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生————清涧

作者：清涧  录入：12-18

安平在伸手从桌上拿起一支七紫羊毫，饱蘸浓墨，往铺好的纸上写了两句话："釜底抽薪。不战而屈人之兵。"字迹清秀，笔力挺俊。写完放下笔道："一面留下肖穆，还要继续以双方交好时的上宾之礼相待，有诚意的要求和谈，让他与蓟国使臣相见，甚至可以兄弟相见，显示他在两国关系中斡旋，稳固其地位。另一面囤兵东南，以威势压人。肖安现在没有足够的兵权，八万大军他不定能调动一万，而我军五万，他不敢硬碰。这样一来，我们便可以在和谈中立于不败，就算肖安故意破坏，兵权不在手上，他拿我们无可奈何。这样一来，老皇帝必然对肖穆心存好感，而肖安只能讨好他的父皇了。"此话说完，二人相视哈哈一笑。
一切皆解，程叶轩心头一块大石已去，凑近了安平身边道："没想到你为了留下肖穆性命，肯费如此心思。"又闻见安平身上衣物干爽清香，不禁心动神摇，伸手向他腰上搂去。
安平略一侧身躲过，低身一福道："两国交往，皆为利益所趋。蓟国是我国最大的对手，留下肖穆，将来蓟国就是两虎相争；而若肖穆当权，必然很长一段时间要向我国示好。这才是我国最有利的选择。皇上英明，才会作出如此选择。"
程叶轩见他先前讲究兵权时眼波流动，英气勃发，光芒四溢，万般动人。突然间就又转回了那低眉顺眼，认低伏小的样子，心里隐隐有些怒火，撩得人恨不得将一掌将他那淡然的面具打碎。

