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也调不来。”
那小病秧子的原话是。
“我想了好些法子,都不能成,可见他是不打算放我了。”
“你让卫瓒不要白费心思,没得将他也牵连进来,他计划了这好些年,若是在我这事儿上漏了迹,便太冤了。”
“是我自己蠢得透顶,真以为自己有什么能耐。”
他听这话时便知道不好了。
写了几封信去,沈鸢都没有回。
再后来听说,沈鸢当众受了廷杖。
只因有人弹劾他媚上欺下,沈鸢并不肯认,当众与人対质。
安王便道:“若真如此,为何无人为你说话。”
又几分和蔼道,何况沈卿,真不曾媚上?
这话一出,众人皆哗然。
沈鸢还能如何辩驳,凭他将“不曾”两个字,在廷杖下嚼得烂了,也没人肯信。
九五之尊,何必诬他?
沈鸢颜色本就出众,加上先头安王种种行径,各种艳色露骨的传闻便是满天飞。
人皆传闻,是沈鸢以色侍君,却弄巧成拙遭了厌恶,被玩腻了才扔了的。
与这些传闻来的,是沈鸢唯一的一封回信。
他展开时,手都是抖的。
却是一字也无,只有一张白纸。
清清白白,无人可说。
他收到那夜,便立时启程,冒着天大的风险悄悄回了京城。领兵之将擅自归京,形同谋反。可他那时也顾不得什么了,他慌了,也怕了,他总觉着,沈鸢可能要消失了。
他去了沈鸢家中。
所谓的天子近臣,连宅邸都不曾换,仍是那朴素僻远的小院,他曾住过的旧宅。
可沈鸢不肯见他。
他在沈鸢院中枯坐了一整夜,却是照霜出来,対他轻声说。
“小侯爷走吧。”
“公子说,不见你,便还能忍,若见了,他便忍不住了。”
他哑着声音说,让我见他一面吧。
照霜第一次责怪似的看了他一眼。
许久才说:“见了又怎样呢?”
“公子如今唯一庆幸的,便是廷杖那日,你不在京中,没见着他……”
当众受辱。
这话照霜不敢说。
他也不敢想,沈鸢当时有多痛苦。
照霜低声说:“小侯爷,算是我求你了,走吧。”
“公子如今与几年前不同,已受不住什么了。”
他恍恍惚惚瞧见院里,曾种着芭蕉的地方,如今空空如也。
他想起自己曾在这儿将沈鸢那一株芭蕉连根拔起,対沈鸢说,这芭蕉如你,见之生厌。
便忽得明白。
——他之于沈鸢,从来都不是安慰。
一切都太晚了。
在最一开始就错了。
……
卫瓒从那一日开始,便生出了一些急迫来。
急着与朝中的大臣联络,急着从边疆往京城渗透,急着想要维护沈鸢一二。
再快一点也好。
哪怕只快一点,他就能把沈鸢,从京城里救出来。
他那时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幸运的,有旧日卫家在京城的声望在,过了皇位更迭最紧张的那段时间,便依然有许多人愿意向他伸出援手,愿意帮助他一二。
哪怕他们自身的处境也算不得很好。
他有些明白,沈鸢为何会这样恨自己了。
……可卫瓒还是慢了一步。
哪怕卫瓒愿意把自己所有的幸运都给沈鸢,也没办法救回他来。
那年冬日,因安王忌惮,他被调离辛祁两国的边境,改镇守北方,以御匈人秋冬劫掠。
辛趁机发兵,再一次攻来。
安王与朝中近臣商议了一夜,决意放弃康宁城,退守至辰关一带。
他听到这消息时,便知道一定会出事。
沈鸢不可能放弃康宁城。
——沈玉堇夫妇当年死守三月,才保下的康宁城。
沈鸢为了这座城失去了父母,变了性情,一步一步走到了现在,一无所有。
更何况,安王如今亲信,根本不顾百姓死活。
沈鸢在宫外跪了整整三天。
人来人往,安王不令人拦他,也没有人拦他。
沈鸢在朝中的名声已糟透了,哪怕同样不欲退让康宁城的人,也不屑提起他。
真提起了,也只觉得他是当年沈家夫妇的耻辱,反倒更觉得可恨。
若不是他,在朝中提起沈家夫妇,只怕还能保住康宁城,如今再提起沈家夫妇,众人想到他在外头跪着,只觉得可笑荒唐。
朝中一日一日地争执。
最终还是将康宁城弃了。
朝臣有喜有怒,一个个踏过沈鸢身侧,有经过他的,想起沈家夫妇,又想起他,越发恨得狠了,踢了他一脚。
沈鸢要许久才能爬起来。
隔了一会儿,复又直立跪在那儿。
隔了许久,一双玉底的靴子停在他面前。
他抬起头时仓皇万分。
安王自上而下,静静地看他,半晌,笑了一声。
眼底这时,才出现了一抹彻骨的恶意。
“沈卿想救康宁城?”
