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欢站在梅树下,看来已经站了很久,因为落梅落了他满身,风一吹,又簌簌的从他发上,衣上,飘落了下来,他却恍然未觉,痴然伫立凝望,关天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透过几条梅枝疏影,一弯月洞小门,那是龙小云的房间,他武功不差,耳力当然也不错,依稀可以听到梅思影温柔的安慰着龙小云的侬侬细语。
"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呢?"关天翔忍不住问道。
"我来只想看看他的情况,既然知道了,又何必还要进去呢?"李寻欢淡淡回答。
"你不进去,他又怎么会知道你是多么关心他。"
"我不需要他知道,而他更是讨厌我的关心。"李寻欢的目光收了回来,落在关天翔身上,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透过这清清亮亮的平静,关天翔看到的是被隐藏的很深、很深、很深的痛。
"关兄,为什么这样看着我?"从小就是他人注视的焦点,有的人迷惑于他的外表,有的人惊于慑他的飞刀,有人爱他,有人恨他,可是关天翔的注视却仿佛要看进他的眼底,小时候,母亲曾跟他说,一个人的眼底有灵魂。
"寻欢,你为什么要隐藏自己呢?"他自己眼底当然也有,关天翔也不会没有。
"那么,关兄,难道就没有隐藏自己么?"李寻欢的声音清透如水。
关天翔一惊。
李寻欢却仿佛没有任何别的意思,轻轻的说道,"也许只有婴儿才完全不会隐藏自己。关兄,你过去吧,一个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需要安慰的。特别是亲近的人,我看小云好象很喜欢你。人总是向往温暖的吧。"
李寻欢咳嗽了起来,还留恋在他肩头的几片花瓣受惊似的落了下来,关天翔抬手,自然的想扶他一把,不经意间碰到他的手,很烫。一惊,"寻欢,你在发烧。"
"每到季节交替的时候,总是这样。"他不落痕迹的避开了关天翔的扶持,转身离去。
"你也是个病人啊,你就不需要关怀和安慰么?"
李寻欢回眸,微微上扬的嘴角仿佛在笑一个天真的孩子,"小云还是个孩子,而我并不需要,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当作是个病人。"
关天翔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清瘦而忧伤,稳定而坚强。
关天翔走进龙小云的房间,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梅思影正俯身在为他的双腿按摩,她的神情很温柔,象一个母亲般的温柔慈爱,龙小云微笑着,象一个孩子般在母亲的疼爱里幸福着。
龙小云看见了他,笑道,"关叔叔,你来了,怎么悄悄站着,都不出声?"
"我看你们真的象一对母子,不想打扰了这一刻的温馨美好。"
"怎么会呢?关叔叔,你来了,这里更象一个家了。"他怎么不知道龙小云是多么想撮合他和梅思影。〖自〗
梅思影的手一顿,"小云,你不要乱说。"
"这是我的心里话。我的母亲虽然疼爱我,可是她的心早就丢了,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会给人温暖呢?我的父亲虽然纵容我,可他并不爱我,人人都说,我爹对我娘情深似海,可是我觉得他的爱早就死了。他们的名字说出来,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可实际上他们不过是生活在李寻欢阴影下的可怜人罢了。可你们不一样。"龙小云的脸明亮了起来,"梅姐姐就象春风一样温柔,而关叔叔就象阳光一样温暖。"
关天翔揉了揉龙小云的头发,"小云也是个可爱的孩子。"
"不,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真的么?可是只有孩子才会处处已自我为中心,不自觉的要求别人时时刻刻为他着想、注意着他。"
"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你对李寻欢难道不是这样想的么?"
龙小云睁大了眼睛,他生气极了,"关叔叔,你跟他相处了几天,就被他同化了,跟他一样自以为是了么?我怎么会要他注意我?我恨不得他离我越远越好,最好一辈子都不要再见到他。我恨他!我恨他让我父亲一生都抬不起头来,我恨他让我母亲伤心至死!我恨他让我一出生就在一个没有爱的世界里!我恨他废了我的武功!我恨他毁坏了我的人生!"
