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阳越也微笑:"晏兄聪明人,我是说不过你。"
"小聪明而已。"我立刻醒转。你这是怎么了?醉意还没消么?怎么如同少年一般斗起嘴来?多么无趣的事情。
叶阳越走近我:"晏兄客气。昨夜睡得可好?"
"多谢叶阳兄关心,睡得自然是好的。"我看了看冷露,只见他挽着一个竹篮,满脸不甘愿的样子,禁不住问道,"叶阳兄是要到哪儿去么?"
"哦,昨天扫了晏兄的兴致,今日补上,如何?晏兄可否答应了我的邀请?"
我微微一愣。这男人比我想得清闲许多。"叶阳兄不会是因为我这个闲人,放下许多正事吧?"
他摇头:"要知道事情总是做不完的,无论如何追赶,总还有不尽的‘正事',既然如此,浮生半日闲,偶尔闲一下,不是坏事。"他的脸在阳光下看来仿若少年,有些顽皮的神气。
那冷露听得主人这么说,朝我狠狠地瞪了一眼,仿佛是怨我带坏了他的少爷。
我玩心也起,"叶阳兄说的是,世上正事无穷无尽,只有傻子才困于俗务无法自拔,叶阳兄雅人,自不会如此。在下奉陪就是。"说完,朝冷露做了个鬼脸。
那孩子怔住了,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做这个动作,"呵"了一声。
叶阳越回头:"怎么?"他的动作,真是如常人无异。
冷露自是低头,什么也不说:"没事,爷,我踢到了石头。"
"小心点。"说完,叶阳又"望"向我,"那么,晏兄有什么地方是想去的?在下就当一次东道。"
我看了看冷露的篮子:"我没什么意见,这里不熟悉,还能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自是随叶阳兄之意罢了。"叶阳越既然如此排场过来,自是有想去之地,问我,也不过是过场罢了。
"那在下便自作主张了。"叶阳越朝我躬了躬身,阳光下,眉宇轩然。
仰头,青天在眼,满目晴云,徐徐地飘着,如同丝一般绵软。
微微闭上眼,鼻间有醺然之气。
睁眼,叶阳越向我递过一杯酒。
青瓷小盏,半点如碧,正是思红。
我微笑:"叶阳兄想得倒是周到,吃的喝的都准备着了。"
环顾四周,正是我当日遇见叶阳越他的那条船。如今到处已经是烟波浩渺深处,望出去水天云里,如同梦中。
叶阳越微笑:"我是俗人,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没法子,只好充充雅人,水上一游了。我记得第一次见到晏兄时,是冷露不小心戳伤了你的手,那时你也是在舟上吧。我与晏兄相识后,三番两次坏了晏兄的雅兴。这样想来,才如此安排。只是不知道趁不趁晏兄之意?"
"叶阳兄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俗人,若天下都是如你的俗人,那俗务也可爱了。"
叶阳越手中亦有杯,手指稳稳擒着杯,样子端正:"见笑罢了。"说着这句话的时候,脸微微侧,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又仿佛是想到了什么事情。
我不语,再望天地之间,只觉得渺渺然茫茫然,忽然有不知身在何处之感。
低头看水,水波荡漾,我心神不定,手一倾,那酒竟倒了,全倾在手上,衬得肤色隐隐如碧,颜色诡异。
叶阳越听得声响,"怎么了?"
"没事。或许是坐不惯船,晃了晃。"我微笑掩饰。
叶阳越端起小盏,一口饮尽酒液,然后左手一抬,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管青翠长箫。
我瞠目,"叶阳兄?"
