋到透湿的程度。
临近收工,在场工作人员收拾的收拾,打扫的打扫,各自忙碌,倒方便了小情侣在浓稠夜色下偷摸亲热。
江若裹着毛毯,站在避风的角落,看着不远处更逼仄的角落里,借着矮灌木丛的掩护,《莺飞》的男三号苏易拉住了唐佳念的手,被挣开,又锲而不舍地去拉。
烈女怕缠郎,反复几次,唐佳念便依了他,两人脑袋挤着脑袋挨在一起,多半在说什么你想我我想你的悄悄话。
回到更衣室,江若先把湿得粘在身上的衣服脱下,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
“江老师,在里面吗?”
是小沈。
江若应了声。
“席总要走了。”小沈声音压得更低,确保只有屋里的人能听见,“江老师要不要去送送?”
“……他还没走?”
“施助理说席总下午和制片方谈事,晚上又应酬,刚刚才结束。”
这倒不稀奇,毕竟席与风好比一座行走的金库,家底雄厚的投资方,又是初涉娱乐行业,必然是各大出品方争相拉拢的对象。
江若沉默了会儿:“我必须要去送他吗?”
门外的人也顿了顿,到底只管做好助理的本职工作:“那我就去回一声——”
没等小沈说完,门忽地从里面打开。
江若把外套随手往身上一披,有些烦躁地问:“人在哪儿?”
人自然是在拍摄场地外面,远远瞧见那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商务车,江若不由得加快脚步。
却在十几米开外停了下来。
车前除了席与风,还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两人站在车前说话,中间隔着约莫两米的社交距离,不像是约好在此地,倒像偶然碰到。
江若发誓自己没有听墙脚的癖好,别人送到他耳边的对话,难不成让他捂住耳朵不听?
不过也没听到什么重点,他来得不巧,两人的聊天已经到了尾声。
江若听到那女人说:“还是不敢相信,席总竟然会为了一个小演员跑到这种地方来。”
席与风说:“换作从前的我自己,也不会信。”
“真被他迷住了?”
“嗯。”
“有多迷?”
许是看不见表情的关系,落入耳中的声音有种危险的真实感。
好像句句发自内心,童叟无欺。
江若忽然间想捂住耳朵不听,可是已经来不及。
他听见席与风说:“神魂颠倒,算不算?”
直到高跟鞋踩在地上的脚步声远去,江若才把脸和名字对上号——和席与风对话的女人名叫周昕瑶,在隔壁剧组拍戏。
前不久,他刚从林晓口中得知,这位凭借一部电影跻身二线的女演员,是席与风一手捧起来的明日之星。
思绪混乱,江若一时不确定自己如今的处境。
他没来由地生出了逃避心理,刚扭身,就被一道清冷嗓音定在原地。
“舞蹈家,”席与风在身后喊他,“听墙脚不是好习惯。”
江若只觉耳尖发烫,说不清是因为被抓包的羞耻,还是因为这浮夸的称呼。
转过身时,已将局促收敛干净。
“我不想听。”江若说,“是你们太大声了。”
“所以,你就偷跑。”
并非问句,而是陈述。
可是什么叫偷?
江若不由得皱眉:“你都要走了,我还在这儿干吗?”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抬手胡乱挥舞几下,“席总再见,慢走不送。”
一种被踩了逆鳞又迫于某种压力不得发泄的敷衍态度,真实极了。
让席与风罕见地感到轻松,几分随意地脱口而出:“就这么想我走?”
江若愣了一下,心里有个声音在问——想他走吗?
真的想吗?
想会怎么样?不想又会怎么样?
他站在十几米开外,望着不远处神情淡漠的席与风,只觉得他们之间的距离有那么远。
冷不丁回想起那天开导完唐佳念之后,打算提醒她的话——
听说苏易出身贫寒,能在短短两年间爬到这个位置,定然不是对外包装的傻白甜男孩。你和他不在一个阶级,天然存在距离,如果他对你格外顺从甚至讨好,先别着急投入,不如考量一下他有几分真心。
当时碍于有挑拨离间之嫌,江若把话吞回去没说,如今看来,倒该先提醒自己——
你和他天然存在距离,如果你对他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他会如何揣测你的用心?