第14章
本来因为挫败强敌的对策而高兴的程叶轩，此时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帝王的身份，不允许他随意发火，尤其是这种毫无理由的怒气，更是大忌。气氛也渐渐变得敏感，一时间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一点小小的动静也会破坏此刻的平衡，引来一场大风暴。程叶轩又想起上一次怒火冲天时，借赏赐之名用许多金玉珠钏羞辱安平，没想到安平竟然欣然领受，更是让人恼火。变本加厉地当面羞辱训斥的结果是越发火大，竟然迁怒于安平身边的人，闹得难以收场。之后自己也是懊恼了许久，没想到事后安平竟然依然如故，尽力辅佐，毫无怨言。那件事就像是水泼在了沙上，转眼间就被吸收殆尽，再在阳光下少待片刻，便无影无踪，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这个认知让程叶轩倍感挫折，自己身为帝王，竟然让个人感情左右行为，而安平却淡然处之，处处以大局为重。十年前接受公主的身份远嫁西南，如今又默默辅佐。而他的性格，是越发沉稳，越发内敛了。这样的隐忍，也不知是吃了多少苦才学会的。说起来，是自己欠他太多，又怎能将怒气的原因都怪在他头上。
程叶轩感觉自己的怒气消散无踪，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力："今天下午，你母亲来过？"
安平不知道这一会儿程叶轩转过了这么多念头。在这样的气氛中，他自然是保持着无比的清醒，缓缓说道："回皇上的话，母后没有来过。"其实他当然清楚程叶轩所指，但若承认是"母亲"，今后却不知要为平王夫人和自己招来多少麻烦。隐忍得相当艰苦，然而为了保护所爱的人，吃多少苦都是值得的。
听他这样回答，程叶轩也醒悟过来，看着安平依旧一脸淡然，似乎是在平常不过的一句话，他突然有一种想要将他拥入怀里的感觉。"母子对面不相认"的悲伤，程叶轩没有经历过，但是他很明白，安平这样云淡风轻的表情，其实是不愿意让人看出了他的脆弱。有苦往肚子里咽，只是因为男儿有泪不轻弹。想要帮他分担痛苦，却往往是他在帮自己分担。程叶轩没有动，因为他知道，安平不会接受他的安慰，如果他伸出双手，安平只轻轻一侧身就会躲开。他只是轻声问道："平王夫人说了什么？"
安平站在他对面，抬头看了他一眼，也轻声说道："并没有说什么，不过是例行问安。"说完知道程叶轩也没有了动手的欲望，便一侧身坐在了书桌旁的椅子上。
程叶轩突然又愤怒起来，俯身将手撑在椅子的扶手上，安平就完全在他的包围中了："没有说什么？你病了那么久，她连问都不问一声？"亲生母亲尚且如此，其他人又会怎样......
安平用手推开他道："自然是问了的。不过我本不是什么大病，就告诉她说托皇上的关心，病已经好了，不必挂心。"他这一说，程叶轩倒觉得自己过于焦急了。又听他说皇上的关心，其实他还是被自己折腾病的，而且自己也并没有关心，不禁惭愧。然而想起当时怒火中烧的原因，又难以释怀，少不得想要问个明白。思量之间，眉头紧皱。
安平见他这样，已经明白了他在想什么。低头看着书桌，平静地说道："皇上不必挂怀，其实我身体还好，并没有什么大事。妙琰那边，我也有好好抚慰，已经没事了。"
越听他这样说，程叶轩越是不能释怀，抓住安平的肩膀，让他面向自己，却又在那双清澈的眼睛注视下不知道该说什么，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出声。这次安平没有挣脱，只是把脸转向一旁，轻声说道："我如今是在这里，哪也去不了。皇上何必跟个死人计较......"饶是极力忍耐，到了后来也是语带颤音。
程叶轩终于听到他说出这句话，也明显感受到手上传来极力克制的颤抖。他失神的松开手，安平的这句话应该算是一种承诺了，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按理说应该安心才是，却不知为什么觉得心揪成一团，越发沉到黑暗无边的深渊里了。
程叶轩一松手，安平立即转过身去闭上了眼睛，两人就这样面对背的站着，很久都没有再说话。程叶轩以为安平在流泪，因为方才那个承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介意，童楚文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安平也答应回到禹国辅佐自己，为什么还要逼他说出这样的承诺。轻轻一句话，却将最深的伤痛挖出来，却没法抚慰。两人站在这里，却仿佛有天涯海角的距离。
安平转过身去，因为觉得眼前一片雾蒙蒙，只好闭上眼睛。楚文已经死了，方才自己亲口说出了事实，无法再骗自己了。楚文教会自己坚强，无论如何不应该再为这件事流泪。闭着眼睛拼命想把眼泪忍回去，可是脑海中却闪过无数镜头，初次见面时错愕的楚文，冷漠的处理国事的楚文，愤怒的将垫子扔到自己脚边的楚文，冬天早晨坐在床头搂着自己的楚文，微风中花雨下的楚文，持着剑傲然横刀的楚文，满天鲜血喷薄的......安平陡然睁开眼睛，已是一片清明。他缓缓回身，又是那个平静地，淡然地安平公主。
"天色不早了，我叫张公公进来伺候皇上回宫吧。"安平说着，就向门口走去。
程叶轩失落万分，茫然向前一抓，却只抓住安平的衣袖："安平，今夜月色甚好......不如我们......"程叶轩有些不知道自己呐呐地说了些什么。
安平被他这一抓，也是愣了，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说："皇上好兴致，若想赏月，不如让人备一壶清酒，几样果蔬，我们到花园里去。"
程叶轩方才话一出口，就察觉到自己失态，只怕又得罪了安平，要摆出那淡然的表情来劝诫了。意外的听见安平如此一说，大喜过望，连连道："如此甚好，就依你让他们准备来吧。"

