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向来是大胆试探的人,这一刻却总觉得似乎有些危险,便下意识起身道:“殿下在此好坐,沈鸢告退了。”
手却忽得被按住了。
他刚刚瞧见的,那一只带着伤疤、扭曲变形的手,按在他的手上。
分明只是按住了他的手,没有什么暧昧的举动,却与卫瓒碰他的时候截然不同。
毛骨悚然的,沈鸢想起被毒蛇注视时的感觉。
他年少时落下了怕蛇的毛病,一做噩梦,总会想起蛇的眼睛。
漆黑,空洞,一瞬不瞬地注视他虚弱的时刻。斑斓的身体在夜里一寸寸涌动。
如闪电一般,咬住他的皮肉。冰冷的蛇身,也跟着缠绕上了他的身体,等待着他窒息的那一刻。
在梦中他总是不能叫喊,也无处求助。
毒液从毒牙,一滴一滴注入他的身体。
他一寸一寸麻痹冰冷,在寂静中恐惧着,越发接近死亡与灰白。
这联想是突如其来的。
回过神时,他见到安王笑着问他:“你怕我?”
这感觉很浅淡,沈鸢说不出怕,只垂着眸摇了摇头。
却罕见的,没有试探和解释。
只有喉结动了动。
安王却道:“那你怎的这样急着走。”
“莫非是我已到了叫少年人烦闷的年纪了么?”
话已说到了这份儿上,沈鸢也只得表面笑了笑,道:“只是没想到殿下愿意与沈鸢闲谈。”
安王笑说:“我不过是好奇罢了。”
“早听闻靖安侯府出了一双好人才,卫家的小侯爷我已是见着过了,如今见了你,却觉着毫不逊色。”
——安王的手还在他的手背上。
冰冷的皮肤,疤痕的触感,像是干燥冰冷的蛇身。
是怀疑他和卫瓒了么?
沈鸢的睫毛又颤了颤。
压下了许多的心思,强迫自己重新坐回位置。
却忽得听见了匆匆的脚步声。
下一刻,他尚且没落座,便整个人都被猛地拉了一把。
那怪异的视线忽地被有力的脊背遮挡住了,手背上的冰冷也消弭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卫瓒捉紧了他手腕,眉心紧紧皱着。
用极其冷冽的目光注视着安王。
他登时心头一松,继而却又皱起了眉。
他轻轻拽了拽卫瓒的衣角,压低了声音喊了一声:“卫瓒。”
卫瓒此时不应该暴露的。
卫瓒却仿佛没察觉到似的,连个礼也不曾行,随手将一枚令牌掷在安王面前。
狭长冰冷的眸子下藏着烧不尽的怒火,却只是冷冷道:“前些日子捉住谋逆案的夜统领,经核对,是安王旧仆。”
“亦有人目击曾出入安王殿下别院。”
“奉圣上之令,请殿下入府衙协查。”
“请。”
安王先是顿了一顿。
抬眼却是看向了沈鸢,思忖了片刻,拿起茶盏笑说:“今日怕是有些误会需要处理,沈公子若有意,不妨来日再叙……”
却听得“啪”一声脆响。
安王手中的茶盏四分五裂。
卫瓒刺去的枪尖,距离安王的掌心只有一寸不到的距离,仿佛再稍稍一用力,便会将这碰过沈鸢的手掌刺一个对穿。
他似乎也的确有这个打算。
眸中血色翻涌了许久,好半晌,才克制住了,冷声说:“事涉谋逆之案,怕这茶中有毒,殿下还请当心。”
那下头说书人还在道:“只见那小侯爷将枪一提,便将喉头刺了拇指大小的血窟窿——”
却忽得听见一阵马蹄兵戈之声,似乎是金雀卫办案子来了,下头响起了一片惊慌吵嚷的声音,金雀卫喝令封锁茶楼,说书人紧张地、赔着笑脸辩解着什么。
安王听闻这般声响,便微微阴沉了眸子,瞧了卫瓒一眼。
却什么也没说,带着人,转身下了楼。
依稀响起梁侍卫冷声道“得罪”。
转眼间,二楼便只剩下了沈鸢和卫瓒两个。
沈鸢这才些许回过神儿来,瞧着卫瓒的背影看了看,将卫瓒牵着衣摆,拉到屏风后头。
却是抿着唇,微皱着眉道:“你怎的突然就对安王发难,这会儿还没查出确切的东西来,不是打草惊蛇么……”
话音未落。
却让卫瓒紧紧抱在了怀里。
沈鸢挣着好几下挣不开,又瞧不见那小侯爷的表情。
只晓得,他如今跟知雪只有一扇屏风挡着,知雪光是看影儿,也该看出他们搂一起来了。
登时面皮涨得通红,牙缝儿里挤出话来说:“卫瓒,你放开我,还有人呢。”
“不是说了我没答应么,你别给我耍浑……”
却被搂得越发紧了。
手腕困在了身后,卫瓒的面孔也埋在他的颈窝。
沈鸢几乎已经能想象到,知雪在屏风外头瞪圆了的眼睛了。
耳根面孔都烧红了一片,挣扎着推了好几下,又踩了卫瓒的靴子好几脚,却连一只手都挣不出来。
白白废了好些力气,动作便渐渐弱了。
只觉得卫瓒的胸膛起伏着,埋在他颈窝,一呼一吸的声音,都透着沙哑痛苦一般。
他愣神了片刻,说。
“卫瓒,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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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刀完了!可以开始甜甜了!(缓缓收起自己的大长刀)
其实上辈子兔子春卷掉进蛇窟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儿了,但是好感度和信任度都没有刷够,也没法儿开口向从前的死敌求救,所以之后一错再错,才错了那么多——
第54章
“……你怎么了?”