龙小云盛怒中,一个个恨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让人胆战心惊。梅思影受了惊吓,她踉跄后退,撞到了身后的花架,花瓶坠下来,粉碎,她脸色苍白如纸。
关天翔搂住了龙小云,柔声安慰,"小云,好了、好了。你看,你都吓坏你梅姐姐了。"
他看向梅思影。"思影,你没事吧?"梅思影摇摇头,低头去拾地上的碎片,垂落的长发挡住了她的脸。
龙小云渐渐平静下来,他把头埋在关天翔的怀里,低低的、呜咽似的说,"只要他一出现,我就觉得自己象一个傀儡,我的生活、我的感情、我周遭的一切都不受我自己控制了。"
"可是,小云,你不能把一切的过错都归咎于他,人生中有许多事情本来就是无可奈何,无法控制的。我虽然不明白当年的恩怨,可是我相信李寻欢是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他决不会有心去害谁的。"
龙小云冷笑,"他就因为是无心的才可怕。"
"小云,你一生中会遇到很多人,但能够无怨无悔对你付出、真心真意对你好的人却很少。你应该试着去理解、宽容的看待你李叔叔。"
"我做不到,他当初废我武功的时候为什么那么铁石心肠?知道了我是林诗音的儿子才对我好,他根本就是想通过我来弥补自己对我娘的歉疚!我还是觉得关叔叔才是真的对我好。"
他淡淡一笑,"你当时才十许岁吧,他看起来是那么柔软的一个人,有时候我都不相信他是个有武功的人,是个有能力伤人的人,他怎么会去废一个孩子的武功呢?"
碎瓷割破了梅思影的手。龙小云一楞,"你眼中的李寻欢竟是这个样子的么?"
"怎么,李寻欢不是这样的么?"
李寻欢当然不是这样的,她一直知道表哥的心是柔软的,但表哥决不是一个弱者。
17岁的表哥就象是一把出了鞘的绝世名剑,光彩夺目,锐气逼人。她永远记得他意气飞扬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透明,仿佛什么事都不放在眼中,什么困难都无所畏惧。他一举手、一投足,是那么的潇洒写意,优雅流动。
他单身闯刀会来救她,飞刀一出,全场震惊,面对无数江湖高手,他横眉怒斥,骂得真是痛快,他的手紧紧的搂着他的腰,越过了那些想追而不敢追的高手们错愕、恼怒、懊悔、犹豫种种千奇百怪的表情,离开了那个虚伪讨厌的地方。
她偎他的怀中,觉得自己心爱的表哥是个盖世的英雄,世间没有比表哥的怀抱更安全更可靠更温暖的地方了。如今,竟然会有人这样形容表哥。
龙小云从小是听着李寻欢的名字长大的,杀人魔刀,小李飞刀,每当那些江湖中人提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总是几分害怕,几份敬佩,几份羡慕的。
可李寻欢看起来并没有他的名号那么吓人,他很俊美,玉树临风,潇洒不羁,他不但武功好,口才也好,他的话可以气得人吐血,可他一扬手,他的飞刀简直让人连吐血都不敢了。父亲殷勤款待的那些江湖上所谓一方霸主,正道名流,平日一派正气凛然,满口仁义道德,在他面前丑态毕露,根本连狗熊都不如。
这样的人也许是应当令人敬佩的,可是从小当他知道这个父亲对外称做结义兄弟的人,其实是他心中最深的刺,这个母亲最亲近的表哥其实是她心里最伤心的梦时,他就开始考虑如何对付他了,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废了他的武功,他就开始恨他,看到父亲在他面前几仿佛矮了一截,所以他更要帮他除去这个障碍,谁不希望自己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呢?
