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子中有什么在微微闪烁,我抓住了那小小的光线。
我意识到,刚才那种想法错得离谱,大哥是绝对不会像他父亲一样的,我也不会与一个陌生人相像。正确的答案是,我和大哥都像妈妈。
妈妈的判断才是对的。大哥的父亲不正确。他认为大哥不是他的孩子,妈妈认为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那么显然就是。
我忽然发现,缝纫机的声音一直没有再响起。
妈妈站了起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因为我太小了,她太高了。
她走到哥哥身边。虽然我看不见,却知道她正在哥哥身边。
妈妈抱起哥哥。哥哥已经是少年人了,不知妈妈怎么会有这么大力气。妈妈抱着哥哥的时候,我看不见哥哥,只能看见妈妈飘飘的白色衣裙,像泡沫一样,从房间的这一头流到那一头。
我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也不会叫妈妈,所以我没法做任何事。
我想看看缝纫机上面有什么,想看看妈妈在制作什么东西,但我看不到。
我能看到房间里的一切,看不见的有三件事物,一是缝纫机的平台上面,二是妈妈的脸,三是哥哥。
我一直在等待缝纫机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真的很好听,能带给我安全感。但它一直安安静静的。
我想过去踩踏板,还没踩到,一段尖锐的音乐刺进了我的脑子。
是手机铃声。
我醒了。
现在是下午了,长途车已经开进了A市,还有两站就到总站。
我掏出手机,看来电号码,应该是医院那边打来的电话。接通电话,也不知道对面具体是谁,反正统一称呼“医生”就是了。
医生问我方不方便去医院一趟,我说这就到。
她我没和我说具体是什么事,我也没问,还能是什么,肯定是大哥的病情又有变故。
这次他又会看不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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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医院之后,我见到了上次那个神经科的医生,还有一开始和我接触的女警。
女警已经办完了要办的事,正好要走,就顺便和我说了几句话。
她不是来找我的,据说已经没什么可找我的事了。她今天来医院,是因为之前搜寻到了一些遇难者的衣物,她和同事照例要来问我大哥一些情况。他们也知道多半问不出什么,我大哥根本没法与他们沟通,但该来还是得来一趟。
告别了女警,医生没让我去病房,而是带我到办公室去谈。外科医生也在,看来是专门等着我呢。
大哥好像没有“看不见”什么新的东西,至少他自己没提。他的眼皮仍然被皮肤胶带贴着,因为他一旦张开眼就不会自行闭上。
医生们大概的意思是,大哥的身体状况恢复得不错,也能下地走路,按说完全可以出院了。之前他们一直留着他住院,一方面是便于警方调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给他尽量多做检查,好排除除了外伤以外的其他病因。
现在能查的都查过了,没什么进展。他们认为,我大哥当然需要继续治疗,但他更需要的是精神卫生类医疗机构,他们医院不是这方面的专科,已经爱莫能助了。
也就是让我接大哥出院的意思吧。也行。我表示同意后,医生主动提出可以帮我们联系这类医院,看看能不能直接让对方派车来接病人转院。
我问他们:“还需要救护车接吗?我哥不是已经能下地走路了吗?”
“是能下地,”医生说,“但我估计你一个人弄不了他,两个医院对接这样安全点。如果他们不能派车,我建议你打个120,可以帮你们转运病人。”
我不太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就说先去看看大哥,之后再看是怎么安排。医生同意了。
走出医生办公室,来到住院区,我发现大哥没在病房,而是在走廊尽头的窗户前站着。
L形拐角旁就是护士站,护士都在盯着他,一言不发。
我走到大哥身边,还未开口,他就转头看向我。
说是“看”也不对,因为大哥的眼睛还是闭着的。他对我微笑,那笑容令我想起了之前梦里的妈妈。如果挡住上半张脸,挡住发型,大哥的鼻子以下比较像妈妈,特别是笑起来嘴巴的弧度。
看着他,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般这种时候应该问一句“你怎么样”之类的,但这句话也太苍白了。
我不会提起昨天见到老张的事。我在路上就想好了,既然他父亲不想来见他,也就不必让他想起父亲。
大哥微笑的嘴动了动,呼出一些气声,像是想说话又囫囵吞了字音的那种感觉。
是他太虚弱了,想说话没能说出来吗?
