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检查了窗户。窗户更是打不开了,房间在三楼,可能是为防止意外,窗户完全是封死的,只有高处的一块能打开个巴掌大的缝隙,最多只能开这么大了,人是出不去的。
一个问题是,大哥去哪了?另一个问题是,他怎么出去的?
两个问题同时盘绕在我脑子里,把我的正常思维搅得一塌糊涂。
我重新锁上门,尚未恢复冷静,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我就在每层楼道里找了一遍,还在建筑外面来回溜达,喊大哥名字。
这个找法真的对吗?能有效吗?我暂时无力深思。
我沿路越走越远,几乎是凭着直觉前进。穿过小路,路过之前的医院,拐个弯进入A市中心大街,继续向东走。
难以置信的是,我的直觉竟然还挺灵,我真的找到大哥了。
他就在在A市中心大道上,正在沿路匆匆行走。
我赶紧跑步追上去,拉住了他。他对我微笑,还点了一下头,就像很普通地日常打招呼似的。
他既不甩开我的手,也不停下脚步,依旧按照刚才的步速前进。他走起路来脚步稳健,身姿挺拔,完全不像重伤初愈的人。唯一异常的地方是,他一直闭着双眼,眼皮上还沾着昨天我新换的小块皮肤胶带。
我稍微用点力拖住他,不让他继续走,带他往回走,他也不挣扎,就乖乖地跟我回来了。
回到招待所房间里,我思考下午该怎么办。我必须去租车,带着他一起去带着他恐怕不方便,但要是把他留下……万一他又跑了怎么办?
而且他到底是怎么离开这个房间的?我真是一点也想不明白。
思前想后,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了,我只能不出门,留下来和他在一起。我给租车公司打电话,直接想好型号,给他们地址,让他们开到这边来交接。本来我想亲自过去看看车况的,现在也只能就这样了。
明天就要去省会的医院了。晚上我点了外卖,有大哥喜欢的生煎。
吃饭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大哥的日记,不由得想象出自己被鱼刺卡住、被糖和果冻噎住的模样……我们面前这顿饭里没有任何危险食品,自从大哥变成这个样子,我不敢让他吃鱼。
大哥以前很喜欢吃生煎包,现在他却没什么食欲。这几天他都是这样,吃得很少,我反复催他,差点要喂他了,他才能稍微吃一点。
道理睡觉的时候,和之前一样,他又坐到我床边来,一手轻轻拍着我的胳膊。
前几天我都侧身朝着墙,不敢睁眼直视他。昏暗的房间里,他咧嘴微笑着,闭着眼,用不知道什么器官在看着我,让我觉得很恐怖。
今天气氛变得更不一样了。因为白天看了那些日记,现在我的感受愈发复杂。
每次望向大哥,接触到大哥,我都会想起日记里的句子。
那些琐碎的怨恨从纸张里渗透出来,隔了这么多年,到今天才浸润到我心里。
哪怕我下定了决心要装作没看过,这也只能骗骗别人,根本骗不了自己。
我翻了个身,看着大哥。不知现在他还恨我吗?
不,不是“现在”,现在他好像已经不具备正常的思维了……应该是不久前,比如他和朋友们在游艇上聚会的时候,那时候他独立而自由,事业小有成就,陪在他身边的都是他自愿选择的朋友,而不是我这种被迫绑定的亲人……他应该很开心吧?他心中因我而起的怨毒应该都消失了吧?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很久不打扰他了,他应该已经原谅我了吧……
而现在我又出现了,又跑到他面前了。如果他的思维还清明,他会不会看到我就很烦,会不会嫌我多管闲事?
此时此刻他在想什么呢?是忘了曾经多讨厌我了,还是已经不讨厌我了?
这时,大哥停下了拍我的动作,歪了一下头,好像在疑惑我为什么盯着他,为什么不睡觉。
我把手搭在他前臂上,轻声说:“不知道你能不能听明白我说的话……接下来咱们是这么安排的,我带你去省会的医院,住进去之后你就好好治疗,我也有事要忙,不能经常去看你,也不会打扰你休息,但如果你需要我,我就一定来,你一定能联系到我。好吗?”