虽然那些虚伪贪婪的人真叫人看了恶心,可他们却是对付他的棋子,可是他们对李寻欢却一点用也没有,能伤他的只有那些他关心的人,比如母亲,父亲,还有他,可他真的能伤他么?
他忽然很想去看看李寻欢,距离李寻欢救他已近半个月了,他一见他就是骂他、羞辱他、甚至还打过他,却并没有好好看过他,岁月究竟是怎样的无情和神奇呢?李寻欢还是当年的李寻欢么?他在想什么?他居然想见李寻欢,他肯定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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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推开关天翔,"关叔叔,你莫要被他骗了,他不但会伤人还很会杀人,杀人魔刀,难道是空穴来风吗?"
梅思影好象终于把碎片都拣完了,她站起来,不经意似的说,"可我听说小李飞刀杀的都是十恶不赦的人。"
"梅姐姐,你太单纯了,不能人家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梅思影不再说话,她兜着碎片走出了房间。
龙小云看着他的背影道,"梅姐姐好象很不高兴。"
"无论是谁,被一个小自己好多的人说单纯都不会高兴的。"其实他心里想的是:如果梅思影是林诗音,无论是谁看到自己儿子这么痛恨自己所爱的人,都不会高兴的。
"不,我看她是因为我说了李寻欢,我看梅姐姐很维护李寻欢,关叔叔,你要加油了。"
关天翔意味深长的说,"只要小云站在我这边,我不会输给李寻欢的。"
"我当然是支持关叔叔的。
好风如水,明月如霜,夜晚的李园静悄悄的,只有风偶尔掠过竹林,落下一串细细的低语。
关天翔漫步在李园中,忽然怀念起那天初遇李寻欢时的箫声了,箫声宜清宜静,正适合如此良辰如此夜。李寻欢有肺病,得此病的人气血不足,晚上往往难以入眠,此时,他应该还没睡,念及此,他立即快步往李寻欢如今所住的醉枫苑走去,还未进去就见铁传甲从里面匆匆出来,"传甲,你去哪?寻欢歇下了么?"
"是关大爷啊,少爷还没回屋呢,这天晚上还很凉呢,少爷就是一点也不知道爱惜自己,我正要给他送件衣服去。"
"那你篮子放的是什么,酒么?"
"酒?我巴不得少爷戒了酒呢,可我也劝不住他。这里是清些淡的点心,我看少爷晚饭几乎没吃什么,所以特地叫人做的。"
"传甲,看你这人五大三粗的,没想到这么细心。"
"这还不是被少爷磨出来的,我看他象玻璃人似的,轻轻一碰,就会碎了,可是他自己却一点也不在乎,只晓得关心别人。"
"是呀,是呀,你一个大男人做这些事情一点也不适合,不如以后都交给我做吧!"唐蜜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原来这李园的夜其实一点也不清净。
铁传甲立即把东西藏到身后,避开唐蜜的魔爪,"你这个虎头蜂,你最好离我们家少爷远点,想照顾他,门都没有!"
唐蜜叫了起来,"你这个铁甲虫还真奇怪,每次我找李寻欢的时候,你就象老母鸡一样护在李寻欢面前,难道我会吃了他不成?我不过是喜欢逗逗他,占他便宜而已,又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究竟他是女人还是我是女人啊?哦~~~~我 明白了!"唐蜜忽然指着铁传甲,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喜欢你们家少爷,想独占他,所以不许任何女人接近他。"
关天翔很庆幸自己没有在吃东西,不然肯定噎个半死,这个唐蜜不但想象力惊人,而且百无禁忌,真的什么都敢讲。铁传甲更是睁大他那双牛铃般的眼睛,"你、你,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难道不是么?你们家少爷也老大不小了,如果你是个正常的男人,你对李寻欢那么忠诚,你肯定会希望他娶一个好女人,爱他,照顾他,让他忘却过去的不幸,一生幸福,是不是?"见铁传甲点头,唐蜜接着道,"那你为什么防我象防贼一样?"