沈鸢的额头贴在粗糙的青石砖,喃喃说:“求您。”
他闭上眼睛时,已没有眼泪了。
沈鸢只喃喃说:“康宁城能守,真的能守。”
他曾读了千百册兵书。
最想改变的就是康宁城那一夜,想挽回他的父母。
如今什么都回不来了,也只有那一座城,那城里的人,是用他父母换回来的。
是那一天,他目送着的小船,驶向的地方。
他说:“臣可以立生死状,只要五千兵马,带上粮草,康宁城能守……”
安王温声说:“沈卿无寸功在身,只一张嘴,便要五千将士送命么?”
“昔日沈卿做军中幕僚,害死了多少人,怎的不长记性呢?”
“纵朕愿意应你,这朝中的大臣,哪有一个敢信你呢?”
沈鸢像是一个死人一样,伏在那处。
又重重地磕了几次头。
喃喃道:“请圣上开恩。”
安王终是笑了一声。
矮下身来,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抚摸一只宠物。
沈鸢连闪躲一下都不曾。
却是安王在他耳侧轻声说。
“既如此想去,沈卿便自己去吧。”
第53章
卫瓒的预感没有错,哪怕安王没有给沈鸢一兵一卒,沈鸢还是只身去了康宁城。
当时离康宁城最近的将领,是同样因为嘉佑帝风波,被贬谪至辰关一带的晋桉。
那是卫瓒最庆幸的事情。
晋桉给了沈鸢能力范畴内最大的帮助,粮食、援兵、药材,皆是冒着违逆上意的风险私下调用。那时的康宁城百姓,还有曾经承过他一话之恩的晋桉,也许是这世上最后一些愿意相信沈鸢的人。
沈鸢创造了第二个奇迹。
死守康宁的第二个月,恰逢辛国内乱,攻势渐缓,沈鸢和康宁城得以苟延残喘,撑到了开春。
辛人暂且退兵。
春季草原牛羊交配,部落无暇作战,卫瓒深入草原突袭,撵得对方四处溃逃,大胜而归。却没来得及回京,只联系朝中旧友运作,令他得以急匆匆重回辛祁边境。
他起初以为安王会不欲令他去。
后来想,兴许安王盼着他去。
兴许是调走他一次,见了后果,便的确怕了辛卷土重来,哪怕退让了康宁城,辰关也会吃紧。
又或许这里头,存着对沈鸢的恶意。
沈鸢如今稍有寸功,最不愿见的人,兴许就是凯旋的他。
可他不得不去见沈鸢,他已许久没见过他了。
他从前只是想不起沈鸢的笑容,如今却连他恼怒敌视的模样,都有些记不清了。
他进城时先见的晋桉,晋桉告诉他,沈鸢就在沈家夫妇的旧宅。
旧日爱拽文簪花的少年,那时也几分狼狈,看了他许久、欲言又止,到底是没说什么。
他匆匆一路进城,已想好了许多好话。
他这辈子都没想过如何说好话,可这一路,他想了许多,如何去肯定沈鸢,如何与他说,他做得很好。
他想过沈鸢见了他会愤怒、会自惭自恼,甚至会避而不见。
什么样都好,怎样恨他憎他都好。
可他见到沈鸢的一瞬间,就知道不对了。
沈鸢静静坐在那旧宅之中,像是纸上绘着的人一样,苍白而单薄,抬眸静静瞧着他,浑身上下,连唇都没有一丝血色。
眼中也没有一丝情绪。
他立在门口,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了他的后脊背。
他环顾四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许久才哑声问:“……照霜呢?”