第15章
月色很好，满园清影，幽香淡淡。程叶轩和安平并肩漫步，仿佛受了这幽静景色的影响，似乎什么身份地位都没了，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你这园里都种了些什么？远远有些清香，细闻却又没有了。"
"园里种了些梅花，此时应该已经谢了，何来清香？"
"定是有的，却不是梅花。我从没有闻过这样的香气，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又挥之不去。"
"我知道了，怕是园里的野花，夜里才能闻到的淡香，白日间万物争艳便没了。"笑语轻轻。
说话间二人顺着小道转过，便赫然走入一片竹林里了。道旁翠竹将园中梅树隔在了外面，只有月光清辉透过竹枝，淡淡的斑驳洒在地上。隐隐听见泠泠清响，想来道旁竹林之外便是流水了。
"竹影横斜水清浅，淡香浮动月黄昏。形容此刻景象，是再好不过了。"被美景感染，程叶轩不禁诗兴大发。
"皇上好兴致，我是文采有限，无法对答了。不过这野花的香也值得皇上用竹这样高洁的东西来比？"
"野花不入人眼，夜里也淡淡的发出清香，未必就比那些高贵的花差了。这样不被人关注，却还依旧淡然，可是高贵的品质呢。"程叶轩说着，侧过头就着月光看安平的脸。
安平如何不知他最后一句说的是谁，淡淡一笑道："皇上谬赞，我却也是这低贱的命。"程叶轩没想到这一赞竟然他也能想出这些东西来，正待反驳，安平伸手一指道："皇上请到前面水榭里赏月吧。"
原来小道转过竹林，便是在一带水边，河水清流，河岸皆是石块，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高度渐次上升，不见一丝人工雕琢的痕迹。水榭建在河岸上，却又不见一块石头，全是碗口粗细的竹子搭成，向着河水的一面并没有像一般水榭一样在墙上开窗，而是整面皆空，仅由两根柱子支撑，全无遮挡，俨然一个露台。屋内同样是一色的竹椅竹台，雨雁带着肖穆和妙琰先已赶到，果然如安平所言，已经将四样果蔬点心和一壶清酒放在桌上。二人坐在桌旁，程叶轩才发现正是面对这流水，月色在水上变成银光，月亮也在河水中映成一个飘荡的玉盘，时隐时现。天水交相辉映，正是赏月的好去处！
安平执壶为程叶轩添了酒道："只有些平常东西，皇上只好将就些了。"程叶轩就势端起酒杯来尝了一口道："今晚既然出来赏月，索性丢开那些虚礼，无论身份，大家痛快乐一场吧。"
安平道："既如此说，需得大家都一起才好，两个人反而没意思了。"说罢便招呼肖穆三人都过来坐下，一起饮酒赏月。安平这一番话，看似逾矩，实则动了心思，妙琰雨雁皆是靠得住的心腹。程叶轩业乐得轻松，随了他去，一面品酒赏月，一面挑拣了重点大略将禹国炎国现今关系说了说，问肖穆什么意思。肖穆是极为聪明的人，当下表示愿意从中调和两国关系。一番话下来，程叶轩今晚来此的目的已经达到，没有心底的石头，更是随意说笑。虽如此，毕竟身份不同，肖穆三人只是相陪，唯有问才答而已，并不敢多说话，尤其是妙琰，恨不得就钻到桌子下面去了才好。坐了片刻，月已赏足，雨雁便起身和肖穆一起收拾了残酒先离去，只留下妙琰伺候。
一时众人皆无话，程叶轩亦无离去之意，安平起身走到露台边低头看着水面，月影浮动，似虚似幻，仿佛触手可得却又捕捉不住，恰似那梦中之人，想来那古人所言镜花水月便是这个意思了。此时月上中天，一室清辉，水面反射的月光摇曳在屋顶，程叶轩看着安平的背影，在月光下愈发清俊挺拔，却又隐隐有着哀伤，若有所思，越发让人觉得不真实了。忍不住也起身走到安平身边，跟他一起盯着这水面月影，开口道："安平，我们都有十年没有一起赏月了。还记得上次一起赏月的时候，我们还在月亮下发誓......"说道这里，程叶轩一时也无法继续，只能张口无言，默默叹气。
安平无声的笑了一下，无限平淡的开口道："是啊，都十年了，仿佛一转眼，又仿佛隔世。许的愿成不了真，发的誓又有谁当真呢？"
程叶轩仿佛觉得是针刺在心里，鲜血滴滴落下，一把抓住安平的手，握在手心里，牢牢抓紧道："安平，梓建，我是真心的。那时站在城楼上看着你远去，我恨不得也随了你去，却又恨自己毫无办法，发誓终有一天要灭了容国，接你回来！这些年每当月圆之时，我总是想到你独自在异国受苦，整夜难以入睡，一直恨自己让你受了这么多苦......"程叶轩说着，死死握住安平的双手忍不住颤抖，捏得人生疼。安平怕痛似的用力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侧身无力地靠上露台边的柱子，抬头看着程叶轩激动的表情，缓缓说道："没想到十年后，皇上还能记得我的字。其实皇上无需自责，我们的誓是在月亮下起的，本就等不到天亮。当年皇上初登大宝，万事尚由不得自己作主，说不得谁负了谁。生在天家，这就是我们的命。如今这个样子，就是上天惩罚我们违誓吧。"语气苍然，十年血泪之苦，道不完说不尽。程叶轩也是满心凄楚，无奈之极，退后一步道："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偏偏得不到常人之情，便纵有天下之尊，又有何乐趣？"
话音一落，二人相对无言，只听副总管张公公在亭外说道："皇上，天色不早了，再不回去内务府那边该问了。"程叶轩走到门口又停住，看了安平一会儿，终于一甩手转身离去了。安平一个人靠在柱子上，茫然的仰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心里却突然泛起一句小调：望月亮，思故乡，一个在水里，一个在天上......

