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罕见病的小圈子里,阮雪榆的才名和美德一样令人称敬,新人崇拜他,资历丰厚的老一辈则向着他,话题重心很快就偏移了过去,仿佛一个闯入别人辛苦搭建戏台的不速之客,却翻掌之易地取代了主角地位。
“好。”卢卡斯后槽牙快咬断了,干脆将错就错,“Bradley博士,我是否能听听你对它的高见?”
阮雪榆是低着头的,如果摄像机的机位再低一点,或许可以清楚地照见他的些微无措,以及那如同雪和雪的裹尸布般的脸色。
大家都是请教和问询的口气,满满的期待:
“博士,您怎么看?”
“我们一直期待您再次回到联邦……”
“Bradley博士?”
“博士?”
混乱、痛苦、焦灼的声音。
阮雪榆如一个长久跌倒在尘埃的人,受创的心像被热油反复煎烤,无人看见其中发芽的绝望。
果然,这位阮博士还是成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傻子。
“哈。”卢卡斯短促蔑笑,仰着粗长的脖颈,“傻了就好好呆在发展中国家的疯人院,不要给我们伟大国家的医疗体系添麻烦,你明白?”
但是阮雪榆仍是最闪亮的焦点人物,卢卡斯站了起来,变本加厉地想要彻底击垮他:“哦,我忘了,FBI对你的调查还在进行中,你最好不要像你的父亲那样——变成一个想毁灭人类的、最终自食恶果的生化武器制造者。”
大家惊恐地看向阮雪榆。
卢卡斯走下了台阶,甚至差一点在众目睽睽之下,贴着耳朵吐出足以摧毁他所有自尊心的侮辱,以及颠覆信仰的指证。
他说:“你去的圣雅缇娜群岛生化研究所,是德国武装部队曾经进行生化武器研究的地狱。因为那里有数不清的流浪汉和吸毒者,可以让他们肆无忌惮地进行人体试验。政府选的地理位置非常正确,岛上曾经发生过一次活性炭疽杆菌标本运送事故,几百人因此丧命,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卢卡斯在投影上展示种种死尸的惨状,沙林毒气造成的紫色浮肿恶心至极,他说:“TBEX的人体试验太危险,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根本无法获批,你的父亲鬼迷心窍,为了救你那个娼贱的病患母亲,主动加入丧心病狂的生化武器研究,借他的职位之便,拿到了免费、无穷的活人样本。他研制出了解药,但是为它死的无辜平民堆成了山。”
大众哗然,对阮雪榆投去的目光有震惊、有鄙夷、有厌恶。
卢卡斯说:“各位在场的同行学者,你们也听见了他的家族曾经参与如何丧心病狂、违反人伦的研究,我认为应该对冰河之春的临床试验进行一次彻查,也许他袭承了那枉顾人伦的科学叛徒精神……”
“Bradley博士?”
“博士…你这是在默认卢卡斯博士的指控吗?”
咔嚓的镜头刷刷地闪,照在阮雪榆的眼底,像是惨恶的鬼火在闪烁一片幽绿,血口赤牙的雷电锃锃。
大脑的眩晕带来了剧烈的疼痛,他仿佛可以听到亿万个细胞不断撕裂、破碎、凋亡的声音。
可是艾斯特莱雅之光夺目奇幻的异彩盖过了一切黑暗,群星的璀璨光芒不断散发、融合,就好像那些为他庆生和祈祷的人们的笑与泪水。
从斑斓的落日以至上升的明星,没什么比汇聚爱人、亲朋、患者所有希望的善意与爱,更像一场壮丽涅槃的辉煌之浴。
这种惊人的沉默令卢卡斯冷汗直冒,他对这个永远技高一筹,并且对胜利从来不屑一顾的假想敌有一种天然的深惧。
“卢卡斯。”阮雪榆说。
烈火红云的凤鸟一声高鸣,迢遥天庭绽出的东方曙光中,他忽然抬起了眸,那是又蓝又冷的眼神,譬如群峰在破晓中为伟大的太阳侍立,一个冬日的彻底清醒,昔日荣耀完全复苏,令人惊叹的光明奇迹。
他用一种像所有幕戏的操纵者,甚至是全知上帝般的冰冷口吻:
“你在说谎。”
第50章 电光时掣紫金蛇
这声音猛地从耳边炸起,卢卡斯的表情瞬间凝固了,把目光转过来,惊骇地瞪着他。
他马上意识到了事情有变,大起手足无措之感,虚脱般的在心里叫了一声,急忙说:“据我所知,Bradley博士的精神状况有很大问题,我建议这只挨冻的小猫还是回家多休息。”
可是大家听见阮雪榆开了口,心里都有一股难明的欣慰,无声的激动,便期许地看着他。
“我的精神状况一切良好。”阮雪榆平视着他,淡淡地指出。
他直入主题,声音可以冰入人的骨髓:“首先,你的流行病学数据是事实错误。朗格汉斯组织细胞增生症Met突变,且一二线药物治疗无效的患者,北美洲范围内不超过三百例,这个数字应该是二百六十三,不是四百七十二。”
“什么?”卢卡斯迅速倒回了那张幻灯片,但他很快意识到:阮雪榆早就不是他的顶头上司了!