他没有发出声音,连喉咙里的咕哝声也没有。
他抬起手,继续轻轻拍我的上臂。
我说:“你的病可能需要治很久,等你治好了,回归到正常生活了,我就不会再打扰你了。这段时间委屈你一下啊。”
他又一次歪了歪头,保持笑容的嘴巴开合了两下,仍然没出声。
我睡觉喜欢侧躺。于是我再次翻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好,闭眼。这次我没有面对墙壁,而是朝着大哥坐着的方向。
在我换姿势的时候,他停下了拍我的手,我躺好,闭上眼,上臂又感觉到了有规律的轻轻拍打。
大哥这个样子明明很诡异,可奇妙的是,今晚我竟然睡得很好。
第12章 无山无石
早晨起床后,我用手扒开大哥闭着的眼睛,检查一下,拿小手电照照,看看瞳孔缩放正不正常,然后得让他维持一会儿睁眼的状态,不太久,别让眼睛太干燥,再重新帮他闭上眼。
今天早晨这么做的时候,我发现不太对劲,大哥的瞳孔不会收缩了,一直很大,维持着同一个大小。
我搞不懂这是为什么,先就这样吧,记住症状,等到了医院再详细告诉那边的医生。我事先打听过了,虽然那个医院是精神类专科,但他们也具备做各种基础检查的能力,毕竟要收治的病人什么身体状况都有。
我收拾了东西,退了房,带大哥去停车场。他走路很稳,不需要我扶,但我还是一手拖着箱子,一手拉着他,要不没准他就又不见了。
来到租好的车前,我起初想让大哥坐副驾驶,想了想,还是让他去后座吧。他现在这个样子实在让人不放心,等会儿要走高速的,我怕会有什么突发情况。
我让他坐在副驾驶位的后方,给他系好安全带,告诉他我们要去哪。不管他能不能听懂,我念叨一下应该也有好处。
其实今天我的状态并不好,从起床到现在,我只是机械地做着计划内的事情,其实整个人的状态都是虚浮的。
我脑子里还盘旋着昨天看到的日记本。如果他没出事,现在他还是那么厌恶我吗……时间能冲淡一切吗?
但没有“如果”。他出事了,他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
我突然想起了老张,也就是大哥的生父。老张说得对吗?现在后座上这个人真的还是我大哥吗?
念头刚冒出来,我又苦笑着否决了它。
我得收收心,清空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接下来还得开车去省会呢,即使真要胡思乱想,也得等把大哥安顿在医院之后再说。
开车上路之后,我一直开着收音机。出市区,上了高速,即使关着车窗噪音也很大,我就把收音机音量调德更大,总之必须让车内弥漫着声音。
毕竟我没法和大哥聊天。如果车里太安静,我会有点难受,甚至有点说不清的畏惧。
电台直播着实时路况节目,不播路况的时候,主持人就聊一些本地的美食美景。他们提了沙滩,还有一座郊区的什么山,唯独没提游艇出海,也没提游艇会经过的那座小岛。从前这些可是A市最有名的玩法,现在全市都达成了默契,谁也不会再提起游艇出海。
十个受害者,九死一伤。确实是太残酷了。
“幸存”这个词本身就自带“幸运”的意思,我却不知道大哥能否算个“幸运”的人。
“幸存”之后,他看不见我们的耳朵了。然后是眼睛,然后看不见整个头颅,然后看不见皮肤……然后他失去了正常沟通的能力,这样一来,我就无法得知现在他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样了。也许所有东西在他眼里都不一样了。
就拿现在来说吧,他还看得见我这个人吗?会不会也看不见车座椅呢?那能看见车皮吗?能直接看见发动机吗?
上路前我还下定决心不要胡思乱想,但人的脑子一旦开始活跃,想法就信马由缰,真是很难自控。想到大哥透视汽车看到发动机时,我还忍不住笑了。
突然有什么年头划过脑海,我的笑容渐渐僵住了。
我意识到……“看不见”这一现象,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如果大哥是真的也看不见物品呢?
那么……昨天,他是怎么离开招待所房间的?