我刚想说话,大哥伸手抓住我的肩,一把将我拉进了怀里。我愣住了,长大以后,我们从没有再这样拥抱过。
我的身体很僵硬,害怕碰到他的伤处。虽然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好,但那些巨大的伤肯定没有完全消失,只是恢复到了能出院的程度而已。
大哥抱着我,一下一下拍我的后背,拍得很有规律。
这不太像是成年人互相安慰,倒不如说……更像是家长在哄小孩睡觉……
小时候他确实这样拍过我。那时候我太小,自己不怎么记得,是妈妈说他拍过。至于催眠效果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我不明白他现在为什么这样做。
我小心翼翼地挣脱他的胳膊,生怕碰疼了他,抬头问他感觉怎么样。
他仍然笑着看着我,那个表情让我不舒服。
他闭着眼,咧着嘴笑。
我的视觉似乎会自动忽视他的眼睛,只能有效接收他的下半张脸。我看着的是大哥,心底却总觉得在看着和妈妈一样的鼻子与嘴巴。
他微笑的嘴巴一张一翕,发出嘶嘶呼呼的气声,声音或长或短,抑扬顿挫,绝不是通过声道喊出来的,更像是从身体向外挤压空气。
这像是什么?接近于喝碳酸饮料后打出的那种嗝,但也不太一样。没有人能这样持续挤出空气,甚至带着发音区别。
我陷入茫然,我完全不能理解他这是怎么了。
身后传来护士的声音:“他今天一直这样……”
“具体什么时候开始的?”我问。
“他昨天下地散步,还在护士站和我们说话来着,那时都正常。今天早上我去抽血,也和他聊了几句。后来……不是突然之间,是一点点的,就是……你和他正常说着话,他偶尔吞几个字,话就不连贯了,然后越来越严重,越来越……最后就变成这样。”
我又看向大哥。大哥再次发出那种声音,这次还夹杂着频率一致的“咯咯咯”声,有点像是笑声。
之所以说“有点像”,是因为他一直面带微笑,嘴巴一直缓缓开合,并没有做出平时说话、大笑时应有的口型,所以我不能确定那是笑声还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发出的气息声是怎么回事……那是他在说话吗?他说出的是语言吗?
在震惊和迷茫中,我下意识地后退,大哥却一步步逼近。
我意识到这样不好,这动作可能会伤他的心,于是我强迫自己停下,不要做出试图远离他的姿态。
这时医生忙完了手头的事,也来到病房前了。医生靠近后就只盯着我,似乎故意回避大哥,尽量少看他几眼。
大哥在这里住了很久了,从前这个医生不是这样的。我能理解她。
医生低声跟我说:“我们给他做了全面检查,上午也找了其他科室会诊。我们没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所以考虑有可能是精神上的原因。”
“嗯,我明白……”我低着头。其实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可能也不止精神上的原因……但除此外还能是什么?我想不出来。
我想让大哥回病房休息一下,他好像不太能理解。我费了好大劲又是说又是比划的,想让他回病房休息,他一直不配合,非要贴近过来,像大人哄小孩睡觉一样来拥抱我,拍我的背。
最后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找了张纸,用笔写上让他回去休息,把纸举着给他看,同时拉着他往病房走,他好像终于懂了。
这本来是多人病房,现在其他病人都出院了,只有我大哥一个。我扶着他躺回病床上,他老老实实地平躺着,继续闭着眼,继续咧嘴笑着。
这幅表情让我十分不适。他不再发出声音了,但嘴巴继续张着,并且缓缓开合。
第10章 不应直视之物
我同意办理出院、转院。看大哥这样子,恐怕普通医院确实帮不上什么忙了。
医生能帮我联系A市的精神卫生中心,但我不太想去,我看中了另一家医院,在省会,比A市、比我住的城市都要更靠内陆一点。
一方面是那家医院更出名,另一方面是我希望带大哥换个环境。
我心里有种莫名的念头,觉得离开A市会好一点。
医生说如果我想好了当然可以,但如果要去省会,他们就没法帮我什么了,得靠我自己去安排。我说没问题。