附注：
1.安平身世：安平公主，已故平亲王李博之独子，名桑，字梓建。李博去世后由太后收养，赐号安平公主，顶替安阳公主前去容国和亲。之后容国被灭，随大军归国。
2."竹影横斜水清浅，淡香浮动月黄昏"这句话，其实是我篡改的。出自南唐江为残句"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这句话既写竹又写桂，本不贴切。后来经过林和靖妙手修改，便成了脍炙人口的佳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不得不说，林和靖此处真是改得巧，改的妙，简直把梅花的形态气味描写到了十分......我ggyy了，汗，逃到下一条
3.最后的那个小调，嘻嘻，其实真的是一首歌，不过不是小调了，是台湾诗人彭帮桢作词的《月之故乡》，作曲者不祥（其实是我没查到）。这首歌很不错的说，婉转悠扬，很有思念的气质^-^

第16章
求和的诏书一出，朝堂上又是一片哗然。主和一派高赞吾皇英明，主战一派便奋力陈词，希望皇上能够改变决定。然而程叶轩与安平一席长谈，已是利害明晰，拿定了主意。任命和谈官员，商讨谈判事宜，各项准备有条不紊，完全不受任何人左右。而肖穆也反复与蓟国国君通信"请安"。及至初夏之时，双方都已极明了其中利害，和谈比预期的还要顺利。
程叶轩在宫中设宴欢迎和谈使臣归来，自然肖穆也是其中之一。席间欢声笑语，众人随意交谈，称赞皇上英明，不听那有勇无谋的谏言，顺利解决了边关问题，沿途百姓都赞皇上圣明呢。程叶轩听着这些话也十分高兴，想来年少时候要做一个明君的理想，已经又近了一步，于是大声道："众位爱卿辛苦了，朕有赏！"话音刚落，只见几位小太监便各捧着一个托盘上来，托盘上放着一盘锦盒，每名官员皆有一个，唯独肖穆没得到。众人皆跪下谢恩，程叶轩又说道："肖穆不是我朝官员，然而也出力甚多，朕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赏你，允你提个要求，只要朕能够办到的，定环椿冢　贝嘶耙怀觯┤弧?
多数人都认为，程叶轩这样说，无疑是承诺放肖穆返国，这样的许诺未免太过冒险，肖穆又怎会放过这个机会。肖穆离座又单独谢恩，众人心都揪起来了，不知道要是他要求回国程叶轩要如何回答。没想到肖穆却说："皇上，臣暂时还没有要求，求皇上允许待臣想到的时候再提。"程叶轩微微一笑，环视全场："允了。"一时众人都目瞪口呆，不明白肖穆怎么会白白浪费了这样好的一个机会。
转天肖穆随安平进宫，安平去与太后请安，他自在门外等着，甚觉无聊，四面张望，也无人经过。过了许久，安平还没有出来，肖穆却听见远远的似有呼喝之声，想这皇宫中规矩森严，平时大声说话亦不敢，这呼喝声令人好奇，偏又不能走开，实是磨人。没想到这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肖穆转身看见原来是内务府太监们带着一群人往宫门方向去了，那天皇上封赏时的锦盒就是装身契的，想来这些都是赏给各位有功之臣的。这一群约二十个人，都穿着灰布衣服，式样就是奴隶专用的短衫，拴在一条绳子上拉成一串，低头走路，甚为恭顺。唯有一个少年，中等个子，身材颇瘦，却频频反抗，想要挣脱绳索。想这如何能够轻易挣脱，因此每次挣扎只引来一阵鞭子，浑身上下，灰色的衣服上已经布满一条条褐色的痕迹，脸上也是汗水尘土混成一团，看不清本来面目了，那双眼睛里却是透出孤高不屈。走过肖穆面昂蟛痪茫巧倌曛沼诘玫搅嘶幔跬蚜松鞣瞪砭团埽幌氲交挪辉衤罚卑研つ伦擦烁鲷篝颍父錾砬苛ψ车奶嗔⒓雌斯唇阶。膊焕厝ブ匦滤┳。吨毕蚶绰贩祷亓恕?

推书 20234-12-19 :《露西弗的眼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