所以他下意识地不顺从、不讨好,为的是争取不被揣测的可能性,或者说,为了守住他以为早已耗尽,其实还残留的一点自尊心。
想通的江若呼出一口气。
倒不是为看透自己感到丧气,而是发现这距离实在太远,天堑鸿沟一般。
可是他又要走了。
会变得更远。
这一刻,江若生出了和那离经叛道的一晚同样的勇气,一种想尝试争取的不甘心。
不管自己被对方看作围捕的猎物,还是任人随意逗弄的玩具。
他偏要将这段距离拉近。
于是席与风看见原本对他避之不及的人,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停在他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
近到可以借路灯的光看清江若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以及瞳孔里随着呼吸颤动的影子。
“我说不想,你就可以不走吗?”
显而易见的问句,江若却并不期待听到回答似的,问完再上前半步,仰面贴近席与风耳畔。
像在预告——接下来这句,才是重点。
而席与风只停顿一霎,便错过了避开的最佳时间。
感官上最先接收到的,是如羽毛般轻盈拂过的温热吐息,紧接着是发梢扫过面颊引起的痒意。
枫城的春夜,空气里都弥漫着潮湿。
“还有,上回就提醒席总,做不到的事不要轻易说出口。”
江若眯起眼睛,手搭在席与风肩上借力,唇很轻地蹭了下他微凉的耳廓。
把他不走心的口吻原样复制,却把每个字都拖长尾音,显出一种散漫的天真:“我很笨,会当真的。”
说的是“席与风为江若神魂颠倒”,这件看似天方夜谭但也并非全无可能的事。
第十二章 赔本买卖
江若笃定,席与风不可能对这样的骑脸挑衅毫无反应。
但他并没有想好退路。因此后撤时发现动弹不得,腰被一条手臂从后面箍住,江若有一瞬间的心慌。
搭在肩上的手改为推拒,下意识的举动,落在席与风眼里就有种欲迎还拒的意味。
他提醒江若:“站稳,别再摔了。”
随后便松开臂膀,任江若向后退两步。
距离拉开,恍然清醒,江若恼于刚才的失态,立刻就要扳回一城:“那是在拍戏,席总不会连演戏和现实都分不清吧?”
席与风没回答,只静静地看着他,幽邃的瞳孔波澜不起。
仿佛刚才类似挑逗的话语并非出自他口,一旦松开手,他就从浪荡子的人设中脱离,回归极致的冷漠。
无须言语,身体力行诠释如何把演戏和现实分清。
熟悉的心口一凉,江若有点笑不出来。
还是扯了下嘴角,本意是找补,却更像是玩不起。
他可以一万次明嘲暗讽不重样,可对方不放在眼里,口头之快便也没什么快乐可言了。
出发前,席与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转动砂轮点上。
刚衔在嘴边,就被江若横空夺走,塞进自己嘴里。
“谢谢席总这两天的招待。”这回是真的道别,江若反倒放得开,“我很满意,下次再来啊。”
说着背过身,走向前,脚步比来的时候还要快一些。
江若并不会抽烟,猛吸进一口气,浓烈的烟草味侵袭肺叶,他被呛得一噎,紧接着就是剧烈的咳嗽,眼泪都快咳出来。
远远地闻起来那样勾人的东西,到嘴里竟然这么讨厌。
于是已经坐到车里的席与风,在车子掉头时无意往窗外一瞥,正看见江若将只烧了不到三分之一的烟,随手丢进垃圾桶的画面。
跃动的火光瞬间熄灭,瘦削的背影沉入黑暗,一霎就不见了。
接下来一周,席与风辗转于各个会议桌,经手的文件堆成山,几乎一刻不得闲。
其间席成礼来过公司两趟,一趟替席望尘擦屁股,解决上一场失败的合作留下的烂摊子,还有一趟找席与风,顺便继续替席望尘擦屁股。
工作上席与风向来不掺杂私人感情,父子俩的目标一致,因此一番谈话甚是和谐。
末了,席成礼岔开话题,甚至有点小心翼翼:“今晚要是没应酬,回家吃饭吧。”
家指的南山主屋,自上次不欢而散,席与风已经一月有余没回去了。
今天依然不打算回去,席与风说:“今晚要去孟家,孟伯母刚出院。”
孟潮的母亲住院五天,身体恢复得不错,孟潮便约了席与风一起吃饭,说家中长辈要感谢他找的医院熟人帮忙打点。
听说席与风要去孟家,席成礼点头道:“那就去吧,家可以改天再回。”
至少确定了席与风仍与孟家有往来,大可不必担心两家的关系。
结束一天的工作,乘电梯下楼,席与风在地下停车场碰到席望尘。
显是特地等在这里,席望尘快步到席与风身侧,跟他一块儿走:“哥,你真是个好人。”
席与风瞥他一眼。
“今天爸竟然没骂我,我就知道,哥你肯定没在他跟前讲我坏话。”席望尘嬉皮笑脸地说。
席与风问:“我为什么要讲你坏话?”