他微笑,将箫置于唇间,幽幽吹来。
听得出只是随性的曲子,没有什么曲调,却令我一惊。
要知箫声往往流于忧伤,而叶阳越吹来却是堂堂皇皇,暖暖洋洋,开合大度。
看他眉目,柔和而遥远的神气,虽然那琉璃般眼睛没有任何感情,我却读得出豁达的情绪。
音律一转,转得深沉,我倾听,那箫声却如同叹息了。
兀地一转,叶阳越已经收了箫。
我放下酒盏,赞道:"没想到叶阳兄还有如此妙音,在下佩服。"
叶阳越笑意款款:"无它,只是今天开心而已,随便凑些曲子,哪里称得上妙音?晏兄有时客气过份了。"
我迎着他的眸,正要再客气两句,却不知为何,无端端地打了个寒颤,那话一时间竟堵住了,说不上来。
叶阳越抬手,又为自己斟了酒,然后将酒瓶放到我面前:"晏兄自便。"眼眸又转向水天深处。
我沉默,看着那酒瓶。
青瓷细骨,入掌温润,摩挲在肤上,如同握着女子手掌,柔和无比。
抬眼看叶阳越,我微微眯起眼。
忽然明白为何会在这太阳底下打起寒颤来。
叶阳越的眼睛再美,却没有任何表情。说着再真挚的情感,只要看着他眼,就不过是嚼腊般无味,深思下去,更是令人害怕。
那样的一双眼下,到底藏了些什么?
手微微紧了,那瓷杯坚冷。
柔和底下,是铮铮的硬骨。
是我么?
或者是他?
我大笑,斟酒,饮杯,顺势仰躺在舟上。那太阳耀眼,却让我心底一松,照去了阴影。
叶阳越微笑,不语,一动不动,果然是温文之人,不似我,骨子里的随性懒散。
抬手遮住眼,遮住一片青空。
什么天地啊权势啊身份啊,全散了罢。
只当作是浮云飘过,我自逍遥,如此而已。
只觉得身体浮浮沉沉,我睁开眼时,只看见夕阳。
蓦地坐起来,昏黄影里,叶阳越仍坐在我一臂之处,却对着我似微微出神。听得我醒来,他声音带笑:"醒了么?晏兄真是自在之人,在下羡慕。"
我脸一红,居然睡着了。
我并不是易睡之人,事实上无论到哪里睡下,潜意识里总有些戒备,如今天这样的真是少有。想来想去,或许是浮云太美,太阳太暖,害我如此丢丑吧。
转头处,我看那叶阳越,眼角扫过,我怔了怔。
染了红霞的男子的脸看起来有点孤寂。
忍不住出声打破夕阳带来的点点阴冷之感:"我们回去吧。这大半日的,叶阳兄家里只怕要乱成一团了。"
叶阳越先是一愣,然后大笑:"哪里会如此?若是少了我一人家便不成家的话,那叶阳家未免也太不中用了。晏兄累了么?我本是想赏那湖上夜景的,晏兄若是累了,我们回去便是。"
我听了一想,"我倒不累,睡了这些时辰,精神好着呢。我只怕叶阳兄为了陪我误了正事。"
"正事?何谓正事?这世上的事情永远做不完,做完这件又有那件,何必苦了自己呢?我是难得有晏兄这么个好推辞祭出来偷偷懒,晏兄成全我便是了。"叶阳越说得居然有几分可怜。
我笑:"那敢情好。我是偷懒高手,今日便拉了叶阳兄一道罢。"抬眼看那夕阳,红红如坠,燃烧天际,彤彤地却阴冷,心微微一寒。
叶阳越忽然叹气:"虽说是赏夜景,我这废人也不过是满足些愿望而已,哪有什么景可赏?万物于我,不过是漆黑罢了。"
我怔住,转头望他。
阴影里,他的眼如同珍珠,微有光芒却终是没有任何情绪。
"叶阳兄此言差矣。需知赏景最终是以心赏之,世间万物,只不过是映在心中罢了,若是胸有丘壑,眼中望去自然纵横千里,若是胸内无物,良辰美景也不过如粪土而已。叶阳兄是有气度之人,虽然眼不可视物,心却自然风光霁月。又哪里来这些感慨呢?"
