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走到床前就开始宽衣。
明天事,明天管。
正这样想着,有敲门声。
敲门的相当文雅,只敲了两下,便不再声响了。
我屏住呼吸。
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只有一个人会过来吧。
不知为什么,此刻的我相当厌恶见到他。
所以,只要不说话,虽然他多半知道我还未睡,却也不会进来的。
这样就好了。
果然,等了片刻,便听得有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便没有声音了。
我再等了片刻,才脱下外袍,睡到床上。
偏身,那月光好亮,照得眼前微微的有晃动的感觉。
何处的月光?照在何处?
忽然想起那夜月下舞剑,又想起与月争辉的萤火......
那许多,争如昨夜星辰,一切只不过幻境罢了......
睡到中夜,忽然醒转。
睁开眼的时候,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我一直没有睡着过,清醒得可怕。
爬起身。
那月光妖异地发蓝,倒像是映在湖心的光芒。
胸口莫名有些发窒,我起来,披了条外衣,走到窗前,推开窗。
然后就愣住了。
就在窗口,一人坐在石阶上,寂寞地望着月亮。
屏住了呼吸。
过了半天,才听得有人叹息的声音:"你说月亮就在我感觉之间,可是为什么,今晚却没有呢?我坐了半夜,只觉得黑暗的还是黑暗,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
莫名的悲伤,我强笑:"你若遮了你的眼,又能看见什么呢?"
他微笑:"你的意思是,自己的恶业自己承受是不是?"
我不作声。
"早听说殷离性凉薄,你若对人都如此,我不奇怪这传言是从哪里来的了。"
"我性再凉薄,不若叶阳兄你。"
他不语了。
月华如练,带了幽冥泉水的冷光,浸得我心里微冷。
忽然,他回过头。
心里一跳。
那一刻,看着他的眼,竟然觉得那眼看得见一切。
然后很快安下心来。
那眼还是琉璃无光。
他问我:"你眼中的月光是如何的?西域与江南的月光是不是一样的?"
我微笑:"对于看不见的人而言,都是一样的吧。"虽然知道此刻我的行动只算是孩童的赌气,可是此刻却忍不住说出尖刻的话。
叶阳越沉默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
然后他说:"是的,在我的眼里,一切都是一样的。虚无与实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一样的。我看到的,全是黑暗,我摸到的,就仿佛是想像。殷离,你明白这种感觉么?无论你做什么,怎么做,一切都好像是一样的。年月日,又有什么差别呢?那一日你对我说,世界万物全在我的心中,我可以告诉你,在我心中,世界万物只不过是空洞而已。殷离啊殷离......"
他叫着我的名字,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我冷笑,袖手:"是么?我却看到叶阳兄乐在其中。一切皆在你掌控,虚无或是实在,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伸手就是了。叶阳越,翻手为云覆手雨,感觉如何?"
叶阳越身形动了一动,"在你眼中,我是如此么?"
"不是如此,又该如何?"
他大笑:"又该如何?又该如何?"
我刷地关上了窗。
管他什么明月稻草眼睛的,我自睡我的觉去。
一夜无眠。
我不知道那人有没有继续坐下去,只是,一闭上眼,就可以看见他的背影,看见他,孤寂地"望"着月亮。
三章:江南
壹:水面风来酒面醒
你想得到什么呢?
想拥有,就必须付出。
从来没有任何事情,是可以不劳而获的。
早晨醒来的时候,看着帐沿的流苏,我发了半天愣。
锦色流苏摇曳着,带着晨风的轻盈。
有鸟鸣声,如果细听,还可以听见落叶的声音。
慢慢爬起来,瞪着已经放在屋子一角的黄铜脸盆,瞪了好久,才有真切的感受。
昨夜,直到月落时分才睡着,所以即使已经醒了,却仍有迷迷糊糊的感觉。
小侍女走了进来:"晏公子醒了?水都凉了,我给换一盆吧。"
我叫住她:"不必。你家公子呢?"
"爷么?晏公子要找他?"
"是的,我想见他。"
"要不我问问去?晏公子稍等。"那待女躬身后离开了。
往脸上泼了点水,低下头,看见那圆圆盆中我的脸,是扭曲而苍白。
叹息着,吸了口气,想让自己精神一点。
刚转身,就看到了他。
他正倚在门前,一动不动。
没有声响,所以我居然也没有发现他走进来了。
怔住了。猛然醒转,他看不到我,自然也看不到我的难看样子,心中一松。
"叶阳兄,请坐。"
他的神情一滞,然后径直走到了桌前坐下,居然没有半点犹豫。
这个人,如果不是事先知晓,谁也看不出他是个瞎子吧。
"殷兄找我,何事?"他笑如清风朗月。
"叶阳兄,你打算留我到几时?"
