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你呢。
"嗯、嗯。......"
自己这样出现在他的面前,然后一些事情,也会慢慢明白过来。即使是在我的视线里,他的眼睛好象也总是看向那么遥远、那么遥远的地方,视点不知道凝聚在哪里。等到注意到我的视线然后回过头来,就那样冲我笑了笑。
就像十几年前一样。
我跟在13岁的忍足侑士后面,直到他发现我然后回过头来说着"早啊",中间还有一段时间。
他走的那条路不知道消失在哪里。
他看到的地方不知道消失在哪里。
--早啊。
下一个瞬间,他就会离我更远、更远。远到我停下来,手伸在空气里,他还在继续走着。
"爱惠这个孩子从小就很敏感,所以还要拜托你多多关照呢。"自己的妈妈这样对他说。
"哪里,您客气了。"他是这样回答的。
他的眼睛里没有我。谁也没有。这个,我是知道的。
我比谁都清楚。
"您回来了。"
"关希,今天有什么电话吗?"
"Julie小姐打过来一次。"
"......是吗。"
"......还有忍足少爷。"
"......"
"少爷?"
"......我知道了。"
"--侑士。"
"嗯?"
"我说--我们的婚约取消吧?"
"不喜欢吗?"
"--不喜欢的,是你吧。"
"......为什么?"
"侑士很寂寞,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会给你添麻烦。"
"......不对哦,爱惠。"
"......是吗。"
他又那样笑给我看,笑着跟我说话,我一辈子忘不掉也忍受不了的笑容。明明在笑着,却半点质感也没有,半点透明度也没有,点到即止的温柔让人想哭。
"......说别人寂寞的人,自己一定更寂寞吧。"
这句话,和侑士当时的表情,从此以后像是细胞一样拥挤在脑海里,神经系统的信号穿梭,一遍一遍写过,还是改写不了,--就是这样,回不去,也忘不掉,一遍又一遍。
说别人寂寞的人,自己一定更寂寞吧。
忍足侑士想起十年前在伦敦的丁字路口迹部景吾缭绕的语气,在并肩走的时候总是用沉默代替了绝大部分时光,自己看着对方苍白的脸,他对自己说谢谢时的寥落神情。自己渐渐发觉着血液里某个巨大的黑洞。害怕,恐惧,和拒绝。--于是这些全都变成了回不去的从前。
--"Kei,你一直都非常寂寞吗。"
--"说别人寂寞的人,自己一定更寂寞吧。"
--"是吗,Kei,你这么认为吗。"
--"......Yushi,你真残忍,一直都那么残忍。"
这一天的晚上,忍足侑士出现在迹部景吾的家里。迹部把他拉进自己的房间。然后一个人坐在床上,盯着忍足倚在门框上的身体。样貌和气势都比十年前成熟了一倍,虽然在那个时候,自己就觉得他是个不可思议的人,看不透,猜不到。
先开口的是忍足。
"身体怎么样。"
"就那样。你前几天不是刚看过么。"
"都这么多年了,不会复发了。别担心。"
"说起来,我还没有正式地谢过你。"
"......那都不算谢吗?"
"不算,我们不是小孩子了。那只是......我自己想那么做而已。很显然你不想。"
"但是我让你难过,我们扯平了。"
忍足这一句话的话音落下,迹部立刻抬起了眼皮。忍足知道,他生气了。但是没想到会气得那么厉害。因为迹部立刻站了起来带落了一个抱枕。他没有管那个枕头伸手拽上忍足的衣领。鼻尖靠过去--自从在伦敦的分别,这是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你TM以为这是等价交换么!忍足侑士!你救了我你又甩了我!这TM就叫扯平了?!"
