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浩瀚无力放下头,慢慢闭上眼睛,一道清泪从他干涩的眉角滑落,滴在白色床单上,渐渐晕染开去。
安顿好激动的母亲,姜逸走出病房,眼见大门口,小明正推着自行车出门,不禁快走两步,大声喊住他。
"刚才我妈妈很失态,抱歉。"
小明低着头推车没有回答,姜逸挠挠头:"那个,你怎么突然辞职了,工作上不顺利吗?我后来找过你。"
小明捏了捏车把手:"突然有个很好的机会,我一直有兴趣的餐厅突然约我。"
"能不能告诉我地址,我也去......"
"老板管的严,会很麻烦。"小明立刻抬起头打断了他。
姜逸顿时僵直了脸,悻悻然低下头。两人一时觉得无话,沉默的走了一段路。
"刚才,你认识我父母吗?"姜逸等不到回答,又说:"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你是我们家亲戚,或者你父亲和我父母是朋友?呵呵,说不定小时候我们还见过,我一直觉得我们有关系的,你真的对我没有一点印象?"
"我没有请今天的假,如果你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啊?"
小明翻身跨上自行车,猛蹬两步,飞快越过马路,疾驶而去.
17
留院观察了三天,姜鸿雁就像是犯了疑心病,火速替丈夫办理了出院手续,带着一群看护,一大堆医疗器材浩浩荡荡开回家,姜家的老宅在淮海路的旧建筑带上,上三代人修建的洋房几经翻修,依然是姜逸儿时奢华富丽的景象。只可惜人丁不够兴旺,自从姜老太太过世,姜浩瀚的兄弟姐妹大多移居海外,昔日热闹非凡的别墅花园只剩下老管家保姆一家子。
庭院里的树木倒是越发繁茂昌盛,过了初秋,金桂开得正灿烂,凉风吹过,满面都是沁人的芬芳。
姜浩瀚住进来修养,最高兴的莫过于在这家服务了三十年的保姆陈妈,他是看着姜浩瀚,姜逸出生长大的,把他们当自己亲儿子亲孙子看待,打从姜浩瀚被搬回来,抹了几次眼泪不说,喂药,擦身,按摩无一不是亲自动手,照顾的无微不至。
姜逸为了就近照顾父亲,也从饭店搬回来住,汪雨音自然也跟了进来。两人住在姜逸儿时的房间,那里阳光充足,屋里摆设齐全,其中一面壁炉墙上挂满了童年时的照片,满架子书收藏丰厚,指间所到之处的回忆,就像是稀有的珍珠,刚触及蚌的外壳,他就警觉的立刻合闭,再也不能窥视一丝一毫。
一个阳光充足的午后,姜浩瀚的精神似乎特别好,连日来他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姜逸坐在阳光底下给父亲读书,从书房架子上随手挑的,扉页上有父亲的批注,页码上还有许多人的字迹,似乎是他认真阅读过的就拿了过来,读到小半,书里夹着一张破碎的照片,经火焚烧,黑的几乎看不出什么,不以为意,顺手放到桌上,继续读下去。
姜浩瀚斜躺在床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的儿子,颇为感慨,时间真是弹指之间,他只是一闭眼,怎么刚刚弱冠的少年就长成身高肩厚的成年男子,看他这么沉稳从容的做着俨然就是自己年轻时候的样子,不禁欣慰的伸出手,轻轻的搭在他的手上。
姜逸停下来,愕然:"爸,有事吗?"
姜浩瀚笑着摇摇头。
"要喝水吗?还是吃些水果?"姜逸没等他回应,自言自语的说:"今天比较热,太阳晒的久了,吃些水果吧。我去拿。"
姜浩瀚看他忙活的样子,不再说话,安然享受儿子的孝顺。
"给爸爸吃点苹果吧,逸。"汪雨音捧着一叠书走进来,拿起桌上的苹果说:"苹果营养好,水分多,医生都说好的。"
"那......你来削皮。"
汪雨音横起眉毛,娇声说:"你这不是为难我吗,明知道我不会。"
"那就现在好好练,将来有的你自己削。"姜逸抱着胳膊,决不帮手的样子。
汪雨音嘟着嘴,小心拿起苹果,一点一点的销,他头低得脸快挨上苹果柄,眉心紧皱,好象是要把吃奶的力气都用上似的,姜逸在心里暗笑。床上的姜浩瀚睁大眼睛,忽然一手撑起身体,一手抓着她的肩膀,嘶哑声音喊:"......小......明!?"