听得我的称呼,叶阳越微微一愣,然后浅笑:"怎么?殷兄住得不适意么?怎么又提起这事。"
"倒不是不适意,只是我终有走这一日。叶阳兄虽然好意,我却是一心想走了。"
"殷兄何必呢?我叶阳家想必必不如殷兄自己的家,不过自信有一点必胜他处。殷兄只要在叶阳家一日,我叶阳越必护得殷兄周全。殷兄既不必担心有人寻仇,也不必担心有人千里寻主。殷兄何不安安心心地住下?你我都方便。"
我大笑:"护我周全?只不过是此牢笼与彼牢笼,又有什么差别?我明白叶阳兄知道我的心意,叶阳兄再说出这等话,不是唬我如孩童?何必?"
"殷兄才智,我自然知道。不过殷兄也知道我的心,也会明白,我是断断不能放了你的。"
"于你,殷离正是此时一张有力王牌是不是?只要有了我,自然能牵制其余两家。何况我武功平平,吃得也不多,叶阳家养了我这一口,正是一箭双雕的好计。是不是?"
"殷兄既然明白,就不必多言了。"叶阳越依然微笑,看不出一丝羞耻之感。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叶阳越,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朋友过?素称豪义的叶阳家,就是这样对待我这个朋友的么?"
叶阳越没有挣开,只是揪了我的手腕:"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殷离,你是我叶阳越的朋友,却不是我叶阳家的朋友。仅此而已。"那一刻,他的脸若玄冰。
我翻手,左手狠狠握住他的手腕:"好一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找得好借口!"那一掌用了我全身之力,耳边似乎听得他骨骼的轻响。
叶阳越纹丝不动:"殷兄,冷静。"他的眼直直盯着我,我忍不住颤抖起来。
冰冷的眼眸,没有感情,也没有生气。
那样一双琉璃之目啊!
颤抖着,我左手放开他的臂,要倒下的样子。
叶阳越伸手,探我的臂,要扶住我。
就在那时。
我右手抓住了他的臂,看来似要止住自身的跌势。
可惜他看不见。
阳光里,一丝乌芒,在我的食指与中指之间。
右掌疾探,一把抓住了他的臂。
叶阳越疾疾缩手,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捂住衣袖,有那么一刻,没有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就在那一刻,我感觉到瑟缩。但只是一刻,我已经神色如常。
叶阳越抬眉:"殷兄,好本事。"
"好本事么?我哪里有什么好本事,论武功,我在叶阳兄面前,只怕就如同黄口小儿,所以只能使些下三滥的手段,只希望叶阳兄不要见怪为好。"
他的眉动了一动,难受之极的样子。
我微笑:"叶阳兄还是不要妄动真气为好。你所中之物有些似我,虽不霸道,却阴毒。若动了真气,只不过惹得自己难过。所以呢,叶阳兄,稍安勿躁。"
叶阳越微笑:"殷兄果然能人。如今我体内如万针齐扎,非痛非痒,果真难受得紧。但不知此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无他,五寸相思。"
"五寸相思?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殷兄,是哪里来的东西?"
"这个,叶阳兄便不必知晓了。叶阳兄如果觉得可以忍受,再说话无妨。不过这东西会随着你的血脉逆行,再不作决定,只怕等会儿会更难受。"
"决定?"
"是,决定。"
"殷兄想跟我作什么交易?"
看着他的笑脸,无端端的,我生出焦躁。
勉力压下。此刻,自由只在一线之间,任何躁动都会破坏了这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叶阳兄明知故问。"
"你要我......放你走?"叶阳兄依然抚着臂微笑。
"是。叶阳兄只要让我踏出此地,我自会送上解药。"
"解药?殷兄说得轻巧,不过换了任何一个人,只要走出此地,只怕不会再把叶阳越的性命放在心上了吧。"
"那就要看叶阳兄信不信我。如果叶阳兄信不过我,那我就乖乖待下去,反正将死之人不是我。"
叶阳越大笑:"殷兄真有解药?"
我同样笑:"当然。"伸手自怀中掏出一颗红腊包就的药丸,"如何?殷兄怎么想?"
"你倒是大胆,不怕我抢了药丸么?"
我大笑:"只要你有力气,就过来吧。说了那么多话,你虽然没有动真气,但五寸相思依然会游走,只怕你此时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吧。"眉眼不动,虽然此人看不见,我却依然不敢露出一丝马脚。
所谓五寸相思,不过是我幼时学的银针制穴之术中的一种。而且因没有功力支持,只能制他片刻。
如果在这段时间中没法脱身,我命休矣。
叶阳越低头,居然有片刻犹豫。
我要的,就是那片刻的犹豫。
朝早就看准的门口飞扑过去。
我知道只要叶阳越走进我的房间,门外的守卫会较往常宽松不少。毕竟没有人会想到,我能威胁到叶阳越。
只要那么片刻,我有把握自屋角脱身,住了那么多日,我如果还看不清地势,就真的该死了!
然而,欣喜也只有那么一瞬。
我的脚才离地,叶阳越的手已经搭到了我的肩头。
心忽然跌入大海,我捏紧另一只手中的药丸:"叶阳越,你真的不怕死?"这一刻,五寸相思之效还未过吧。
叶阳越的脸有那么一刻扭曲,却依然微笑。
在我眼中看来,说不出的古怪。
他的脸缓缓凑近我,我心悸。
他的声音响在耳边,居然带了笑意:"我只是想赌一把,赌殷兄会不会真的那么狠心。"听来调笑的话,让我的心更冷。
我长笑:"好,你既然不怕死,我也不客气了。"趁他还未将我另一只手握住,食指微弹,那丸药便朝我的嘴射来。
我一口咬下。
叶阳越,虽然今日我奈何不了你半分,也要你难受半日!