那为什么还会被这种九五之尊俯瞰众生的气势吓到?
“Bradley博士,谢谢你提出的质疑。”卢卡斯摆出了合宜的风度,连连点头,做出俯首受教的模样,不在意地一笑,“我会重新和统计科学家确认,但是即便你是对的,这多出的数量也不会构成任何有效性上的影响。”
“不是的,这非常关键。”阮雪榆静静地看着他,每一根线条都抽紧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可是代表绝对权威的冷冰冰审视眼光,却像在看一件糟糕至极的作品,“你擅长的肺癌领域患者基数庞大,所以即使是数量级的差错,也不会对临床试验入组条件和最终招募结果有所影响。而在罕见病领域,尤其是超罕,每个患者的个体差异都不可以被忽视。”
在听众的窃窃私语中,阮雪榆继续说,形状优美、玉色光鲜的手指远远地点着放映屏,示意他向左滑动:“临床实验部分之后再讨论,先看细胞学实验。”
“这一部分的疑问来自于目前十三位学者或研究组给出自己的研究结果,其中十一组认为无法重复,一组正在进行,只有一个实验小组成功重复。而且他们只是检测到微弱的信号,其中还存在很多死细胞,所以这唯一的重复结果,只是有限的重复结果。”
不知道谁给阮雪榆递了一个指示杆,他开始用红外线挥斥方遒,声音好像出自于与世无争的外太空,遥远又冷酷。
明明前一秒还是睁着一双无辜眼睛的漂亮金丝雀,甚至带着澄净的腼腆,矜贵地一触就碎,需要被男人们众星捧月地饲喂与浇灌,现在的他却像狮子看着一只自己利爪下的羚羊,笃定从容的样子让人生惧,不怒自威地有一种君王的高傲、至上的威严。
“写在这里的步骤和真实的实验操作有区别。至于具体实验的操作……写论文时我们都没有仔细检查这段文字。”卢卡斯强撑着镇定的面具,被他说得浑身上下的神经都跳着疼,头皮发麻,眼神不停闪烁。
他其实并不了解这个领域,而且为了快速发表、抢占先机,把很多重要工作交给了外包实验机构,所以什么细节也回答不上来。
“你的说法部分取信了我。”阮雪榆像是认可地微微点头,“因为对一个经验丰富的实验者而言简单的实验,对其他人而言也许是极端困难的。这不足以构成我质疑的全部论据。”
阮雪榆接着说他所标细胞系和实际使用的不一样,骨髓造血细胞不是脾造血干细胞。他则解释是拿错了图片,因为骨髓造血细胞、脾造血干细胞都贴了“造血”的标签。
“第五页的WB结果,第八条泳道与其他部分的颜色深浅不一致。泳带1、2、4、5、7来自凝胶-1,泳带3、8来自凝胶-2。”阮雪榆快准狠地指出。
有人跃跃欲试地附和说:“的确,这很像剪接的。”
在专业问题上,卢卡斯不敢直接怵前上司的霉头,就把枪口对准别人,斥道:“我和我的组员只是想做出看得清楚美观的图,你的意思是在说我造假吗?”
“没有人这样陈述。”阮雪榆说,“只是因为这些失误,从根本上摧毁了数据的可信度,也不得不说逐渐令人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为了检查该结果的合理性,我建议你撤回文章以及这场上市发布会,继而获得准确的数据以及真实的实验图片,再充满信心地去论证药效学上是正确的。”
这样子让所有人都想起了他前疾控中心新闻发言人的身份,与刻板的用词一样冷峭和漠然的表情,让群众每每都轻而易举地相信:疫情已经被卫生院彻底控制,美国公民永远可以高枕无忧。
大家看不上卢卡斯恨不得处处炫耀、处处压人一头的态度,则一起抨击:“我不得不说这场记者会本身就充满主观意识,完全看不出发言人是一位德高望重的科学家。”
卢卡斯站起来,咬牙切齿:“你就非要和我作对!”
