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钧撞开了反锁的门,搂住了因剧烈病痛而僵直、麻痹、晕倒的阮雪榆。
体液的交换也许有精神镇定效果,他的吻像金色葡萄汁水酿造的高剂量安慰剂,带着火焰般的温度和磐石般的坚决。
他将阮雪榆搂在怀中,缓缓轻拍他的背心,不断亲他的眉心和额头,为他铺下半壁恬静的天空。
好像在过一个闲适慵懒的秋日午后,时钧这样怀抱着阮雪榆,柔声给了一句至简的承诺:“我来了,你放心。”
阮雪榆盈溢着酒仿佛一团颤动的火焰的眼眸,在时钧温存的哄慰和亲密的厮守之下,渐渐安息,心如一片枯叶被他浮起了,目光中最后只漾出了惝恍。
他的父亲留下来一首诗歌:
我可否将你比作一个夏日?
不,你比它更可爱、更温和:
暮春的娇花有暴风侵扰,
夏住在人间的时日不多:
有时天之目亮得太凌人,
他的金容常被云霾掩蔽,
有时因了意外,四季周行,
今天的美明天已不美丽:
你的永存之夏却不黄萎,
你的美丽也将长寿万年,
你活在情人的眼睛里,
存在于我不朽的诗篇中。
“这是全部的线索了。”Clarence说。
阮雪榆说:“是维热纳尔方阵。”
维吉尼亚密码是在凯撒密码基础上产生的一种加密方法,它将凯撒密码的全部25种位移排序为一张表,与原字母序列共同组成26行及26列的字母表。因为很完美地避开了概率算法,它是让破译师最为头疼的密码之一。
时钧的思路和他完全同步,就问:“解码的单词密钥,阮老师知道吗?”
阮雪榆点头,说:“但那一套编码的明暗文应该都是英语。”
“原文是莎士比亚的诗歌,我记得它的英文。”时钧说。
“Shall I compare thee to a summer's day? Thou art more lovely and more temperate. ”
“Rough winds do shake the darling buds of May, And summer's lease hath all too short a date.”
阮雪榆飞快转换译文,时钧在他的连连肯定下念完了最后一句:“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阮雪榆说:“除了最后一句是乱码,前面的连起来是……”
“我对你的爱与仇恨,La Petite——”
“尽在画中。”
第39章 不信人间有白头
长廊上有三件巨幅画作。
“阮老师,你有没有爸和妈的画像?”时钧持烛走近,略微照了一下,补充一句:“心理层面上的侧写。”
秘钥藏于画作之中,那么如果可以理解、洞破这对夫妇的内心世界,绝对会为解谜带来极大的便利。
“犯罪心理画像?”阮雪榆和他确认着,容色像是夜的端凝。
“我的母亲并不是一个典型的犯罪者形象,她是一型TBEX的受害者。她仁慈、宽宏、富有耐心和同理心,具备一切高尚心灵所应有的品质。她非常高挑而美丽,血液里向往凛冽和自由,酷爱马术、歌唱以及欧洲,尤其是法国的文化艺术。”
阮雪榆将那副绿松石项链和红宝石链镜给了时钧,说:“这是我父亲送给母亲的订婚礼物,都是按照她喜爱的中古欧洲风格打造的,包括如你所见的房屋内饰,母亲予取予求,父亲百依百顺。”
“所以他们非常恩爱?”时钧继续问,但不知道是不是触碰到了阮雪榆的警戒线,就迂回地说:“嗯,那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阮雪榆说:“我的父亲是一个博爱、博学、谦逊、冷静的科学家,对一切事情都要做到准确、严格、正规,他对知识有坚定不移的原始好奇,为了科学研究争分夺秒,追逐这个崇高而纯洁的目标而不停地工作。”
“他教导我要将华夷愚智,普同一等,视己同胞,对所有国家、所有种族、所有阶级的患者都怀有普世的同理性,全身心地倾听、感受患者最真切的痛苦。父亲是一个国际主义者,他说从未见过有比科技竞赛更可笑的事,人类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共同放弃了长远的幸福,并且各国还为这种自私作保。”他动容地继续回忆,为时钧提供灵感,“他说推动人类进步的大任,不能等待完人来实现,他告诫每一个医学生,每天早上醒来必须扪心自问:你在科学上的作为在哪里,你对人类健康的贡献又在哪里。”