太近了--在一瞬间,迹部景吾清晰地捕捉到忍足侑士看向自己的目光里有什么东西浮上来,从他深不见底的瞳孔中缓缓浮上来--然后又沉下去。迹部知道,在那个瞬间,他才刚刚追上对方,又被对方甩了下来。他松开对方的衣领,抱着那个名为忍足侑士的身体缓缓滑下去,单膝落地。
忍足侑士喉咙动了动。忍足站着,迹部的头抵着他的腰。
迹部景吾的声音闷在声带的震动下。"也对,我简直觉得,我根本就是在自作多情。"
忍足蹲下来,面对面看着对方的脸。"你忘了吗......先说要和你在一起的,是我。"
迹部盯着他。
迹部盯着他的眼睛,一种好笑的神情出现在迹部景吾的脸上,既好笑,又悲哀,然后是愤怒。
然后呢!现在又来说这些!你到底想干什么!这样很好玩是吗看着我因为你的一句话就变了表情变得跟本就不该像原来的我!你是不是觉得玩弄我的感情很好玩!是不是你想要我了就说你爱我嫌我麻烦了就说我们分开!忍足侑士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诸如此类的,迹部景吾少爷有不知道多少万句话。
他该把这些话全都扔出去。
--他没有。
--他看到忍足侑士的嘴角一丝连忍足自己察觉不了的笑容。
--安静的,丝毫不带挑衅的,悲伤的笑容。
每次迹部景吾看到这样的笑容,就知道这个家伙心里又有解不开的结。他们十五岁那一年,每当忍足侑士这么笑着,迹部景吾就跟在他的旁边安静地走回家,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等到第二天迹部回到学校推开教室门,那人势必又一脸没心没肺地跟他打招呼。
迹部觉得,那是他唯一有信心走在忍足的身边,带着一种"我知道你也会这样的"的了然,看着那个表情隐隐变得像小孩子一样的人的时候。
今天,那样久违的笑容又出现在迹部景吾面前。
他曾经,以为这样的笑容是忍足在告诉自己,我需要你。
他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
迹部景吾失神地伸出手,对方没有愣,也没有躲。他的指尖碰到了对方的唇角。多久了,多久了,多久没有这么看着你。
"别拒绝我。"他喃喃地说。然后把自己的嘴唇贴了上去。
几个月之后我最后一次看到侑士。
"要走了么?"我走过去坐到他的旁边。他的目光停留在近处的水面上,河道延伸向右手边追不过去的远方。
"嗯。我还有好多事。该做的没做。该放的没放。爱惠。你没有讨厌我吧。"
"讨厌你又能怎么样啊......都什么时候还问这种你自己都不关心答案的问题。"
侑士笑了,眼睛弯在镜片之后。"真是......其实我关心。"
"唔,我觉得总有一天你会需要我的。"
"也许是这样。"
"但是我不会等你。"
"那就好。"
什么跟什么。这都是什么跟什么的对话啊。"呐......虽然我不太清楚侑士跟迹部先生之间的事情......"
"......"
"......"
"......然后呢?"
"呃......"
"哈哈......算了。"
"......"
"我走了。"他在我旁边站起身,两条腿的边缘被光线打成苍黄。
"......我是真的,我真的很喜欢侑士。"
"我知道。"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迈开步子离开,拖着一条长长的影子,那条影子从我的身上漫过去,黑色,然后是被黄色光线浸透的柏油路面。侑士清瘦扁长的背影逐渐走向慢慢消失的那一个点,就像十二年前我的每一个跟在他身后的清晨。
他的影子漫在我的身上,而后越来越远。
--"早啊。"
--"再见咯。"
--再见咯--再见咯--
那里是我遥不可及的远方。
"再见......咯。"我听见自己这么说。
这次是真正的再见。就这么再也不见了,和你,和我迅速流下的眼泪。
当时
十五岁的迹部景吾在一个下着雨的深夜清醒过来,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浑身疼得麻木,各种地方插满了管子。又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意识到自己身上奇怪的重量是什么。
Yushi?
潮湿的雨季,窗外噼里啪啦的声音在原本安静的夜里被放大了无数倍,难以忍受的清晰。似乎也能听见凌厉的风曳过密集的树叶后上面甩下更多水滴的声音。除了这些之外,旁边还有一台仪器跟着自己心脏的跳动滴滴地响着。
迹部景吾睁开眼睛,一片模糊。
然后清楚了起来。
对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他伏在自己身上,头发散了一小块被面。似乎是睡着了。屋子里开着一盏壁灯。墙面上的电子钟显示现在是夜里2点,格林威治时间。
迹部景吾把自己的手从被子中抽出来。虽然很困难。
他抚上了对方的头发。手抖了一下。
受到这种轻微的扰动,忍足侑士的头跟着动了一下,然后抬起来。
--我把你吵醒了。迹部景吾想要开口,但是却发不出一丁点声音。他微微睁着眼睛,看着对方的脸正面对着自己,目光藏在长长的、未及梳理而垂下来的深蓝色额发之下。
那么凌乱的头发。
那么难以亲近的蓝色,就好像和窗外的树叶一般,受着风、滴着水一般的脆弱。
忍足侑士从床边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按下了床头的一个按钮。
他的半张脸都藏在头发后面。
房间门被迅速地打开了,传来无数人在走动的声音。第一个进到屋子里来的是自己的母亲。"上帝保佑!"她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泪流下来,神色掩饰不住的疲倦。
自己的父亲。
医生。
管家。
