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母亲的态度上,我就能感觉到老张并不坏。
我母亲是怨他,但主要是怨他脑子坏掉了,没法正常生活了,却从没指责过他的人品。甚至偶尔母亲心情好时,她还会提起他们年少时的青春岁月,那时她眼中没有怨恨,只有怀念。
老张带我走了没多远,上了一段坡,来到了一个灯火明亮些的区域。这条路上有村里唯一一家饭馆,虽然已经关门了;还有唯一一家小宾馆,夜里倒是也开着。
我走向宾馆,老张对我点点头,以示告别。
我走进玻璃门。宾馆前台有个小姑娘蜷缩着玩手机,这会儿抬起头来招待我。
我回头看向外面,老张还在原地的路灯下。
他没有看我,而是望着大海的方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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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住之后我简单刷了一下牙,用水搓了搓脸,懒得洗澡,就这么合衣睡下了。
或许因为前一天舟车劳顿,我入睡很容易。相对的,我醒来也很早,天还没亮就自然醒了,一看手机才四点多。
这会儿也没事干,出去也没车坐,我就躺着玩手机。
之前我关注了好多讨论游艇事件的博主,也收藏了很多论坛帖子,现在我又打开了那些页面,看看是否有什么新话题。
这件事的热度降下去了,各个网站上相关内容越来越少。今天我打开微博,却立刻被一条很靠下的本地话题吸引了目光。
“游艇事故受害人衣物被找到”。
我点进去详细看。是昨晚出的消息,那时候我没看手机,所以没能第一时间知道。我不认识其他受害人,所以警方当然也不可能第一时间跟我说这个。
说是受害人衣物被找到,其实也没找到所有人的,只有其中三个人的部分衣物。
衣服并不是从海里捞起来的,而是出现在A市附近一处不对公众开放的海滩上。那个区域不是沙滩,而是礁石滩,衣物似乎是被潮水带了上来,落潮后挂住石头,就留在了滩上。
新闻很短,没有深入描述,也不知道衣服具体是什么情况。
不论如何,反正它们只是衣物,不是遗体。
论坛上传出了很多难辨真假的消息,有人自称认识什么相关部门的人,能拿到第一手消息,说衣服上有血迹,但血液成分不明,不属于衣服的主人。
这东西真假难辨,我也不全信。看了一堆各路消息后我特别清醒,才五点多,也睡不着回笼觉了。
我决定干脆起床出去吧。这个小宾馆确实不太行,房间里有股潮腥味,而且非常湿冷,还没外面舒服。
前台小妹走了,现在换了一个老大爷。他比小妹健谈得多,可能因为我明显是外地人,这又不是旅游区,他实在对我好奇,我退房时他一直问东问西的,我基本都敷衍过去了。
我马上就要出门时,他叮嘱了一句“别去海边”。我问为什么,这次他倒没有夸夸其谈,而是只说了一句“特别冷”。
其实我是打算去海边的。我还没有看过这一带的海,现在去车站也没车,我还能去哪呢。
要找海边也不难。这一带道路起起伏伏,我站在比较高的坡道上,就能直接看见海面在什么方向。天已经亮了,只要看准方向走,很快就能走到。
这里不是景区,没有能供人游玩的沙滩,我当然会注意安全,不会走上礁石滩,只是站在堤上远远看一下而已。
在各类文学艺术作品里,大海这个东西通常有两种常见形象,一个是热情美丽,一个是深沉愤怒。人类要么与它拥抱热恋,要么与它抗争,然后在它的怀中死去。
此时,我面前的大海既不美丽,也不愤怒,它展开一片厚重的深灰色,躺在晨曦的薄云下。
我想起昨天老张讲的故事。故事里那些年轻女孩,媳妇,丫鬟,采珠人,女儿……如果故事是真的,她们应该也都见过这样的大海。
而且她们多半没看过其他关于大海的作品,文学绘画都不太可能看过,现代影视就更不可能了。
所以,她们没有见过热情的恋人,也没有见过愤怒的死神。
她们遥望着的一直是此时这样灰色压抑的大海,它稳定而成熟,沉默寡言,微微发出呼吸的声音。
这种大海像什么呢?热情奔放的词汇用不到它身上,它也没有显现出任何暴怒或危机的迹象。
要说它给我的感觉像什么……我觉得更像是城市,就是我住的地方,我家,我生活了几十年的、熟悉的、毫无新鲜感的城市。
如果我是个小学生,在作文里用这种方式来形容海,可能没有几个老师会认同吧。但这就是我此时最真实的感受。
思绪神游时,我忽然察觉到余光中有什么东西在动。
我把目光投向那个方向,依稀看到很远处一个小小的礁石动了。它动几下就停止了。
我继续眯着眼看,太远了,光线也不是很好,看不清。
估计那不是礁石,是什么杂物挂在了礁石上,被水流推着动了吧。
正在我想转回头时,余光又捕捉到了颤动。
我再次盯过去,没错,不是错觉,那边确实有个会动的东西。
它和礁石的颜色差不多,像自带保护色似的,它先是伏在一块大些的礁石后面,左右各探出来一次,又升高了一点,把什么部位探出礁石,然后再缩回去。接着它一蹿离开了大石头,斜着换到了另一块石头后面。
我不知有什么动物会在这一带活动。接着我想到,可能不是动物,是人吧?