时钧说:“嗯。看到阮老师,我就能想象到爸爸的样子。”
“不是的。父亲是公认的这个世纪不可复制的科学巨匠,是我穷极一生无法企及的高度。”阮雪榆说。
书房里的一本日记里,父亲在第一页写道:
“她让我年轻时最灿烂的梦想得以实现,她让我年老时仍得安慰。她让每一个早晨都变成了愉悦的邀请,每一天的相处,都是淡淡的喜悦;每一个时刻,她仍是我的顾念。有她,我的一生没有遗憾。我唯一的挂念是,当我离开之后,一生相顾、亲爱的爱侣,如何能忍受折翼之痛?我只能用一颗单纯的信心,向那位永生的神呼吁:我没有留下什么给她,但我不害怕,我知道,你一定会照顾她,你一定会照顾她。”
时钧一边翻阅,重复了一次:“爸妈很相爱。”
他其实是淡淡的质疑,阮雪榆却没有听出来:“是的。我从未见过他们有任何龃龉。”
这不怪阮雪榆,当时全世界都认为,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
“阮老师。”时钧搂过他的肩膀,轻轻地唤,“我们一起看这里。”
日记的中间页,父亲写:“失去的东西永不复归,我什么都没有忘,但是巨大的屈辱不能说,却也又不能放,它是我对整个一生完全彻底的幻灭和失望。”
最后的一页,他再次引用了莎士比亚的诗句:“断垣残壁让我再三思量,岁月终将夺走我的爱人。”
阮雪榆也是一怔,像是沉入无边的迷雾,脸上漫起难以形容的哀愁。
时钧面带一丝苦笑,平静地将壁画照亮:“阮老师,这些日记和我对画作的判断是吻合的——爸妈他们其实……”
貌合神离。
时钧没有忍心说,在沈默里吻了一吻阮雪榆的眼角。
时钧开始解说画作,阮雪榆抬起了眸,眼目像是两面用冰结成的明镜,倒影出古画上无可挽回地降临的绵绵夜色。
《曾是潘多拉的夏娃》。
一个赤身裸体的侧躺女子,画面正中央的铭牌写着:Eva Prima Pandora.
《神谱》中,赫西俄德借潘多拉的故事诋毁女性,他说女人这个物种天生拒绝与贫穷同行,只靠近财富与充裕的生活。她们让男人像工蜂一样劳作,自己则好吃懒做,将男人辛苦采集的花蜜一扫而空。
画中女人的脚趾畸形,像是马蹄形状的恶魔的脚。她右臂旁是伊甸园的禁果,而她的左手则放在一个造型精美的白壶上,是潘多拉的魔盒。
给人类带来灾祸的、异教世界的潘多拉,与背叛神、让人类背负原罪的夏娃在这里相互对应了,两个至尤罪恶的女性形象融为一体。
《银河的起源》。
赫尔墨斯把刚刚出生的赫拉克勒斯——宙斯和阿尔克墨涅一夜风流的产物,带到赫拉身边,借她沉睡的机会吮吸她的永生之乳。赫拉的乳汁飞溅出来,化作了宇宙的灿灿银河。
简单点说:小三生的崽,狗男人逼亲妈来奶。
时钧指出细节:丘比特手中持网,意思是圈套;右下角的红丝带,是赫拉为了挽回丈夫的心,特意向维纳斯借来的。
“阮老师?”时钧充满担忧地说,将他搂得更紧了。
“下一幅。”阮雪榆握着时钧的手指是寒冷的溪流。
时钧犹豫了:“最后一幅我看得不很明白,阮老师和大哥也并不是双胞胎,不是吗?”
《来自鹅蛋的双胞胎》。
这是达芬奇的画作。全裸的海的仙女丽达占据画面中心,她右手搂抱着一只天鹅的脖颈。她体态丰腴,脸上挂着“蒙娜丽莎”般的微笑,足边是两对双胞胎。
时钧说:“阮老师,我们先看这只天鹅。它圆润的身体曲线是女性的特征,长而有力的脖子却显出男性的强劲欲望,所以很多画家认为:天鹅是最拥有二元论特征的鸟类。”
“面朝你的两个是孪生男孩,卡斯托耳和波鲁克斯,金羊毛探险队里的,嗯,他们就是双子座。下面只露个背的是海伦和克吕泰涅斯特拉。海伦就是特洛伊那位,克吕泰涅斯特拉是希腊神话中最大的恶女,她在丈夫远征时出轨,与奸夫一起杀害了刚刚凯旋而归的丈夫,而她自己也因此被儿子所杀。”
“Clarence……”阮雪榆说。
“尊敬的Bradley博士,我在此听候您的指令。”Clarence的虚拟形象弹了出来,金发碧眼的神奇光影,乖巧地立在阮雪榆身边。
“不……”阮雪榆的脸色像是冬天苦痛的稀薄云层,语调如同一座瘦长而可怜的平原,“我是说我过世的兄长——Clarence.”