“就拉我垫背呗,爸那个人,当了一辈子领导,每天不找个人骂一骂就难受。”说到这个,席望尘垮了脸,“你是不知道你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我被骂得有多惨。”
席与风确实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这弟弟嘴巴没把门,话里话外总是几分玩笑几分算计,但囿于不够用的智商,使出的手段实在不怎么高明,席与风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是吗?”他敷衍着,“那你不如努努力,做出成绩堵他的嘴。”
“嗐,说起来简单,我要是有哥你一半的能力,也不至于……”席望尘说着就开始挤眉弄眼,明示道,“和荣盛那个项目,要不哥你回来帮帮我?盈利咱俩对半分。”
就差把“试探”两个字写在脸上。
席与风便配合地思考了下,说:“你让我考虑考虑。本来这事我不该应,但是最近手头紧,能赚一笔是一笔。”
到孟家,将这对话删繁就简说给孟潮听,孟潮笑得直拍大腿:“你这谎编得未免离谱,谁不知道你小席总手握百分之二十原始股,加上你母亲留下的,怕是有三成以上了吧?怎么会缺钱花?”
“谁不知道我最近包了个人?”席与风说。
对此很有经验的孟潮立刻懂了:“也是,养人这事相当烧钱,尤其是连养带捧。”
眼前没来由地浮现那道沉入夜色的背影,以及那人“不识抬举”的连番质问,席与风用食指轻触烟身,将烟灰弹入烟灰缸。
然后没来由地笑了声。
纨绔间的对话自是没带到饭桌上。
孟家早年尚文,祖上几代都是读书人,算上旁支当过大学教授的都能数出好几个。
许是教书育人积下福泽,后来经商一路顺畅。因而孟家至此虽弃文从商,到底保留了些文人雅气,屋里随处都可看到古文字画,家里的藏书典籍更是多到需要专辟一个房间摆放。
孟母昨日出院,今日瞧着气色尚可,席间笑语晏晏,气氛和睦。
说起席与风小时候总往这里跑,孟母笑道:“我们家那些书呀,自己家人不爱看,倒被小风翻了个遍。”
孟潮适时插嘴:“说起来我还想问问,你那会儿为什么总是往我家跑?”
席与风答:“这里清净。”
“怪不得那时候我找你玩你总是拉着个脸,话也不会好好说,只会叫我闭嘴。”
“那时候的你比现在还吵。”
“好啊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
一顿家常便饭,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提和那场变故有关的回忆。
只在即将散席时出了个小插曲,孟岚回来了。
作为孟家唯一的女儿,孟岚除了外貌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其他可以说和孟家大相径庭。
进家门,孟岚先蹬掉脚上的细高跟,跑到餐桌前抱住母亲撒个娇,抬头视线扫过全桌,定在席与风身上,才一挑眉:“原来你也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