应该是附近的小孩子。小孩模仿大人赶海,去海滩上捡东西、挖小螃蟹什么的。
那小孩动一动,停一停,一直是伏低着身体,估计是在挖东西。过了一会儿,他从礁石后探出头来,从这里看不见他的五官,只能看到小小的脑袋,看来确实是个孩子。
他多半也看见了我。我就站在堤上,道路两旁空荡荡的,一眼就能看到这里站着人。
可能是怕被大人发现,他迅速缩回脑袋,换了几个位置。我站得比较高,仍然能隐约看到他。
那孩子沿着礁石缝隙移动,手脚并用,爬得很快。一开始他横向移动,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躲我的视线,又观察了一会儿我才发现,他没有刻意躲我,而是在以之字形路径慢慢靠近堤岸。看来他是准备上岸回家了。
随着他靠得越来越近,我忽然心口一紧。生理先于理智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察觉到,这个孩子不对劲。
他距离较远的时候不明显,现在他越来越近了,我就越来越能看清楚他自身的体积感。以周围的石头做参照物,就能对比出他的身形大小。
他的大小不对。
人的眼睛是很敏锐的。即使你的参照物是树木、沙滩、石滩,而不是人工制品,你也能粗略看出某个物品的大小。
那个孩子有着人类儿童的大致体积,但头部太小了,太细长了,手脚也细长得不成比例。
即使是瘦弱的孩子,瘦下去的也只是肉,而不是骨头的长短比例。
早晨的光线太倾斜,天空还有薄云,所以我仍然看不清那孩子的具体样貌,只能看到他在沿着石缝移动,距离堤岸越来越近。
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无法保持冷静,一股凉意从脚底冒起来,瞬间侵袭全身。
从理智上来说,我不相信大白天会看到什么怪东西,那可能是身体畸形的孩子,也可能是过于瘦小的女性,或者是什么动物……我不了解的动物……
但理智没能说服我。
我转身快步走开,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
听说人对很多东西的恐惧是天生的,不需要提前接受别人的预警和教育。
比如有的人极端怕蛇,他可能从没见过真正的蛇,也没有被蛇伤害过,但他就是非常畏惧蛇,连蛇的照片也看不了,连玩具蛇也无法接受。
还有人们恐惧黑暗,现代大都市的人们生活在不夜之城里,绝大多数人的生活较为平稳,并未遇到过什么恐怖的事,但人们还是打从心底里害怕着黑暗。
理智一些的解释是,人们怕黑暗中藏有不法之徒,这确实是原因之一,但并不是全部原因,毕竟连尚无读写能力的婴幼儿都会畏惧或厌恶黑暗。人们基于“黑暗”编造出过许许多多神话鬼话,本质都是因为畏暗而向光。
人们还恐惧高处。有个纪录片,片中学者安排很多志愿者做了一个实验,他们让刚学会爬行的婴儿爬过一片坚固、透明、高悬的平台,妈妈们在平台另一侧等着他们。婴儿还未能言语,也从未受过“高处危险”的教育,但当他们爬到透明处,他们都会迟疑,都会停下来。这时妈妈们会在对面微笑着鼓励孩子,有些婴儿选择相信妈妈,爬过了透明平台,也有的婴儿一直迟迟不肯动作。
即使不用实践,我们也会本能地恐惧着某些事物。这是祖先留下的记忆,是藏在基因里的警铃。
此时我所感受到的凉意,应该也是基于这个道理。
我不知道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不知道是否只是错觉。但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警示我,在催促我:不能再看了,快离开。
我越跑越快,一路上完全没有回头看。