空间里立刻热闹了许多,人影、人声。下着雨的声音仿佛应景般地弱了下去。十五岁的迹部景吾回想起了大概。他移动了自己头的位置在每一个角落寻找那个人。
没有。
忍足侑士。
去了哪里。忍足侑士。
深夜的屋顶,白色的雨黑色的风。
忍足侑士的头发被水打得透湿,贴着头皮垂下来。发尾没到脖颈,前面盖着眼睛。吸足了水分的衬衣粘在身上。冷。
他站在屋外的大片黑影里,从屋子里面看不见的地方。伸手把挡着眼睛的头发拨到一边,雨水顺着皮肤滑下来,像眼泪。
他差点控制不了自己。
那个人在自己面前沉睡着,金色的短发散在枕头上,苍白的脸色藏在各种仪器之下。房间里滴滴的声音有节奏地响着。他盯着迹部景吾的心跳,与他忍足侑士的仿佛有着一样的节奏。
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吗。
自己曾经非常清楚地画了一条界线:过了这里,自己就会离不开他了,不能这样。忍足侑士可以害怕,却不能够脱离自己设计好的路线。
可以喜欢,却不能爱。
可以在一起,却不能沉溺。
忍足发现自己分不清楚这些--他以为他可以。但他不行。迹部景吾醒了。忍足侑士逃了。
听父亲说,是十分严重的隐疾,手术还算成功,却不能担保会不会长久留下病根。
难怪每次和自己走在一起,总觉得那个人看上去受不了风吹日晒,尘土一大就会咳嗽,吃饭也比别人细嚼慢咽得多。在英国原本有着比东京要好得多的气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发作了,在手术完成后也一直昏睡着。迹部家慌乱之中请医生的同时先把自己的父亲和自己叫了来。
忍足侑士点了一支烟。躲在屋檐底下担保它不会被淋湿,然后看着它在潮湿的空气中安静地燃完,留下一截长长的烟灰。轻轻一抖,散落一地,溶在积水里。
直到父亲确认迹部景吾的状况稳定之前,忍足侑士都没有插嘴的份。自己当时也是看几位大人轮流守夜实在太辛苦说了几句好话才被允许守夜的。结果恰好就是迹部景吾从昏睡中醒来的那一天。
这之后忍足侑士乖乖自己忙自己的,每天都有人从迹部少爷的屋子里进进出出,忍足知道自己帮忙也只能添乱。因此在得到允许之前,他都窝在客房里随便做些什么。
把自己的小提琴从东京带来了。
插上客房的门,确认这里的房间都隔音良好。从琴盒里拿出音叉往旁边的木质台面上轻轻敲了一下。贴在耳边,鼓膜振动出A弦的音高。
调弦调了足足10分钟。忍足侑士追求精确追求到浪费。等到一切满意,却不知道拉些什么。
他随手开始了自己的旋律。
非常缓慢。非常随意。偶尔想一下下一句是什么,更多地停留在左手持续的随机动作中。
--"你这把琴音色还不错嘛。"--一年前,自己把自己关在冰帝的琴房,部活一结束就赖在那里直到学校关门。那个时候那个人闯进来。"你这把琴音色还不错嘛。"
"能让迹部少爷看上真是它的造化。"当时的忍足侑士倚在一台钢琴上,房间昏暗,空气沉闷。
真是好久。真是好久都没发现,对我而言你的不可或缺。
迹部在醒来之后再一次见到忍足,是几天之后的事。当时他刚醒嗓子干得要命,听到有人推门进来,还没睁眼就扔给人家一句"给本大爷杯水,渴死了。"
哗啦啦倒水的声音。然后是对方脚步移近的声音。
"给。"
本来以为是仆人的迹部大少爷听到这个嗓音心脏砰的一下快了一拍。他抬眼,窗外直接晒进来的阳光很晃。但即使这样也还是看清楚了,忍足侑士那张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
迹部下意识移开目光。"笑......笑什么笑。"
"笑你看上去相当精神嘛。"忍足嘴角挑得更欢了。他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扶着大少爷坐起来,然后直接把杯子递到对方的唇边。
"我......我自己来好吧......"
"得啦......你就让我占你回便宜吧,要搁平常我绝对会被你揍死呐。"
忍足左手托住对方的背,即使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非常硬的小块骨骼,迹部的削薄双肩好像又变瘦了一点。右手控制着杯子倾斜的角度,确定液体能够非常顺畅地进入对方的口腔。
"切......"迹部乖乖把水喝了,"感觉像小孩子似的......什么啊......"
"您才十五岁,算得上大人?"
"少来......别忘了你比我还小!"
"我也不是大人嘛......"忍足走两步把杯子放回原处,上午的光线就这样迎着他的脚步从他的脸流转到后背、脚跟。什么时候开始的,迹部盯着他闷闷不乐的想,什么时候自己在他面前连自称都改了。切。
然后仿佛想起来什么一般,迹部又突兀地开口。"那个......你高中......去哪里上?"
"被你老爸安排好了。"这边也好像知道对方是在问什么一样。
"哦......"当时父亲以"这边的气候有利于你的身体"为由,决定去上伦敦的学校("是一所贵族名校,很多漂亮小姐。"母亲在旁边开玩笑)。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忍足的父亲听说也要留在这边一段时间。"也就是说......你这只狼要和我在一起......"迹部小心地确认。
"Bingo."忍足继续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笑什么笑!"迹部恨不得扔点什么过去砸了那张脸
如果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放着自己的一场电影。
那么迹部景吾这一场的镜头里,就只剩下一场暴雨。
还有一场暴雨里的忍足侑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