卫瓒却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半晌才说:“没事。”
这是没事的样子么?
沈鸢下意识想起几句带刺儿的调笑来,却又说不出口。
望着屏风后头知雪的身影,又不自觉耳根发烧,慌慌张张让她先下去瞧瞧。
——却又知道,这下只怕是漏了馅儿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卫小侯爷,怎的一见他跟安王谈话,就成了这样。
沈鸢低着眼皮一点一点想着,又见卫瓒从怀里摸出一张帕子来,低着头,一下一下擦安王碰过他的那只手。
低着眼皮擦得仔细又认真,像是上面沾了毒似的。
绢布蹭过细嫩的手背手心。
沈鸢不知怎的,有些想笑,又有些绒绒酥酥地发痒。
卫瓒这样奇怪的举动进行了好一会儿,停了下来,才低着头喊他:“折春。”
沈鸢“嗯?”了一声。
卫瓒:“你离他远一点。”
沈鸢:“谁?安王?”
卫瓒:“是。”
沈鸢说了一声:“好。”
卫瓒却没有松开他的手,也没从他的面前离开,呼吸间微热的鼻息,扑在他的鼻尖。
沈鸢瞧见了这人通红的眼圈。
狭长傲慢的眼睛,这时候却有些像是受了委屈的兽,直勾勾盯着他。
连眼睛都不情愿眨一下似的。
仿佛一眨眼睛,沈鸢就会消失了。
隔了许久,沈鸢听见卫瓒低声说:“对不起。”
这声音极轻,轻的像是蝴蝶振翅,抖落了细细的磷粉,簌簌落在了他的心间。
沈鸢说:“什么对不起?”
素日骄傲的小侯爷,像是被雨淋湿了一样,喃喃说:“我什么都晚了一步。”
很奇妙的,沈鸢在那一瞬间,仿佛就明白了什么。
卫瓒为什么宁可说最拙劣的谎,也要含糊其词,不肯告诉他自己的将来。
他其实早有猜测,只是想通了,便懒得提了。
——他应当是死了。
瞧着卫瓒的反应,兴许还跟安王有着莫大的关联,甚至死得有些凄惨。
卫瓒呢,兴许想帮他,但就梦里种种动荡,只怕也没能做到。
接受这样的一个未来,并没有想象中艰难,只是难免有些不甘。
卫瓒报仇雪恨、封侯拜相,他沈鸢却零落成泥、兴许还让卫瓒瞧着了他落魄时的惨态。
喉咙动了动,好半晌才嘀咕说:“罢了。”
都是还未发生的事情,难不成还为了这点事不过了么。
沈鸢起身要走,却听见卫瓒攥着他的手,艰难地、喃喃地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沈鸢沉默了一会,有些别扭说:“你……没什么对不起我。”
沈鸢想见卫瓒低头,却从没想过这样见卫瓒低头。
沈鸢说:“我大你两岁,住在侯府,白受过你一声沈哥哥。”
“我没有过兄弟,也没什么亲人——沈家那些人待我算不得亲厚。只是这一句你既然喊了,往后不管遇见什么……都轮不到你来护着我。”
说这话时,日头西斜。
那昳丽秀美的少年倚着茶楼的栏杆,身体被裹在层层叠叠的秋衫下,尚且透着几分柔软和韧劲儿。说着话,却仿佛又怕人笑话似的,将眼神避开了。
沈鸢说:“卫瓒,我护着你、帮衬着你,才是天经地义。”
卫瓒这时才想清楚,沈鸢为什么在京城,明明发现了安王对他心存恶意,却还是一句话都没对他说,就这样死扛下来了。
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帮着他,没有一星半点的怨言。
侯夫人带沈鸢进门时,他喊了一声哥哥。
沈哥哥。
这一声沈鸢竟是当真了的。
十几岁的沈折春,二十几岁的沈折春,三十几岁的沈折春。
甚至直到最后,都是当真了的。
所以就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扛,什么都不愿连累他,无论哪一刻,都从没放弃过复仇这件事。