沈鸢说:“像我父母一样。”
殉城了。
卫瓒终于想起,晋桉见他时,那欲言又止的神色里到底包含了什么话。
沈鸢抵达时,原本镇守康宁城的武将已战死,晋桉可以暗中襄助他,却不可能光明正大为他驱策。
沈鸢手中一颗棋也没有,与父母不同,他连自己都上不得马,坐镇两个月,唯一能用的将领,是陪伴他多年的照霜。
沈鸢一日一日教剑的照霜。
一夜一夜护他安宁的照霜。
沈鸢这许多年不能学武,他将所有学剑骑射的愿望,都寄托在了照霜身上。
在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唯一能够安慰他的,也只有比他更有韧性、更坚强的照霜。
辛国来势汹汹,沈鸢一步棋走得比一步险。
终究是将照霜陷了进去。
沈鸢说:“我明知这样下去,她会死。”
“可我已没有法子了,”沈鸢说,“她每一次都骗我,说不会的,说她生来就是要做女将军的。”
“她说她若封了女侯,便能护得住我了。”
“……可她回不来了。”
沈鸢许久没说话。
这旧宅里布满了灰尘,从前沈鸢无论走到哪儿,两个小姑娘都把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如今那叫知雪的小姑娘不知在哪儿,想来已没心思再打扫了。
他也不知沈鸢在这里枯坐了多久,眼下是淤积了许久的黑,仿佛最后一点儿活气,都被散尽了。
卫瓒坐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开口劝他:“你先睡一觉吧。”
沈鸢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卫瓒小心翼翼地上前两步,将沈鸢抱起来,想要将他放在床上。
——当真轻得吓人了,一个成年男人是不会有这样的体重的,他仿佛没抱着肉,只抱着了一捧白骨。
这念头让他越发慌张了。
他不能仔细去想。
沈鸢却在一刹那,抓住了他的手。
沈鸢已经连抓紧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却还是能感受到剧烈的颤抖。
他听见沈鸢一字一字喊他:“卫瓒。”
“若我如你,能有万夫不当之勇。”
“若我如你,是不世之名将。”
“若我如你,是不是便不会死这么多人了”
“是不是我就能留住照霜了?”
卫瓒不敢说话,也不敢回答。
他既不能说,哪怕是他,也守不住这一切,也不能说,若是他,便有了办法。
他不知沈鸢将他看作了什么,是自我谴责的一把利刃,还是存在于妄想之中的希望。
他只知道,他来迟了。
那一刹那,像是沈鸢最后迸发出来的一瞬火光,沈鸢静而深地看了他一眼,最终闭上了眼睛。
他不知沈鸢睡了没有,只是他在沈鸢的床边,静静守了他一夜。
守到了东方既白。
那一夜他被沈鸢的如果所蛊惑。
他陷入了许许多多的假设之中。
他曾以为,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寄希望于假设,可那一天,他反复地想。
如若他在沈鸢叫他那一声时察觉了,沈鸢的忧惧和求助。
如若他将沈鸢留在身边,不曾让他回京城。
甚至,如若他不曾拔起那一株芭蕉,年少时不曾与他敌对,哪怕只是让他多得几分肯定。
是不是沈鸢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沈鸢曾是那么坚韧的一个人。
但没有如果了。
沈鸢那双眼睛,却再也没有亮起来过。
从那天之后,沈鸢再也没跟他比过,再也没妒忌过他。
沈鸢活着。
可他也有一种预感。
沈鸢已活不多久了。
……
昌宜茶楼。
沈鸢在闲谈时,总忍不住瞧着安王的一双手——安王的指节上,叠了厚厚的伤疤。
仿佛是受了拶刑才留下的疤痕。
见他看自己的手,安王便自己也伸出手来瞧了瞧,道:“昔年在辛时落下的,可是太丑陋了?”
沈鸢似乎想起了什么。
安王昔年那篇自罪书写得很是漂亮,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形神具备,只是据说回来以后,便再没见过了。
沈鸢怔了一怔,几分惭意摇头道:“并非如此,是沈鸢失礼了。”
安王便笑了笑,他这般笑起来的时候,总带着几分长辈的和蔼斯文。
叫沈鸢有时会想起嘉佑帝在面对卫瓒时的纵容。
却又很快在一晃神之间,想起卫瓒同他说的话来。
靖安侯府是因安王而覆没的。
引来了辛人入关,天下不知多了多少无辜亡魂。
他再瞧安王,总觉着说不出来的扭曲别扭,仿佛那和蔼之下藏着什么,他却又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