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钧攀到了花房的顶部,滚滚热浪之下,墙壁由坚硬如铁变成泥泞一片,他用机关枪崩崩崩打出碎面,一个刚猛的肘击之后,充满血腥味的、咸腥的海水灌了进来。
下面是无边无际的火的葬场,上方是狂波骤浪的风的海洋。
时钧站在水火交接的、如同大祭坛的天际,他高大得像是第二个发光的黎明,半个身子从裂口处探了出去,浸在海中,向下伸出手:“阮老师,快来!”
可是正在这时,一枚枪弹与阮雪榆擦肩而过!
而一个大海的巨大浪潮拍来,时钧扣住墙壁的手也为之震落,他向深渊的大海和透明的冰川沉去。
脚步如马刺振响,那个蒙面鬼影扑来,投出一枚蚕豆大小的扩散气体炸药,二次爆炸之后,就是一支箭矢也飞不出它的威力圈。
他将几乎已经完全破碎的阮雪榆按在地上,入侵的海水滂沱入注,石头和焦灰,不断地撒在他们同样如白纸一样苍白的皮肤上。
“Bradley! Bradley!”像一个巨大的细颈瓶乍破了,他爆发出一阵激烈的大笑,“多么美好的名字!Bradley,Bright,布兰彻用光明的代号替你命名!”
“那我呢?那我呢!Clarence!Clearance!我从一出生就是该被清除掉的存在!你伟大无私的爸爸厌恶我、毁谤我,我们的妈妈为了她光明万丈的、为所有人称颂和羡妒的美好家庭,把我抛在艾滋病的尸堆里!她假惺惺种下了桔梗花,唱着薄情的、故作姿态、毫不怜悯的悲歌!多么自欺欺人的笑话!”
他在火中大叫、大笑:“哦,我像掌上明珠一样幸福无边的弟弟,你是不是痛悔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男人将一条华美的丝巾抽了出来,飘落在阮雪榆的脸上,得意展示自己的杰作。
这是阮雪榆曾经不翼而飞的、打算送给母亲的生日礼物。
阮雪榆的呼吸断断续续,像是透过荆棘丛渗过来稀薄的北风,他想起了童年那个金发的陌生小园丁。
是他。
是他在说:“Bradley!你看它们多么美!鲜艳得令人吃惊!为什么不摘一捧漂亮的桔梗花送给她呢?你的妈妈一定高兴极了。真希望我也有一个那样美丽、慈爱、永远不会抛弃我的妈妈啊!”
红光在阮雪榆眼睛深处燃烧,愤怒扩张在他被挤得薄窄的胸膛,深海般的巨大压力,让他左手的经脉突然开裂。
那埋藏在皮下的高剂量AZX33081,迅速弥散在血液中,左心室快速射血,压力迫使动脉瓣膜撑开到极限,神经网络一下子被烈性兴奋冲剂撞击得支离破碎,一颗昼之火球在大脑里烧尽自己,头带风暴,冲破云层。
阮雪榆翻身一踢,绑在腿带上的铝制轻型手枪轻盈地跳跃到手上,抵住了男人心脏的位置。
在对方震惊错愕的眼神中,阮雪榆说:“结束了,安德烈。”
正在这时,一架被焚断的房梁砸了下来。
阮雪榆侧身闪避,让这一枪只堪堪打到了安德烈的左臂。
在激烈的翻滚格斗中,两枚戒指从他们的口袋中同时掉了出来,叮叮两声落地。
一枚是安德烈圣诞夜没有送出去的那一个,红宝石边雕刻着:“上帝保佑万福玛丽亚。”
“陪伴”茨戈婆婆的时候,他不小心落在了那里。
一枚是狄俄涅之泪。
安德烈破坏了阮雪榆的刹车制动引擎,并在失事后追了来,将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抛下了大风雪的悬崖,斩草除根。
狄俄涅之泪的蓝色光芒是惊人的闪烁,那纸莫名不知去向,实则被安德烈盗窃走的情诗,也伴之飘了出来。
“呵!你的明眸是谁灵魂颤动的湖?看看这伟大的爱情!多么令人感动!光明的弟弟,你明明也是毒蛇生下的邪种,你也将杀死最爱的人!”
“JUST LIKE HER!”