哪怕没有康宁城事变,沈鸢只怕也会死在京城。
沈鸢是何其精明通透的一个人。
怎的就……
当真了呢。
卫瓒闭上眼睛时。
听见沈鸢几分无措柔软的声音,说:“卫、卫惊寒,你……你别哭。”
++++
沈鸢实没想到。
卫瓒急匆匆上楼抖落了一通威风,吓走了安王,又掉了眼泪以后,就跟丢了魂儿一样。
一路上一言不发,也不知在想什么,仿佛脑子里装了好多事,跟他说一句话,应一声,多一句都说不出。
梦里的事问不出来也就罢了,卫瓒总还是得去金雀卫府衙办事。
谁料到只去了两个时辰不到,人又回来了,凶神恶煞立在松风院的门口,只低着眼皮说:“安王那边儿我已嘱咐过了,都有梁侍卫在。”
“……我想多看你一会儿。”
沈鸢让这人噎的一顿。
也没想到,这个看他竟然是字面的意思,卫瓒真就一直光明正大盯着他看。
他喂狗,卫瓒瞧着;他吃药,卫瓒瞧着;他让卫瓒瞧得没法子了,干脆躲书房里头读书去了。
知雪进来倒茶,神色复杂地说:“……小侯爷在窗外呢。”
沈鸢一推窗,果然瞧见卫瓒在那瞧着他,抱着他那一杆银枪,隔着窗纱瞧着他影子。
见他开窗,不知怎的,还透出一股子可怜劲儿来。
大毛二毛都没有他看起来更像一只狗。
沈鸢什么安王不安王、未来不未来的,都来不及想了,只头疼道:“让他进来吧。”
这话一说,却见知雪神色更复杂了,欲言又止。
沈鸢这才想起来,茶楼上头,卫瓒那又抱又搂的,一准儿让这小丫头瞧见了。
顿时心里头“咯噔”一声,轻轻咳嗽了一声,说:“小侯爷他……今儿有些不舒服,脑子不大正常,你不用放在心上。”
知雪眼珠子转来转去,支支吾吾应了一声,也没问要不要她把脉。
沈鸢一见她这样,心里便知道没瞒过去:知雪这小丫头鬼精灵着呢,一定猜出点儿什么了。
果然,卫瓒一进门不久,沈鸢扒着窗缝去看知雪。
这小丫头偷偷拉着照霜的袖子,两个小姑娘正在树底下,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还时不时往书房这儿指一指。
也不知怎么说的,知雪还自己抱自己,做了个搂在一起的姿势,胳膊腿儿扭了扭,显得很是缠绵。
这下连照霜都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了。
——这死丫头跟谁学的。
哪就抱得这么恶心了。
沈鸢登时面孔就窘红成了一团,慌慌张张把窗给关上,扭过头去,小声骂卫瓒:“都怪你。”
“没事发什么癫。”
一对上卫瓒专注看他的眸子,也不好说话了。
沈鸢坐在椅子上,气恼瞧了卫瓒好一会儿,挑着眉说:“你这梦怎么做的,从前也不是不知道,怎么忽然就傻了呢。”
又忍不住嘀咕:“茶楼上不是挺威风的么。”
卫瓒道:“先头……并不记得这段。”
他只记得沈鸢是受了委屈,可这一切,都像是被塞在一个小匣子里似的,他将这匣子一开,却被这一段记忆折磨得浑身发冷。
他如今瞧着沈鸢不在视线里头,都觉得心慌意乱。
沈鸢有意揶揄了一声:“毕竟也算不上什么要事,是吧。”
卫瓒张了张嘴,声音几分哑,开口却又说:“我……”
“我说笑的。”沈鸢说。
见他面色差劲,沈鸢有些别扭地咳嗽了一声,只低下头去,继续读书:“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等好点了再跟我说就是了。”
卫瓒说:“好。”
隔了一会儿,沈鸢却又不知怎的,总觉得不大自在,抬头看了看他,问:“喝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