叶阳越凝住,过了许久,才慢慢点头:"晏兄美意我心领了,叶阳越但求有朝一日成为晏兄所说风光霁月之人,如此才好。"微微一笑,便释然了。
我一冲动,见东天有月牙升起,拉住叶阳越的手,带他转向东面。
叶阳越神色疑虑。
我笑道:"你若看不见,我自如你之眼,代你看见。如今月亮已经升起,夕阳快要沉下。你有没有感觉那凉风?自是那月华带来的冷露。那风就是月华的味道,如今的水声也倒映着月牙的清冷。你听到触到,就会知道月牙是什么了。所谓事物,不过如此尔尔。我能看到的,自然能入你心。"
叶阳越神色初时迷茫,之后感激,握着我的手,很紧:"晏兄。"
我不答,只说,"闭了眼,世间万物,全都只在你的心里罢了。"
那一夜我们在湖上待得很晚。
只留船头一点星火,便在水天深处飘摇。
后来也不喝酒了,两个人都躺在船头,仰望着星空。
那一刻,叶阳越的脸看起来如同孩童。
星光璀璨,一点点的像是人的眼,微微眯着,闪烁着。
行到岸边时,有萤火飞舞,与那星光争辉,流离迷失,乱了我的眼。
伍:浮生长恨
第二日的早晨。
我醒来的时候冷汁涔涔,做了个噩梦,却不记得梦到些什么,只记得梦里的我哀伤不能自持,却无计可施的无力感。
坐在床头,我掩面,抹了抹额头的汗,怎么回想也记不起梦境来,只记得梦里的颜色大约是昏黄色,所有的东西都笼在这种凄暗的颜色里。
望望窗口,依然是一样的江南晴天,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我摸摸胸口,慢慢爬起来,用冷水洗了脸,然后决定了:
看来,该是要走的时候了。
慢慢走到叶阳越书房门口,还没敲门,冷露便来开门了,照旧没什么好脸色。
我微微笑,心知大约是叶阳听到我的脚步声,命他来开得门。
进去的时候,叶阳就坐在窗口,身边有几个人,似在禀报事项的样子,看到我,都微微一愣。
我也愣住了,一揖,"叶阳兄,在下还是过片刻再来吧。"
叶阳越抬头:"晏兄没什么紧要事吧?"
他已神色如常,昨夜的恍忽完全从他的身上消失了。
所谓强者,大抵是能用理智控制自己感情的人罢。
我笑:"没什么事,只是些鸡零狗碎。那我到旁边偏厅吧。"
叶阳越想了想,说道:"冷露,带晏公子去偏厅。"
那孩子躬了躬身,转身朝我道:"晏公子,请。"
我也不作弄他了,一言不发,跟着他去了。
约莫一个时辰后,叶阳越才过来,那时,冷露给我倒上的那杯茶早已经冷得发苦了。
叶阳越的神情看来疲惫不堪,我迟疑了一下,决定还是待他休息后再说。
叶阳越摸了摸桌面:"有没有茶水?"
我左右看了下,说:"要不叫冷露奉茶吧?"
"不用,晏兄杯子里有没有冷水,我且喝一口就行。"
犹豫了一下,我把杯子递了过去,他看来真是渴了,喝了一口,也没有平日的舒缓样,喝完后,他问道:"晏兄,是有什么事么?"
我又犹豫了一下,才道:"是这样的。我叨扰叶阳兄也有多日了,到今日,我看也差不多了,想要辞去,免得再给叶阳兄添麻烦。"
叶阳越怔住了,沉默了一下后追问:"晏兄是哪里觉得不满意么?或是下面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如果有,我替他们给你陪个不是。"说着,站起来深深一揖。
我连连摇手:"不是不是。我不过是因为住得时间太久了,再住下去,叶阳兄虽然好客,我这厚脸皮也搁不住了。这才辞去的。"
叶阳越脸色很沉重,这让我有些奇怪。
"晏兄,我难得遇到如你这般投契的朋友,再留些时日如何?我知你性如浮云,此去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能否多留几日?"