安德烈不断用言语刺激阮雪榆,反复提醒他需要“赎罪”。
高浓度的激素在阮雪榆的大脑里飞驰冲撞,TBEX的威力让五脏六腑也一齐遭受重创。
宫殿四方的墙壁全部破碎了,海水汹涌地快拥进来。
“轰隆隆!”——大海上是肆虐暴行的电闪雷鸣。
胸怀叵测的惊波怒涛狂飙疾转,恐怖猖狂的滔天巨浪翻腾咆哮,地狱的冥河倾泻,魔鬼的触角连成一片硕大的紫黑色。
一片孤帆在闪耀着白光,阮雪榆在混乱中寻到了一根浮木。
阮雪榆竭力向前游去,可是安德烈的手却像海妖的长发,藻类一样软滑,长长的苔丝般紧密地缠住了他的大腿。
阮雪榆被不断挣拽,肺中灌入了苦涩的海水,黑绿色的胆汁也翻涌上来,雷雨的鬈发在他脸上劈来打去。
在锈蚀的死亡边沿,阮雪榆泛起暗蓝色的困倦,或许需要一场深深的安眠。
他的呼吸飞近太空最淡的星边,看见了一环环微妙的光波中,枯萎的桔梗花都在空中飘飞,父母对他招手、微笑,还有茨戈婆婆纯银的发缕。
“嘭!”
终于,流星的光焰攫住夜空,闪电又一次爆发了。
SPP-1水下手枪射出又长又细的箭形弹头,极强的穿透力让水波产生巨大旋涡。
安德烈墨绿色的眼眸像是燃烧的祖母绿,在珊瑚唱诵的符咒似的诗歌中,缓缓坠落深海。
时钧抛开手枪,用潜水刀刺破一切凶猛的海洋猎手,将阮雪榆抱上了金红的岸。
风不厉了,浪不狂了,海潮忽然就不再奔腾澎湃,温和地激溅起飞沫似雪,光明像是银色的古碑文,与鹅茸般的涟漪相照。
时钧的呼唤疾风劲吹,快刀那样急促、清晰,呐喊得白云也都一齐惊起飞翔,
并无任何回应。
长天下寂寥的大海,只剩喷溅的水花、飘洒的浪沫、海鸥的叫嚷组成的幽咽交响。
月亮悲哀地步上中天,可是再也没有一颗星为他导航了。
第41章 绿窗谁是画眉郎
半年后的夏季,纽约的墓前。
时钧将黄白菊花和白百合献上,沉默地、长长地跪拜着。
今天是阮雪榆父母的祭日。
“这个女人根本不配和老师葬在一起,除非把墓掘了分开下葬,否则我一次都不会跪。”陈兮云撑着纯黑色的伞,他非常罕见的失态模样像被宙斯的雷电激怒了,发出一连串咒骂,甚至遮住了暴雨声,“Slut.”
时钧祭拜完了,就往家里赶。
他还没进门就开始喊了,乳燕投林般的喜悦:“阮老师。”
百叶窗放进夜气的清新,阮雪榆静静地坐在玉兰木的椅子上,像是一枝银镜里的白玫瑰。他的眼眸没有一点光芒,一行燃尽的衰悼的蜡烛,薄雾和安详的黛蓝。
时钧远远望见了爱人的身影,像是迟来的光照耀了他的天宇,眼中马上倾泻出温和的欢喜。
但是如碎了的心永久睡去,阮雪榆就只是慢慢点了一下头。
时钧半蹲下身体,和阮雪榆目光齐平,笑着问他:“我的宝贝,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
阮雪榆不回应了,时钧便扭头去问何度:“吃了药没?午饭吃多少?头疼手疼吗?下午睡了吗?有没有说话?几句?说什么?”
何度抓耳挠腮,对他连珠炮的提问,一句也答不上来,他望着时钧冲泡咖啡的背影,咳了一声,说:“真结啊?这戏拍完就结啊?”
时钧根本没把注意力分出去,分次用小银勺将肉桂粉搅拌均匀,凝视着阮雪榆一点点啜下温度恰当的咖啡,说:“不然?”
“不是…你觉得阮老师这精神状态,适合结婚吗?”何度紧锁着眉头,拉了一个椅子,也坐下来了。
极高剂量AZX33081产生强烈的兴奋作用,在危急关头救了阮雪榆一命,却也摧毁了他的中枢神经系统。
不仅仅是智性和记忆的倒退那么简单,功能紊乱的杏仁核让阮雪榆失去了产生、识别和调节情绪的能力,中央前回下部的44及45区的布罗卡斯区和韦尼克区及角回的严重受损,则带来了运动型失语与失读症。
趁时钧去做饭了,何度伸手在阮雪榆面前使劲挥舞,对方如视无物,双目如混沌的春日,无一丝光辉。
何度无法理解高端的医学词汇,但是他第一次认识到自己也是注重内在美的:以前的阮雪榆像一颗十全十美、价值连城的宝石,光辉闪耀,无瑕美丽。
如今充其量是空有其表的锆石。
一具枯了灵魂的形容,没有任何内在的宏丽。
时钧滑开手机,然后吻了吻他洁净的额头,笑着说:“阮老师,我说过我一定会把你接回家的。”
手机屏上是美国政府传来的一纸公文——批准Bradley博士永久性退出美国国籍的申请。
时钧动用了多少军政关系,砸了千万贯的真金白银,可是连爱人的一个笑容也换不来。
复健医生陈兮云也进来了,他将药油裹在棉签上,单手叉着腰俯视众生,因为阮雪榆对英文的听说能力比汉语强太多了,他就说:“Give me your hands, good boy.”