第40章 梦破五更心已折
“阮老师,你看。”
时钧打断了阮雪榆的怅思,他望着三幅画作,发现天鹅的脖颈和潘多拉的眼神都共同指向一处——赫拉身边的孔雀。
孔雀是赫拉的神鸟和象征物,传说在击退百眼巨人之后,赫拉将巨人的眼睛全部嵌入了孔雀的羽毛中。
时钧抚上那陈旧的画作——孔雀翎的眼部竟然是凹陷的。
阮雪榆将母亲的蝴蝶项链取出,五厘米长度的玫瑰尖晶石被镶嵌进去。
轰隆!
三幅画顷刻间全部剥落,像是钟楼的布谷鸟一声啼鸣,隐藏其中的暗阁推出来一封信笺、一卷录像。
录像里的父亲温文尔雅,他的气度不同凡响,可是眉宇间却有掩不住的疲惫和悲伤:“爱人,我最亲爱的人,布兰彻,如果你找到了这里,就证明你没有忘记我们爱情、往昔的时光——我们的订婚礼物,也明白了我的痛苦,像那些图画一样——你背叛了我,和岛上的一个法籍流浪汉、瘾君子生下了Clarence,只是因为他非常像你的初恋,那个教你马术的法国公爵。”
“我爱你,亲爱的,所以我一直养育着Clarence,尽力不对他示以任何鄙薄,将他当做我的Bradley一样爱护。我甚至以他的形象和名字创造了生化所的超级计算机,以此强迫自己习惯与他日夜相处。”
父亲闭上了眼睛,显出至极的痛楚:“但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有些人生下来就幸福无边,有些人生下来就长夜漫漫。我的诊断没有任何偏颇的个人情感:Clarence是彻头彻尾的二型、甚至是三型TBEX患者,天生的恶魔之子。他的攻击欲望非常强烈,但是他善于伪装,让任何人都怜悯他的安详与无辜,他落下铡刀的样子,都像是在歌唱赞美安拉的诗篇。”
“我们必须送走他,立刻,我绝不可能让我们的Bradley受到任何伤害。”父亲的嘴角露出坚决的锐角,愁惨得很。
“二型TBEX患者又称重性精神病反社会人格,他们是完美的犯罪者、诈骗艺术家。就像历史上所有二型患者一样,他们成年之后,会变成最可怕的Thrill Killer,而且他的犯罪完全没有动机和倾向性,只为了证明自己能造成一起完美谋杀。”
镜头里的父亲摘下了眼镜,他明明还很年富力强,肢体动作却显得瘦弱、老衰:“我爱你,但我看见你的明眸不再有光彩,我们的爱情可能还没等到新生,就已经枯凋。因为你失去自由,因为我毁灭信仰。”
“所以,你必须在我们之间作出选择了,你手中的那张卡纸,反面是离开地下三层的口令,正面就是厄瑞玻斯。如果你选择带Clarence离开,我会祝福你拥有更亮的羽毛、更丰满的翅膀。”他的语气像摇篮曲那般温存,“如果你选择了我和Bradley,你永远都还是我的La Petite.”
La Petite,是法语中小女孩的意思。
繁雨和急弦在阮雪榆心头淋下,他像是一条喉管被扼断的溪流,青红的枯叶和萧萧的枝杈落下来,风送来呜呜的凄惨声音。
忽然“咔”的一声,录像和所有灯光倏然熄灭。
阮雪榆对着手表输入口令,可是屏幕一片雪花,发出滋滋的程序错乱声。
Clarence的皮肤也出现了红绿的色斑,像是被病毒感染侵袭了:“Bradley博士…我在指挥室的母体受到了破坏,是那个入侵者…”
然后Clarence的口中忽然发出了一连串震颤的笑声,一个枯朽的成年人嗓音从遥远处传来:“别了,我亲爱的弟弟Bradley.”
地板震动起来,一种摧枯拉朽的力量席卷而来,气流系统完全被破坏,庭院里深入土壤的纠缠树根也被飓风连根拔起,人工太阳的可见光频段波折闪烁,到处血染着紫红色的光彩。
“现在启动自毁程序。”被主体控制的Clarence说。
金碧辉煌的宫殿开始爆炸坍缩,四面八方都是浩翰的火海,受到高速冲击的烟雾像是宇宙中的等离子体旋涡。
自毁程序启动了高压状态,阮雪榆的身体被超过自身重量十几倍的过载挤压,神经反射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唇如颤抖的闪电,肺部被挤压成了椭圆形,随之迸射出的血液呈放射状,然后立刻就被高压凝结成一张固态的薄纸,铺展在爱人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