又带着小孩的得意,我嚼下那药丸。
五寸相思的确会随着血脉流动而运转,他此刻用气,必会延长效力了。
然后,他的手如闪电,一把捏住了我的下巴。
巨痛。
我喉间巨痛,却叫不出来,也无法挣扎,那一刻的我,想必如被捏住七寸的蛇,动弹不得。
荒谬的是,那一刻,我想起的,又是早先不时闪过脑际的念头:这个人,真的瞎了么?
他微笑。
唇如鹰隼,覆住了我的唇。
他的唇覆下那一刻,掌就松了。
另一只手擒住我的背心,紧紧抵了,要我靠向他。我欲挣扎,他抬手,盖在我的后颈。我颈一痛,牙齿狠狠撞到了他的。
痛。
凉。
他的舌如灵蛇,我的气息一滞,满口鼻间全是不属于自己的味道。
还有,我吃进去的,那一颗药丸和封腊的味道。
他的舌在我嘴里需索。我的眼瞪大。
他的手支在我的颈间背间,我如木偶,只能瞪大着眼睛,看着他的眼。
他闭眼的样子,看起来多情。
然后,他放开了我。
我全身发抖,怔了半天。
直到他古怪地笑着,吐出封腊。
那是我嘴里的封腊。
我终于反应过来,委顿在地,干呕起来。
那个人......那个人......居然......竟然......
我直往地上吐口水,只希望那炙热的触感立刻消失。
发际一痛,他抓了我的髻,要我抬头。
措不提防,我的头被揪了起来。
他蹲了下来,蹲在我的身前,无神双目盯着我,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在笑。
愤恨!
如果此时有能力反抗,我必将他千刀万剐!
他伸出另一只手,盖住我的眼。
我眨眼。
一片黑暗。
只有他的笑声:"殷离,有的时候,你真的太可爱了!"
我整个人如浸没至冷水中。
尽全力支撑着自己,我冷笑:"是么?我真没想到,你宁可死,也要留下我。"
叶阳越吃吃地笑着:"是么?不过,如果那五寸相思真能教我死了,你也不必威胁我,只要冷眼旁观,过不了片刻,我死了,还有谁来拦你?殷离,你说呢?"
全身僵硬。
"所以,虽然之前真的怔住了,可是当你提出交易之时,我便知道,这五寸相思只是唬我的。殷离,你制不住我。"
我抬头。
他的脸色温柔,像是看着闹玩的好友,全是了然的样子。
他,真的,了解我。
而我,此一役,却落了下层。
他拉起了我:"何必想出这许多把戏?殷离,你若是不小看我,就会明白我。我决不会做出伤害你的事情,你也不会害我的。"
我如木偶,被他拉起,他的手挽住我的手,如同情人般温柔。
我却隐隐知晓,或许这一双手,会束缚我至死了吧。
心中后悔,为什么,那一针上,没有用了真的毒药?
势钧力敌的那个知己,是你最大的敌人。
正如人永远勘不破的,就是自己的内心。
贰:黄昏把酒祝东风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这几日的叶阳越有些古怪。
虽然他依然如常的两三日来看我一回,看我时也只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一切看来平静,我却开始焦躁。
因为他开始焦躁。
如风吹皱了湖面,那种微微的凉如尖锐的刺,在不知不觉中刺穿了我的脊梁。
我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有一些关于我的事情,正在慢慢地发生。
那一日,我见到了叶阳越的叔父。
阳光很好的时候,我没有出去,只是躺在床上看着帐上的五色流苏。
叶阳越这两日来没来见过我,我所接触到的就是那个惯常照顾我的小待女,另外就是那些隐隐绰绰的黑影。
莫名的,我总是侧耳倾听。
倾听外面的声音。
在瞪着那流苏足足两个时辰后,我叹息。
我承认,我在想,叶阳越为什么还没有来。
不知不觉中,在这样的死寂里,他那假到极点却真挚无比的脸慢慢侵蚀着我的生活。然后,与他的那些不着边际的话成了一种习惯。
所谓习惯者,是最消磨意志的东西。
有脚步声。
我怔了怔。
四平八稳的脚步声,对方是个沉稳的人。但是,不同于我已经听得熟悉的叶阳越的声音,那是一个陌生人。
只一思索,我不动,只盯着那扇房门。
果然,门吱呀地开了。
有一个人直直朝我看来。
高大的体魄,额间有丝丝白发,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对方的一双冰冷的眼。
我微微叹息。
幸好叶阳越瞎了,否则想必也是这样的一双眼吧。
我笑:"叶阳前辈,久仰。"
对方没有任何诧异,仿佛全世界都应该认得他。环视四周后,他坐到了桌前,继续直直注视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