“并非如此。”阮雪榆说,“我只是在为患者负责。过去因为研究者的不严谨、监管的不力、利益的驱动造成了太多人为之祸,这是前车之鉴。”
他举例说:“沙立度胺的错误上市,曾经造成了12000多名婴儿出生就失去手脚,这种畸形被叫做海豹胎;近乎行贿式的奥施康定兜售,让毒瘾的种子播撒在美国,导致每年因海洛因过量死亡的人数逐年攀升。这样的灾难不能再发生了。”
大家纷纷点头赞同,为过往的悲剧露出哀伤和遗憾的神情。然后是一个透着老态的女性声音,理化学研究所主席下了最后通牒,她期待卢卡斯能够重新客观调查,然后再次提交论文和上市申请。
被阮雪榆当面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卢卡斯满身血管里都泛着屈辱,生平未有过地产生了没有极限的愤怒,气得视野都模糊了,满口乱嚷起来:“你别走!你不打算解释清楚生化武器的事吗?”
正在这时,大门像是被谁踢开了,更多媒体像潮水一样涌了进来。
时钧在阮雪榆身边坐了下来。
“我们正需要一个解释。”时钧这么说。
第51章 蕙死兰枯篱菊槁
记者们把会场堵了个水泄不通,卢卡斯被四处伸来的话筒撞得跌倒在地。
“卢卡斯博士,我们得到确切指控说您的父亲麦克斯韦先生,曾经在圣雅缇娜群岛建立具有生化威胁潜力的基础设施,部署全球传染病传播控制系统!”
“指控称该基地突破了不能利用活人实验的人道底线。”
“我们听说麦克斯韦先生利用强权,胁迫了许多善良的科学家,用家人的生命威胁他们制造生化武器,你对此是否有所耳闻?”
“是的,我们听说不仅有神经毒气,那里的生物武器多种多样,比如使用昆虫作为宿主,进行生物攻击。用无人机将染病的昆虫,空运到指定的位置。”
“FBI已经认为这是确凿的证据,因为曾经有一驾出岛的飞机,飞行的过程中,其中一个罐子出了故障,导致这家战斗机飞离既定航线时,残留的14.04公斤物质泄露。下方的谷地中正在吃草的6000多只绵羊,在接触到该物质之后不久,就大面积死亡。”
美国两党互相攻讦由来已久,这些民主党记者之所以这么狂热,正是因为卢卡斯的议员母亲正在竞选路易斯安那州的州长。她的民意调查和第二名咬得很紧,正是一点差子都不能出的节骨眼。
证据是时钧递呈给民主党的,当然还有一些聊表心意的调查费。
卢卡斯扒开人群,冲到阮雪榆面前,可是他在身高上是明显的劣势,气势当时就矮了半截:“你这是诬构!诬构!制造生化武器的明明是你父亲!你这个乱泼脏水的卑鄙的人!”
阮雪榆玫瑰栗色的瞳仁晓色沉沉,如一个臻至高峰上的神子,就是这么平静地俯视、甚至鸟瞰众生,没有任何表情的样子都卓有风采。
然后卢卡斯就接到了自己老妈的电话,威严的铁娘子怒吼着,让他立刻撤销发布会:“蠢到家的傻瓜!”
他在惨淡和震惊中挂了电话。
波浪一般的人海中,FBI从天而降,带走了这位涉嫌学术受贿的卢卡斯教授。
他们逆着人潮往门口走,时钧却感觉拉着自己的手忽然一松。
阮雪榆呼吸骤停,倒进一座沉静的墓室。
凌晨一点,手术室。
阮雪榆正戴着阿托品及球囊面罩进行抢救,阮微被挡在ICU外。
24小时动态心电图显示,他一个小时内屡次出现超过4秒的心脏停搏。
“不……”陈兮云说,“他所有生命体征都非常垂危,不可能受得了四十分钟的头部磁共振MRI。”
“雪榆,雪榆……”陈兮云比任何人都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呼唤。
助手说:“可是如果不进行头部扫描,我们怎么知道病人的病灶在哪里?”
“直接切,他满脑子都是病灶!”陈兮云在房间里乱踱,心跳如鼓,“先溶掉他的血栓,准备颈动脉穿刺注药。”
陈兮云将阮雪榆的脖子侧了过来,在总动脉中段以穿刺点为中心,消毒了大约6厘米直径的区域。
他捏住已排好空气的头皮针,左手食指和拇指固定动脉,然后将长细的头皮针垂直刺入血管。
这里离气管那么近,血管的波动一清二楚,一不小心就会割了喉。
1cm左右出现暗黑血液,回抽不畅,再进0.5cm,终于有了强烈突破感——扎进动脉了。
见到头皮针管内有鲜红色、上下搏动的血液回流时,陈兮云明显颤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