我是这么想的,去租个车,自驾带我哥离开A市,到了省会直奔医院,像我哥这种情况,他们应该会收治的。
要办好这些也需要时间。得先出院,之后才能结算这期间的各种费用,然后过两天再拿回医保卡。所以在刚出院后的两三天里,我得带着大哥住在那个长租了房间的招待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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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好像变听话了,也可以说是变沉默了。
出院之后,我拉着他去哪都行,他也不质疑,也不反对,也不发出奇怪的声音了。在外面走路的时候,我给他戴了帽子,戴了墨镜,路人也不会觉得太奇怪。
小招待所用的不是门卡,是传统的门钥匙。我出门办事的时候就把大哥反锁在屋里,挂上“请勿打扰”。
一开始我怕不安全,试了一两次,发现还行,大哥就在屋里躺着,不怎么动,也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发呆。
原本我做好了心理准备,可能要像照顾失能老年患者一样去照顾大哥,结果竟然并不需要。大哥能自理,会去厕所,会给自己洗脸,甚至还保持着起床后铺平被褥的习惯。不过他好像忘了怎么刷牙,我把牙刷挤上牙膏,塞进他手里,他就又立刻会刷了。
还有,他渴了知道喝水,却不知道向我要,而是跑去卫生间开水龙头。我纠正了他几次,在床头柜上放着凉杯,让凉杯里时刻有足够的水,这样大哥就知道去喝了。
他吃饭也比较费劲,他不主动吃,但只要我让他吃,他就吃,也不用我一口一口喂。所以这些都还好,也不累。
最令我煎熬的是夜晚的时间。
大哥喜欢爬到我床上来,像妈妈一样伸手拍我,让我入睡。
我非常难受,甚至有点恐惧,但如果我不配合装睡,他就会一直坐在旁边,闭着眼,嘴巴咧着,大多数时间保持静默,偶尔会发出咕咕的气声。如果我强行把他推回去,过一会儿他就又会爬过来。
我不得不配合。哪怕是装睡,只要我看起来睡了,大哥就会默默回到自己床上去。
后来我是真的睡着了。我中途醒来时,望向大哥那边,却分辨不出他是睡是醒,毕竟他一直闭着眼。
三天后,我拿回了大哥的医保卡,约好了去租车的时间。
离开A市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去办,我得去大哥家里一趟,就是大哥在A市住的房子。
我得整理一下大哥的个人物品,特别是贵重财物。如果他短期内没有起色,过些日子我还得帮他办理退租什么的。
发生游艇事故时,大哥的个人物品都在船舱内,没有丢,警方调查后已经把东西还给家属了,所以我现在有大哥家的钥匙。
按照地址,我很快找到了大哥住的地方。是个新建小区,交通便利、闹中取静,附近配套设施很全,从楼内卫生情况来看,物业应该也很负责。虽然是租的,估计房租也不便宜。
站在房门前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才开门。那时我有一种“回家”的错觉,但马上意识到这并不是我家。
我开门进去了。屋子不大,一居室带个很小的厅,打扫得很整洁,软装和摆设处处体现着生活情趣。整间屋子用了不少白色与蓝色,大哥好像挺喜欢地中海风情的。
大哥的床很整齐,看来他每天起床都会铺平被子,罩上床笠。我想起现在的他,现在他都这样了,还是会稍稍整理一下床铺。
我就完全不一样,起了床被窝就维持原样。
我在书桌前坐下,打开各个抽屉,看有没有什么贵重物品。笔记本电脑是必须带走的,如果他还有硬盘、手表、珠宝手串什么的,也最好一起带走。
其实之前我跟他说过要来取东西,问他有没有什么必须拿上的,可惜他回答不了。
我打开衣柜,在挂外套的区域下方看见一个纸盒,是那种带把手的硬牛皮纸盒。
想到有的人会在衣柜里放比较贵的皮鞋和提包,所以我打开了盒子。
盒子里并不是皮鞋皮包,而是一堆纸制品。我随便拿出一叠,发现有书信,有同学录,还有好几张奖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