当我快要离开堤岸上这条路时,身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微的“啪嗒”声。
是非常非常轻微的声音,比我的脚步声、呼吸声轻多了,但我还是听到了。
像是什么呢。像是有什么东西碰触到了堤岸的石墩……就像是用脚踏上去,或是用手扒上去……
总之,我没回头。
我跑向村子,跑向来的那条路,跑向首班车还没来的汽车站。
第9章 梦乡
在公交站干等了一段时间后,我顺利上了车,回了县城。
从县城回A市的路上,我在长途车上睡着了。这期间我做了梦,梦到了小时候。
梦里有我,有妈妈,有大哥。梦很混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只知道梦里妈妈是大人,我是个很小的小孩,年龄小,体积也很小,大哥也很小,只勉强能算少年。
妈妈有一台老式燕山牌缝纫机。我坐在比床还矮的小折叠桌边,一抬头,能看到妈妈踩缝纫机的背影。
缝纫机噪音很大,我却不觉得吵,这对我来说是一种很舒服的声音。
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有点像暴雨敲窗,也有点像老式火车缓缓前进。
舒适的白噪音突然被打断了,房间角落传来啜泣声。
我回头看去,看到哥哥盘腿坐在床上,低着头,脸上啪嗒啪嗒地往下淌眼泪。
妈妈没有回头。她问哥哥是否有什么委屈,哥哥起初不愿说,后来还是如实相告了。
他说他和姑姑打了电话,电话里聊到了爸爸。
妈妈问他,你很想爸爸吗?哥哥摇头说,不是,我是害怕,大家都说爸爸有病,我怕会变成爸爸那样。
妈妈笑了。她没有回头,但我就是知道她笑了,而且笑得很美。
她对哥哥说,别怕,你不会变成爸爸那样的,每个人最终都会成长为自己应有的模样。
我有点听不懂她的话,想开口询问,却发现自己并不会说话。
我想写下来,低头看着小小的双手,才意识到我不会写字。
我真是糊涂了,既然连话都还不会说,又怎么可能会写字呢?
这个时候的我应该只能牙牙学语。小孩子一般先学会喊“妈妈”,于是我张开嘴想喊妈妈,却发现我喊不出来。
是我还没学会叫人,还是发不出声音?我一时分辨不出来。
现在我是坐着的,坐在很矮的儿童塑料凳上,身体不算太软。这是多大的孩子?起码应该有两岁了吧?我学说话这么晚吗?
我拍打着桌面,桌面被我推得移位了,可妈妈和哥哥还是没有注意到我。
我不想做小孩子了,我想变回大人。我想回到现在。
其实现在我过得并不好,我毕业院校一般,工作也一般,哪怕是这么一般的工作我也干不下去了,现在我待业在家,没存下多少钱,还可耻地消耗着妈妈留下的财产,而妈妈留下的也不多,我总得前进,总得找到自己的路。
大哥像我这么大的时候也过得不好,而且比我更不好,那时妈妈已经离开很久了,大哥也没上什么好学校,也没什么好工作,还要照顾我这个累赘。
但是现在他一切都好了,生活好起来了,有了很多朋友,安居乐业,也许将来还会成家。他不再是流离于世的孤单小孩,他一定能很快找到归宿。
我忽然产生了疑惑,大哥害怕变成他爸爸那样……他为什么会担心这件事呢?他有可能变成那样吗?
是每个人都会变得像自己的同性亲属吗?难道有这种既定的道理吗?
我的记忆中从没有亲生父亲,与我最亲近的成年男性就是大哥了。当我还是少年时,如果我得知自己会变成大哥那样的人,我肯定不会难过,更不会害怕,我会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是如果我像大哥,大哥又像大哥的父亲,这不奇怪吗?那我岂不是也像大哥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