我从车内后视镜看后座,大哥好像是向旁边歪斜着身体,所以我只能看到他一部分肩膀,看不见头。
我试着跟他说话,问他还好吗,晕车吗,他没法回答我,只是发出了一点那种咕咕哝哝的声音。
他还伸手拍了我一下。我没回头看,只是肩膀上感觉到了他的手。不是之前那种哄睡觉的拍法,而是轻轻碰一下,就像在回答我的问话。
应该是没事吧。我稍微安心了些。
我继续安心驾驶着车子。每过一小会儿,我就从车内反光镜看他一眼,每次都看到他歪着身体,只能看到一部分肩膀。
他是身体不舒服吗?昨天没睡好?
过了一会儿,我又试着和他说话,他不回答。连之前那种喉咙里的气声、咕哝声也没有。
这次他也没有用手碰我。我继续跟他说话,他毫无回应。
然后我做了一件非常找死的事情。我回头了。
我在高速上开着车,扭头看线后面。
真的不应该看。
看了后面一眼,我在车内大叫起来。声音大到压过了广播。
有时候,大叫是一种自我保护。如果不这样发泄,我就更无法控制自己了。
我要强迫自己立刻转回头,强迫自己目视前方,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行驶,强迫自己不要做出在高速上调头逆行的疯狂行为。
所以我一直在叫喊,双眼瞪得通红,我用声音发泄着,填充头脑里一切空出来的角落,嗓子的干疼也可以让我维持理智。
大哥不见了。
就刚才看的那一眼,我绝没有看错,绝不是眼花。大哥不见了。
他在行驶着的汽车内消失了。
人怎么可能在车内消失,而且是在高速路上行驶着的车内。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异常征兆,就这么完完全全地消失了。
我受不了了。
我应该找到最近的服务区,或者找最近的出口下高速……但不行,我忍受不了了。
我凭着仅存的理性,找到了紧急停车带。
下了车后,我打开后车门,死死盯着后座。其实刚才已经看得很清楚了,现在再看还有什么用呢,但我就是想去看,想近距离看。
后座的安全带缩了回去,压在紧贴靠背的衣物上。
大哥的衣服留在原地,连压住眼皮的皮肤胶带都脱落在衣领上。
而且,衣服被安全带固定着的形态很特别……它不是刚刚变成这样的,而是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在我第一次用车内后视镜看大哥的时候,我看到的“肩膀”,就是现在这样的。
这不是肩膀,而是被压在座椅上的,微微有些弧度的衣服。
可是在第一次看过后,大哥还用手碰了我呀?
不对,也可能不对,是我的错觉?
大哥用手碰了我吗?
他用的是手吗?
该怎么办?
下高速?回去?报警?
喊名字?去找?去哪找?下高速?出口在哪?我在哪里?急救电话?省会?省会哪个地方?
下高速?报警?去哪?他看不见什么?妈妈有办法吗?他看不见我们的耳朵了。监控镜头里抱小孩的人在哪?礁石滩上的衣服?是鲨鱼吗?喊名字?去哪找?手机呢?
妈妈在缝纫机上做什么呢?报警?找到其他人的遗体了吗?是鲨鱼吗?老张有办法吗?去哪找?现在看不见什么?幸存者只有一个人。下高速?他看不见我的什么了?喊名字?告诉妈妈?有多远?急救电话?几点了?他伤好了吗?衣服?
大哥不见了?后视镜。日记?几岁?我几岁了?为什么?去哪找?是休息站还是出口?礁石?贝类养殖场?下高速?几点了?地图?A市和省会。监控镜头?窗户出不去人。看不见什么?
回过神来,我听见了警笛声。
警车的蓝红光照在我脸上。渐渐地,我听到人声,周围好像有警戒线,有人向我走来。
我浑浑噩噩,半跪半爬着,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听不清楚他们在问什么,也无法做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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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带回了A市。
后来我终于冷静下来了,才知道之前是什么情况。当时我把车停在紧急停车带,开着车门,没放警示标,也没打灯,沿着护栏反方向步行,走了几步又跌倒,像醉酒一样蹒跚摇晃。
不止一个路过的车主报了警,警方很快就赶来了。看到他们,我一点也没害怕高速违章的事,而是突然大哭了起来。
警方带我去医院检查,验了血验了尿,没有酒没有毒,还大致检查了身体,也没查出什么大毛病。医生说我心律不齐,当时还有点低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