汪雨音抬起头,茫然的看了看他,忽然扑哧一声笑:"爸爸,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雨明,我是他姐姐雨音,小时候你常抱过的小丫头啊。"
"像......有点像......"
汪雨音摸摸自己的脸,说:"像吗,倒是有人说过,我们两的鼻子都像我妈妈。"奇怪,姜浩瀚应该没有见过雨明。
姜逸心里却猛被撞击了一下,却又什么都抓不住,心不在焉的翻看手边的相册。都是以往拍的老照片。
"你拿这个来干什么?"
"啊,我看这边照片挺全的,都是近几年发生的事情。"汪雨音继续和苹果奋斗:"爸爸不知道这两年的事就拿来让他看看。"
一本一本,随着相册的老旧,时间往前推移,巡回演出的,大学时的同学录,中学时的毕业照纪念册,一排十四五岁的豆芽菜排成整齐的队伍,一张一张都是陌生的脸,没在脑海里找到一丝头绪,忽然,前排最边上的一个跳了进来,大大的眼睛,左侧脸庞线条优美而熟悉。仔细端详了一会,手里加速翻阅剩下的几页,照片上自己或郊游,或运动,或演奏,地点服装神态不断变化,身边的人也不断转换,就是没有那个人。最后的扉页塑料封面里包了许多小照片,拿出来一一搜索,找到一小张剪切过的,少年的他和依然健康的父亲,背后是秀丽的山水,至于另一半。
飞快拿来刚才翻到的那张破照片,相互一对照,未烧全的接口正巧吻合。仔细观察这张上面的人物,也是一对父子,小孩非常熟悉。
"唉呦,汪小姐,怎么你在削苹果?这事情你说一声我来就好了。"陈妈端着一盘子小碗进来:"这是我刚做的桂圆汤,趁热喝了。少爷,你别弄这些东西,擦擦手快过来。"
汪雨音把苹果和刀递给陈妈,喝了一口立刻苦着脸放下:"恩,陈妈,这也太舔了,你放了多少糖。我在减肥呢。"
"哎呀,您的是那碗,甜的这碗是给少爷的,我加了足足两勺糖能不甜吗?"
"难道逸爱吃甜的?"
"可不是,他小时候不喜欢吃菜,就往饭里加糖就行,平时尽喜欢吃些蛋糕,甜点心,连喝茶都喜欢加点糖。"陈妈笑着说。
汪雨音拉长声音,凑到姜逸面前说:"真没想到,一个大男人这么爱~吃~糖~!"
姜逸不以为然:"那有什么,你吃苹果还要加糖掂嘴巴呢。"
话一出口,不仅汪雨音吃惊,连姜逸自己都有点诧异,他拿起碎照片递到陈妈面前:"这是我在书里看见的,您看看这两个人是谁啊?"
陈妈眯着眼睛看了看,又翻出口袋里的老花镜,一眼就叫了起来:"诶呦,这不是华新和他儿子吗?怎么叫人烧......"她忽然闭上嘴巴,飞快把手里的苹果切碎放好,看看姜逸又眼神不定的站起来:"我厨房里还炖着东西,得赶紧去看看。"
姜逸怔了一会,苦苦思索华新这个人的只字片语不得结果,他拿着照片靠近床:"爸爸,这上面的人是不是华新,他是我们家的什么人啊?"
姜浩瀚定定眼睛,汪雨音喂给他的苹果从嘴里掉了出来,浑身不定的战抖。
"爸,你怎么了,爸?"姜逸冲汪雨音喊:"快去叫护士。给医生打电话。"
姜浩瀚抓住儿子的手,摇摇头,只是痛苦的说:"算了,我没事情。"他平躺下来,闭上眼睛,呼吸渐渐恢复,许久才睁开眼望着高高的天花板发呆。
"我知道他一直很苦,很苦,很苦......老天爷......不公平......"他看向姜逸说:"他是你爸爸最好的朋友,在这里住过,你忘记了吗?"
