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啊,”沈方煜说:“我本来也打算买黄玫瑰,但那个金牌讲师说他用他的声誉保证,红玫瑰效果一定更好。”
“二百五……挺好。”
江叙突然就想起前不久,吴瑞吐槽自己每天累死累活做手术上门诊,他怀着孕的老婆转手就拿他一个月工资买了什么金牌讲师胎教课的事儿。
据说他老婆还硬说现在的教育就得从孩子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开始,从娃娃抓起都晚了。
江叙想不明白这些金牌讲师都给人灌了什么迷魂汤。
他望着沈方煜那颗也不知道是怎么考上市状元的脑袋,十分肯定他要是老了,绝对是电信诈骗最青睐的那类人。
于是江叙不留情面地把沈方煜的话还给他,“钱不要,可以留给有需要的人。”
“真的土啊?”沈方煜看起来颇有点郁闷。
江叙看他这幅表情,本来准备点下去的头顿在了半空中。
“不过还好,总算是等到你出来了,”沈方煜说:“我今天值三线班,就怕没等到你科室一个电话就把我叫回去了。”
三线班不用留在医院值班室,一般医院的三线班大多是个虚设,但济华病人多,值班的医生也多,所以沈方煜也不敢掉以轻心,一直留心听着手机消息。
“为什么非得今天?”
“今天玩偶服才到,我是比着你床上的兔子定制的,就怕你看不见我……虽然你还是没看见我。”
——他眼睁睁地看着江叙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径直奔向了路边打车,不得已又追到他身后去拍了拍他。
“我是说,”江叙道:“你可以等明天或者后天……”
“我一天也不想等了,”沈方煜幽幽道:“我每天看你不吃早饭我就特担心你又胃疼。”
中式雕花的桌椅旁边泛起缭绕的白雾,彬彬有礼的侍者端着暗棕色的托盘上来,将沈方煜点好的菜摆放在玫瑰花束周围。
文思豆腐,开水白菜,佛跳墙……一个赛一个的养生。
江叙想问你担心我干什么,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他忽然想起了沈方煜让他抽的签文里的那句“朋友”。
沈方煜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他的朋友了吗?
还是沈方煜现在把他当做朋友?
他原本是想问一问的,可是没来得及问出口,沈方煜的电话就响了。
济华第一乌鸦嘴幸不辱命,接到了医院的急电,挂断电话,他站起身一边脱玩偶服一边对江叙说:“你先吃,不用管我了。”
“什么病例?”
“我23床那个三胞胎,”沈方煜说:“我跟值班的打过招呼,无论我值不值班,只要是她要生马上给我打电话。”
23床的患者江叙也有印象,因为她情况比较复杂,作为重点病例在组会上讲过好几次,她本来就是高龄初产妇,又意外怀了个三胞胎。
多胎妊娠风险大,医院提过减胎,患者不同意,为了安全起见,崔主任和沈方煜都跟她谈过考虑剖宫,但患者还是希望能顺产,最后只能决定让她试一试。
在医院,医生永远做不了病人的主,沈方煜没办法,只能打起十二分精神看着这位叛逆的患者。
“我得走了,”他把脱下来的玩偶服塞进头套里,顿住脚步,看了江叙一眼,“对不住,今天搞砸了,”他说:“明天我再给你道一次歉行吗?我再想点儿别的。”
“不用了。”江叙说。
沈方煜的眼睛登时亮起来,“你不生我气了?”
江叙瞟了他一眼,“23床等着你呢。”
“行,”沈方煜的眉眼间瞬间染上笑意,他步伐轻快地拎着整套玩偶服走远,临出门前给他摆了摆手,“那等会儿联系。”
江叙从他的背影收回目光,视线落回那碗文思豆腐,被切的极细的豆腐丝散在浅黄色的鸡汤里,铺成了一朵菊花的模样,青绿色的生菜搭着中心一点红色的枸杞,颜色煞是好看。
沉默片刻,他放下了筷子,对服务员说:“打包吧。”
眼看着漂亮得不像话的菜落进朴素的打包盒里,瞬间如同明珠蒙尘,看起来和家常菜几乎没了半分区别,江叙抽了抽嘴角。
一千二百九十九,大概有一千都是摆盘费。
“您好先生,”服务员把打包好的菜递给他,望向桌上的鲜花,周到道:“您需要包装袋装玫瑰花吗?”