铁传甲咕哝,"你本来就是女飞贼嘛!"
唐蜜居然不是生气,她支着下颚,幽怨的说。"可惜啊,我什么都偷得到,就是偷不到李寻欢的心。"她凑近铁传甲,"李寻欢心里有伤,身体也不好。你看,我这么乐观开朗、充满了爱心和活力,是不是很适合李寻欢?"
这下,关天翔可忍不住要开口了,"唐蜜,虽然你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女人味,但我以为你至少还是照镜子的,原来你连镜子都不照的。"
"哼,老板,你五十不就不要笑百步了,你还不是想李寻欢想得要命。"
这女人讲话还真是口无遮拦,关天翔叱道:"唐蜜!你以后出去不要说是我的手下,说话颠三倒四,简直丢我的脸。"
做贼心虚!唐蜜吐了吐舌头,没再吱声,关天翔可是她的衣食父母,人家都出言警告了,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
"就是!虎头蜂,就张牙舞爪,上窜下跳的,只会让少爷头疼。况且少爷心中只有林姑娘,多余的爱他也承受不起,只会加重他心里的负担。所以,女人越爱少爷,少爷受的伤越大。所以我劝你,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少爷,你还是不要去招惹他。我不跟你闹了,点心都凉了。"
"传甲,我本来找寻欢有点事,我送过去吧。"
"好,那麻烦你了,关大爷。"〖自〗
唐蜜在一边冷眼看着,一脸不甘,"死甲虫,烂甲虫,好坏不分,忠奸不辩。"
关天翔瞪了她一眼,"你嘀嘀咕咕的在说什么?"
"啊?我什么也没说啊。"铁传甲却自顾进去了。
李寻欢坐在李园最高的屋脊上,背后是无垠夜幕,一轮皎皎孤月,关天翔这才发现原来今晚的月亮是那么圆,那么大,低低的挂在天际,将李寻欢映成了一个薄薄的剪影,他提气,掠上屋顶,落在李寻欢的身边,将外套披在了他肩上,就着月光,他看到李寻欢正在雕一个小小的木像,一个美丽的女子的人像。
李寻欢看了他一眼,"谢谢,关兄,你也穿的很单薄。"
关天翔自然的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依然很烫,"可你还在发烧。虽然你不自己当作是病人,不过你确实还在生病。"
李寻欢微微一笑,那笑容就想偶尔掠过月色的浮云,几乎飘渺不可寻,"那关兄认为我这个病人应该做什么呢?"
关天翔把点心那出来,"应该乖乖的吃东西,然后去睡觉。"
"可我确实吃不下也睡不着,关兄莫要强人所难。"李寻欢拿起手头的酒囊,仰头就想喝,关天翔却出手如电,扣住了他的手腕,"寻欢,你若不把这些点心吃了,我是不会让你喝酒的。"
李寻欢苦笑,"我怎么觉得开始象传甲了。传甲的唠叨让我头痛,不过你的武功更让我头痛。"
"因为你啊!简直让人忍不住要担心。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做这样的事情,若传出去说我关天翔用武力逼人吃消夜,人家岂不是要笑我是疯子。"
"那我真是要受宠若惊了。"李寻欢拿起一块递给关天翔,自己也拿了一块吃,关天翔看他微微皱着眉的样子,忍不住说,"挺好吃的呀,你怎么象吃毒药一样?"
"我倒宁可吃毒药,至少世上没有人会把毒药做这么大。"见他又流露出那种孩子气的神情来,关天翔失笑道:"寻欢,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简直象个赌气的孩子。"
"我若是个孩子,现在肯定是又哭又闹,死活不肯吃了。"
"真的这么难吃?"
李寻欢横他一眼,"你在一看到食物就想吐的时候,吃东西试试看。"
"那你的另一只手还可以发飞刀啊,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离这么近,我肯定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