汪雨音喊来护士,检查了血压心跳,把两个人都请了出去。
姜逸边出门边拿着照片不断的细看,这片身后的风景有山有水,一片美丽的自然风光,远山公路蜿蜒曲折......
......
山连着山,山叠着山,环山公路像一条银绸带绕着山脉绵延而上。脚下是几百米高的峡谷,奔腾的河川像一条银线摆在眼前。
"爸爸,什么时候能到啊,我都坐了一天的车了。"
"快到了快到了,你小子怎么这么烦,你看人家小明,乖乖坐在那里,比你懂事多了,你呀白长三岁。"
姜逸狠狠白了小明一眼,哼了一声拿出饮料使劲吸。
"爸爸。"小明小心的拉拉父亲的袖子。
"怎么了,你也想吃东西。"华爸爸赶紧掏包,可小明摇摇头,轻轻的说:"我......我要小便。"
"啊!"华爸爸看看窗外,这里哪来的地方小便啊。姜爸爸也听见了,说:"男孩子最好办,下车随便找一个地方解决好了。"姜逸一听,对着小明哈哈大笑说:"好好,让我看看你的小鸡鸡。小便鬼,小便鬼......"小明憋红脸歪嘴要哭的样子。
姜爸爸一个棒槌砸到儿子脑门上:"臭小子你给我闭嘴,否则我立刻剥了你的裤子。"华爸爸笑着把小明抱下车。
车边,小明一扭头就看见姜逸在车窗里对他做鬼脸,拉着爸爸袖子不停的说:"远点。远点。"距离远了,他又觉得路边没有遮挡的东西,
"这下好了吧?"华爸爸在十米多远的路边找到一大堆茅草,把小明放下来。
小明刚蹲下,忽然耳边发出轰隆巨响,不以计数的石块,碎土从山顶滚落下来,直扑公路上的越野车。
山体滑坡......
......
姜逸猛的扑坐起来,一头冷汗,房间里漆黑一片,窗帘渐渐泛白,原来是南柯一梦,可梦境如此清楚明白,就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一样,打开床头灯,拿起那张照片又翻看了一遍。
或者这就是封存在他脑海里一直被丢掉的东西。
早上起来散步,老宅里的一草一木突然清晰起来。漫步在中庭花园,似乎有一群孩子的影象自对面跑来,穿过他的身体跑了过去。领头的那个顶多只有7岁,却非常趾高气扬,大喊大叫,俨然就是自己。
而落在最后,是个非常瘦小的孩子,大大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像个娃娃,却非常胆怯,一扭一捏挨着墙角慢慢的走了过去......姜逸差点失声把他拉住。
"喀嚓喀嚓",思绪被打断,门卫陈伯在不远处修剪花木。
"少爷早啊,起来锻炼。"
"早!"姜逸点点头:"陈妈腰好了没有?"这两天陈妈一直借口腰疼躲在厨房,已经有好几天没看见她了。
陈伯一愣,打哈哈说:"快,快好了吧。"他架起梯子匆匆离开。
这个简单的木头梯子似乎引出些东西,姜逸愣愣的看他走到树丛拐角不见了,抬头,整个欧式建筑在晨雾里高高耸立着,最高的尖顶阁楼若隐若现。仿佛一种无形的牵扯力,走进大门,路过客厅餐桌。
饭厅一桌子菜,奶奶姑姑妈妈都在,爸爸大概是出差去了,他的位子空着,小时候的自己坐在母亲边上,姜鸿雁给他盛了一碗满满的排骨汤。
奶奶忽然放下筷子问:"华新刚刚回来了吧,你们没有叫他们来吃饭吗?"
"叫过了,他说在外面吃过了。"保姆说。
"那小明呢,总不成也吃了吧。"
"他爸爸说给他另外买了吃的,也已经吃过了。"
"这孩子,就是见外。"奶奶皱着眉头说。
......