“不用。”江叙想说他不带走,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娇艳欲滴的玫瑰花开得正艳,江叙仿佛还能闻到馨甜的花香。
抱着玫瑰花走回办公室的时候,江叙依然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把这束花带回来了。
他站在办公室门口迟疑了片刻,恰好看见清洁阿姨路过,他走上前,打算把玫瑰花丢进去,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叙哥!这谁给你送的玫瑰花?”
江叙的思绪骤然被打断,说话的人是于桑,他抬眼望过去,就一个晃神,清洁阿姨已经推着车走远了,他在原地尴尬地站了片刻,最终还是把花抱回了办公室。
“饭店促销。”
“什么饭店送这么多玫瑰花?”于桑不信,笑得格外八卦:“是有人在追你吧。”
“你要就送给你。”
于桑说:“我可不敢要,我怕嫂子打我。”
江叙淡淡地扫了一眼沈方煜的座位,椅子空着,外套和玩偶服乱七八糟地搭在椅背上,他放下打包盒,转身往产房去。
产房是整个济华最热闹的地方,因为医疗资源有限,都是好几张产床并排放在一起,助产士和孕妇此起彼伏的声音掠过江叙耳畔,他扫了一圈没见到沈方煜,问产房的医生,“23床呢?”
“胎儿持续臀先露,情况不太好,沈医生做主转剖腹了。”产房医生扫了一眼门外:“刚送去手术室不久。”
一般正常的顺产胎位都是头先露,即胎儿的头部率先进入骨盆,开启产程,臀先露则是屁股先进入骨盆,是一种常见的胎位不正,会使分娩变得更加困难。
江叙有点意外,因为23床和她家的家属都是一脉相承的倔,没想到她居然能同意转剖。
“三胞胎危险性本来就大,疼得太厉害,沈医生刚又劝得头头是道的,产妇就松口了,”产房医生说:“家属倒是有些不太痛快,不过沈医生让产妇签了手术同意书就推进去了。”
江叙点点头,回了办公室,良久,他算着手术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提着打包盒去了手术室的休息室,准备拿微波炉把菜热一下。
刚解开打包袋的结,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突然传来,护士的声音显得格外慌乱,“抢救组!通知抢救组!”
江叙手一松,打包盒掉回了桌面。
第50章
一分钟前,手术室。
第三个小婴儿被取出,沈方煜剪断脐带,护士接过孩子,他放下手术剪对众人道:“辛苦了。”说完又偏头对23床的产妇笑了笑:“你也辛苦了。”
23床的产妇叫望琴,她闻言舒了舒眉眼,汗湿的发丝一绺绺地贴在鬓边,看起来疲倦而幸福,下肢麻醉让她暂时感受不到疼痛,她沉浸在孩子顺利诞下的喜悦中,缓缓勾起嘴角。
三胞胎很难等到足月生产,多半都是早产,望琴也不例外,生下来只给她看了一眼,就被送装进温箱,送去了监护室。
眼见着望琴垂下眼,情绪又低沉下去,沈方煜安慰了一句,“很快就能再见面了,别难过。”
望琴点点头,叹了一口气,片刻后突然眉心一皱,很轻地咳嗽了一声。
沈方煜原本正在看子宫情况,准备等待胎盘娩出,闻声目光忽然顿了顿,片刻后,望琴紧跟着又咳嗽了一声。
干脆的一声听起来并没有太多的不寻常,却让沈方煜的瞳孔一缩。
“准备气管插管。”他骤然出声。
“啊?”麻醉师一愣。
“快,”沈方煜重复道:“要快!”
麻醉师拿来气管插管的仪器的瞬间,刚刚还丝毫没有异样的望琴白眼一翻,突然开始急促地抽搐。
沈方煜猛然抬眼望向心电监护仪,几乎没有给人任何喘息的时间,手术室内突然回响起剧烈而急促的警报声,半分钟前还平稳的各项数据像是抽风了一样开始狂降,转瞬之间,四个零冷漠地出现在心电监护仪上:
P:脉搏 0 次/min,R:心率 0 次/min,BP:血压 0 mmHg、SpO2:血氧饱和度 0!
——呼吸心跳骤停!
尖锐的警报声叩击在每个人的心里,手术室顿时慌作一团。
“肾上腺素两毫克分两次静注,地塞米松二十毫克静脉推注!”
沈方煜语速极快,他双手交叠,重重压上望琴的胸骨中下三分之一交点。
随着他身形起伏,按照节奏一次又一次用力按下去,黑色的不凝血从望琴的子宫腔流出,插管进入望琴的气管,机械有节律地进行着通气,豆大的汗从沈方煜额间滚落。
胸外心脏按压极其费力,沈方煜浑身都湿透了。
“肾上腺素再给一次,”他看了一眼心电监护仪,飞快地交代着:“四毫克分次静脉推注,氨茶碱一百二十五毫克静脉推注,通知抢救小组,”他抿了抿唇,“给家属下病危通知书。”
*
“是羊水栓塞!”