而阮雪榆像白兰藤枝偎依在时钧怀里,一池静水没有波澜,直到抱着他的人说了一个单词,他才照做了。
陈兮云气笑了:“时先生,如果你不付两倍的价钱,我想我是不会继续留在纽约的,这是单身人士对于精神损失费的合理诉求。”
时钧说加一个零。
“好的。我又可以了。”陈兮云将棉棒随意丢弃,投降般耸肩笑笑,“今天也是为哥哥们的绝美爱情磕生磕死的一天。”
阮雪榆的一些行为变得很像小孩子,嘈杂的环境中,也这样在他怀里睡着了,呼吸像是柔曼的轻纱,飘向轻盈的河溪。
时钧将他抱回房间,掖好被子的每一个角,为他换上一双薄薄的像丝绸一样顺滑的玉米色睡袜,最后在他眉心落下一个晚安吻。
阮雪榆忽然苏醒了,日落失去光辉的双目注视着时钧,相迎地和他的嘴唇碰了一下,像是在尝一颗喜欢的糖,一种纯洁的示好,然后像是月下的鸟儿栖息在平静的湖心那样,靠在了爱人的胸膛。
时钧搂着他,眼神深情地让人眩晕。
他半靠在床头,为阮雪榆夜读那些音律柔婉、情意隽浓的诗歌与剧作。
遇到复杂或古老的辞藻,时钧就多做解释。
他说Ineffable是你不可言喻的美好,Beatific是你那天使般至福的悦目,Limerence是我邂逅你时神魂颠倒的心,但我悸动的心脏是静默的月球震颤,你相隔光年而一无所知的Moonquake.
他说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十年前我们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一定要做保护你的英雄,让你的眼睛里从来只有晴空的色彩。
我的心完全就守你的身旁,一呼一吸都是为了你,时钧吻着他的鬓角说。
“Honor……”阮雪榆涩住了,他试图模仿时钧的口型,“Honorificabili…”
莎士比亚的《空爱一场》里的这个单词实在太长了,足足有27个字母,时钧放慢了语调:“honor——ificabili——tudini——tatibus.”
然后他牵起阮雪榆的手,在他手背上那么轻柔地落下一个吻,像是微风懒洋洋地拂过湿润的鲜草,口吻却是骑士的庄重许诺:“不胜荣幸。”
阮雪榆听见了中文释义,也许是明白了一些,微笑像是含着分量不多的红酒,与他接了一个充满晚祷歌气息的长吻。
在阮雪榆鼻息越来越重,难耐地发出支离破碎的音节之时,主动结束的人是时钧。
阮雪榆的眼神那么纯澈,而身体又像是缀满了露酒的麝香蔷薇那样可人而芬芳,让他差一点沉迷地失控了。
“你这样看着我,我怎么受得了。”时钧轻叹着说。
明明可以像摘掉玫瑰待放的花苞那么轻而易举,可是时钧最后却只摸了摸他的头发,无奈失笑。
冲完冷水澡出来之后,他还不敢进被窝冰着阮雪榆,就在床边站着吹头发。
阮雪榆趴在床上,看iPad里他演的电影。
他从大风雪中出场,却像盛暑那样光亮。
就这个镜头,阮雪榆翻来覆去倒地看了好几遍,夜间网络本来就有点拥堵,被这么一折腾,彻底卡死。
他呈大字一仰,紧闭双眼,不知道在和什么超自然力量赌气。
时钧热热的吐息扑了过来,洒在了他薄薄的眼皮上:“阮老师,不生气了,看个够好不好。”
双眸打开的那一瞬间,仿佛一束光辉凝滞在了他的心灵上。
阮雪榆的眼睛倏尔绽放的波纹,仿佛有了一丝明媚可喜的色彩,啄似得亲了一下他的脸颊,然后他无辜作乱的手就被箍住了。
爱的辰飞驰得太迅速,他们在溶溶月色下相拥而眠,这是一个洋溢着幸福的良夜。
第42章 相思相望不相识
时钧从没这么认真地拍过戏。
他阴错阳差地踏入娱乐圈,只是因为刚毕业那会,一个位高权重且无子无女的长辈过世,董事会在令人振奋的白事中硝烟四起,家族社稷风雨飘摇,父亲一夜白头。
旗下剧组听说投资方在搞内战,现金流都断了,男主演连夜扛着火车跑路,留下一个烂尾的草台班子,而时钧也急需一笔快钱巩固太子地位,于是乱世英雄临危受命,仅此而已。
果然小红靠捧,大红靠命。老天爷追着他喂饭吃,他就这么挑挑拣拣、不温不火地营业着,毫不费力地大红大紫着,没退圈的原因是为了方便布局传媒新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