姜逸回过神,只见走廊里灯光昏黄,老式楼梯螺旋而上,尽头就是那个小小的阁楼。他禁不住沿着楼梯往上,那扇矮小的门一打开,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晨光透过顶窗照亮了整个房间,扫视这间不大的阁楼,仿佛看见一个穿着肥大外套,身体瘦弱而显得大脑袋的小明,像只小老鼠一样畏缩在角落里,他瞪大溜圆的眼睛警惕的看着这个外来者。
"你是谁,是小明吗?"姜逸忍不住把手伸过去,那个影子立刻破碎在空气中不再复现。他失落的跌坐到地板上,残破的地方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临窗下的一块颜色和墙边的不太一样,仔细看似乎是一张床的位置。
......
"喂,我拿来两个苹果,你饿吗,给你。"
小明从破棉被里探出脑袋,看着两个大大的红玉苹果,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吃吧,吃吧。看你谗的像什么样子?我还给你拿了一点糖。"姜逸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硬把两个苹果放在他怀里,小心从怀里掏出一个装糖的塑料袋。
小明拿了一个,飞快咬在嘴里,苹果很大,他却一口咬了大半个,没几下一整个就进了嘴咽下肚子,还意犹未尽的咂咂嘴。
原本吃饱的姜逸不知怎么的也觉得嘴谗,小明听见他咽口水的声音,抬起头,颇有点不舍得的把手里另一个苹果交出来。
"不用,你吃,我拿来就是给你吃的。"抬高脸不接受。送出去的东西拿回来就太难看了。
"你吃吧。一人一个。"
"我不吃没削皮的苹果。"
小明想了想,忽然拿起苹果飞快的啃了一层皮,露出好大一块果肉,又递出来。
"这上面粘了你的口水诶,你还让我吃。"
小明低下头,脸红的说:"下次我削给你吃,今天我......"
"诶呀,你臭什么脸,我吃好了拉,你把皮都啃了,我们一人一半。"
你一口我一口,苹果很快分光了,两个小孩满足的躺在床上,不停的用舌头舔嘴唇,还是甜甜的,真是天下最好吃的苹果。
姜逸忽然使劲吸溜下鼻子,叫道:"你闻闻,是烤蛋糕的味道,陈妈肯定在下面做蛋糕。那蛋糕是天底下最好的蛋糕,最甜的,最香的。"
小明也使劲吸溜下鼻子,刚刚填饱的肚子又开始叫起来。姜逸一蹦下床,拉着他的手说:"快穿好衣服,我们去偷两个。"
摸着墙角,一路风一样飞过楼梯走廊前厅,厨房里果然香气四溢,陈妈在水槽边麻利的剥毛豆,烤蛋糕就放在他身后的桌子上,金黄的面子,浇上菠萝酱的,姜逸一挥手猫着腰蹑手蹑脚拉着小明溜到桌子底下,手往上摸,神不知鬼不觉的捞了两个一人一块,在伸手,直到把手能够到的一次捞空为止。每人用衣襟兜着,飞快逃离犯罪现场,跑到院子大树下迅速分赃,就地销毁。
没过几分钟,姜逸一手捂着鼓鼓的肚子长长吐了一口气:"太好吃了,蛋糕还是比面包好吃啊,要是能再加点巧克力酱就更好吃了。我长大了,一定要做个蛋糕师傅,自己做自己吃。"小明吮着手指头,认真听他的发言。
"不过,妈妈一定不会让我做厨师的。"声音有点沮丧,但立刻又振作起来:"那我将来一定要请很多很多蛋糕师傅,专门给我做蛋糕点心,喂,你,将来就做蛋糕师傅吧,给我做蛋糕吃。"
"蛋糕好做吗?"小明傻傻的问。
"好做,超级好做的,连陈妈都做的那么好,你那么聪明,一定会做的很好很好。"
"那好吧,我也喜欢蛋糕点心。"
"好好,拉勾啊。"
姜逸欢呼雀跃,两个小拇指轻轻钩在一块。正巧,厨房里响起陈妈的怒哄,两个小贼捂着腮帮子呵呵使劲笑。
......
看着阁楼窗外那棵高大的桑树,空灵的脑海里忽然被许多东西溢满,宣泄的情绪无处可去,胸口像塞满了棉花团,许久才喘出一口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