他的神色看来诚挚。
我也是一揖:"叶阳兄殷殷之意,我明了,不过在下去意已决,叶阳兄不必多留了。"
叶阳越神色微微一阴,看来是很有些不快。
我微叹,然后再一揖:"就此别过吧。叶阳兄有自己的天地,而我不过浮云罢了,叶阳兄好意,在下有生之年必会牢记。"说完,转身。
不去看他的脸。
忽然有惋惜之意。
那样清凛的人哪,为何不早些遇见了?偏偏在如同逃难般的时日碰到。
正想着,叶阳越搭上我肩头。
我讶异,回头,肩头一痛。
他的手轻拂,我却不能动了。
我苦笑。
叶阳越的脸莫测高深,一片平静,如同深湍的湖水。
叹息,到底,又错了吗?
我平静问:"叶阳兄意欲如何?"
叶阳越走到我面前,深深一揖:"对不住晏兄,然后叶阳今日是定要留下晏兄了。"
我沉声:"叶阳家留客兴用点穴的么?莫非是待我如敌了?"
叶阳越微笑,那笑容却看来刺眼:"晏兄若当自己是客,又怎么会一意要走?你我相交,难得相知一场,晏兄多多见谅。"
"见谅么?好,叶阳兄,你且解我的穴道,我们慢慢说话。"
叶阳越笑:"何必呢?尔虞我诈,没想到晏兄也如此待我。"
"叶阳何来此言?明明是你先出的手,却要我来承担这名声么?"
叶阳越慢慢走开,坐到我面前座位上,"晏兄,知否我要留你之意?"
"自然不知,叶阳兄的心思,我这等愚蠢之徒哪里知晓。"
"看来直到今日,晏兄仍没当我是知心朋友啊。"他叹息。
"是么?叶阳兄今日所为也让我深深诧异。"
他沉默了。
阴影里,我看不见他的神色。
过了半天,他才道:"晏兄,不,我该叫你殷兄,殷兄,留下吧。"
我脑中轰然。
咬牙,冷笑:"叶阳兄原来是另有图谋,说来便是,何必躲躲掩掩。"
"图谋?"叶阳越笑,笑容有些古怪,"殷兄不必多心,叶阳越虽然这次称不上光明正大,却也不是诡诈小人。殷兄放心,我决没有恶意,只是请殷兄多留几日罢了。"
我迎着他嗤嗤笑着:"恐怕叶阳兄想留的不是朋友,而是叫殷离的那个人吧。"
叶阳越沉默。
我叹气:"罢罢罢,放开我吧。叶阳越,你明知道若论打斗,我是决逃不过你掌心的,何必这么防我?"
叶阳越只微微沉吟,便走到我身前,解了我的穴道。
他却不走开,站在我的身边,阳光下他的眼底全是阴影。
此刻,忽然恨了起来。
无论我眼里有什么情绪,对面的这个人,是永远看不到的。
对于他而言,我只是一个姓"殷"名"离"的人罢,姓晏的那个,只活在他和我的想像之中。
如此想来,我握紧了拳头。
"你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是谁的?"
叶阳越浅笑,笑容平和至极:"这个重要么?"
"我只是想知道,殷某从什么时候开始,成了叶阳越你眼里的一个笑话。"
叶阳越沉默了一下,回答道:"从你我认识之始。"
我愣住了。怎么会?
看着他的眼,虽然依然如水平静,我却明白,这个男人在这件事上,不屑骗我。
额角冷汗,我只想到一个可能性。
陆:一窗灯影两愁人
月明星稀,只可惜见不到乌鹊,否则倒是应景了。
独坐窗前,没有点光,那月光透过窗纱透进来,照在我的身上,映得衣如新雪。
夜似利剪,剪破了那许多心思。
皱着眉头,奇怪的是,心思却没有什么烦乱。
我想我明白叶阳越要的是什么。
他要的是"殷离"这个名字,却不是我这个活生生的人。对于他而言,我是无用的。所以不必担心性命,要想的只不过是什么时候可以离去罢了。
手微微一动,不小心触得桌上茶盏,"叩"地一声,在黑夜里听来特别清晰。
有沙沙轻响,我微笑。
难得有人守卫,倒是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