消息从手术室长了腿似地飞出来,江叙绷紧了下颚,心跳躁如擂鼓。
产科最怕发生的两种情况,一是产后大出血,二是羊水栓塞。
羊水栓塞极其罕见,出现前也没有任何征兆,最可怕的是它极其难以识别的临床症状,和疾病极快的进展时间,从出现不典型症状到死亡,甚至可能仅仅发生在一分钟之内,根本就不给医护人员任何的反应时间。
并且任何产妇都有可能会毫无缘由地发生羊水栓塞,在产前很难避免和预料,且致死率极高,致死极快,故而也被人称为是“死神抽签”。
——被抽中的人,九死一生。
所以从前还有医生开玩笑,如果能抢救回来一个羊水栓塞的病人,足够让她的主治医生吹一辈子了。
“江医生!”
江叙骤然回头,巡房护士跟见到救星似的开口,“江医生,李医生刚拿病危通知书去和家属谈话,跟家属吵起来了,你快去看看!”
江叙抬脚往外走,刚绕到手术室面向患者的大门,就听到了剧烈的争吵声——
“你们他妈的怎么回事,我们说要顺产顺产,你们偏要为了多收钱把人拉进手术室,现在好了,我活生生的人进去,这才几个小时就下病危通知书了!”
叫骂的男人和李胜搡作一团,“你们今天要是不给我交代,都别想好过!”他叫嚣道:“叫那个沈方煜给我出来,就是他娘的非要我老婆剖腹产,我今天不打死他我不是男人!”
李胜还在徒劳地解释:“你先冷静,羊水栓塞是突发情况,我们已经在尽力抢救——”话没说完男人一拳锤上他侧脸,“叫你们主任来!”
李胜一个趔趄后退了半步,吃痛地捂住脸,男人骂骂咧咧地还想打第二拳,江叙一把截住他的拳头。
望琴的丈夫偏头斜眼睨了江叙一眼,“你是主任?”
“病危通知书不是死亡通知单,”江叙面沉似水道:“沈医生现在正在用尽全力抢救患者,没时间来跟你打架!”
“抢救?”男人情绪极其崩溃,嗓门极大,声如洪钟,“都他妈病危了还怎么抢救,你们是不是又想讹钱!”他说:“我看就该让那个什么沈医生他出来付钱!他是怎么做手术的!”
江叙深吸一口气,“没有人希望患者出现羊水栓塞,这种突发情况医生根本就没办法预——”
他话没说完,男人又打算跟他动手,李胜眼疾手快地想护在江叙身前,江叙一把拽开他,偏头避开了男人来势汹汹的拳头,指着男人的鼻梁道:
“请你冷静一点,你爱人还没死呢!沈方煜他都没放弃你凭什么放弃!”
“江医生……你别说了,”李胜扯着他的衣角,压低了声音道:“你不在手术室没看见情况,患者那个情况,估计……救不回来了。”
“他能救回来,”江叙转身就往手术室走,全然不觉双眼布满血丝,连声音都在颤抖,“他会救回来的。”
就算没救回来,也不是他的错。
手术室的走廊上乱作一团,江叙换上刷手服洗完手,脚已经抬起来准备去踩开门的感应器,半晌,他稍微冷静了一点,又收回了脚。
手术室不是医生越多越好,他现在去也没有用,沈方煜在手术室,他会做出最合理的判断。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走回更衣室,打算回办公室等结果。
然而迟疑了片刻,他最终还是顿住手,没有打开装常服的柜子,而是贴着墙壁坐了下来。
江叙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突发情况,只是以前每一次他都在抢救的一线,脑子里除了怎么救人,挤不出一点儿多余的空间用来担心和忧虑。
今天他才知道,原来等在手术室外,远比站在手术台边更加焦灼。
他担心23床,也担心沈方煜。
江叙仰着头,靠在更衣室的墙壁上,或许现在只有冰凉的地面和墙面能帮助他镇定,静一静慌乱的心。
可真正在手术台上的人是没有时间慌乱的,持续进行的胸外心脏按压让沈方煜几乎脱力。
每个医生都有自己的手术习惯,从前沈方煜的手术室里总是轻松又带点插科打诨,可此时手术室内每个人的脸色都十分严肃,没有一个人有说笑的精力和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