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足的浑身都暴露在这场雨里,寂寞地,内敛地,被浇得透湿。脸埋在湿漉漉的发梢之下,深海蓝的发色滴着水,持续不断。他侧过脸来,转而看向迹部。表情永远都收敛在那架平光镜的另一侧。
迹部伸手摘下他的眼镜。
"干什么?"温暖、明亮的房间,忍足把午饭端到迹部面前,对方却把他的眼镜取了下来。
"没什么,只是无聊。叉子给我。"
"是是是我的大少爷。"忍足挑着眉毛,双眼毫无隔阂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迹部心里的电影之中,忍足侑士的瞳孔不带任何掩饰地看向自己。
直白地看着,嘴角露出挑衅的弧度。
如此冷静、沉着的一张脸。
如此具有攻击性的冷静。
如此具有攻击性的沉着。
对方蓝得如同深海般的发色,如同雾气般钻进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
"看什么呢?"极速迫近的嗓音,迹部景吾的心脏猛地抽痛了一次。"赶紧吃饭呐?凉了可是很难吃的哟?"
"--你好可怕......"
"哈?哪有?"忍足笑眯眯地从迹部手里拿回自己的眼镜戴上,"你害得我都看不清楚小景了耶。"
迹部景吾先行无视了那个"Kei-chan(小景)","不是平光镜吗?"
"早不是了。都是高科技害的,我完美的视力啊啊。"
"真是的,本大爷提醒你那么多次了!这下打网球不是比不上原来了吗!亏你还是那种高不成低不就的类型!"
"小景好刻薄......网球这种东西本来我就是不在乎的嘛......"
"那你没事加什么网球部啊!"
"为了部长你啊。"
......切。
......切。
什么为了我,什么跟什么......
"不说话了?"
"本大爷被你这头狼的无耻程度吓到了而已。"
"我说。"
忍足侑士给自己倒了杯水,亏他看上去一副早习惯了大玩暧昧的场景的样子。
"我问过我爸了,他说目前你身体没什么问题了,别在屋子里闷着,明天跟我出去走走吧。"
飞快地转移话题,感觉上就像......蓄谋已久。
听说过吗,伦敦的雾气,是可以杀死人的。
对,它们真的曾经杀死过人。
现在,那些杀人的雾气就在自己面前,被自己呼吸进去,再吐出来。
温柔地潜进身体里,游走过骨骼与肌肉构造的路线。如情绪般缭绕着,迟迟不散。
有时候也觉得,两个人靠得太近了。但是迹部的手任由忍足牵着。蓝发少年以一个微妙的角度低着头,鞋子在地面静静地摩擦着。
"侑士。"
"嗯?"
"我们算不算是在一起了?"
"算吧。"忍足想了想,又重复了一次,"算吧。"
"你在犹豫什么呢?"捕捉到了两次语气中的细微差别,迹部追问。
"没有呐。"忍足微微眯着眼睛,"只是被你猛地这么一问没进入状况而已。"
他们走到了晨光闪烁的丁字路口,等着红灯变绿,然后再次穿过街边一道道剔透橱窗留下的温润剪影。晨雾散去,空气渐渐变得澄澈。一辆公车刹在旁边,走下来几位年轻的学生,好奇地看了忍足和迹部几眼,也不知道好奇的是他们的血统,还是他们牵着的手。
散着暖香的面包房,忍足把迹部放在这里,对他说你等我一下。
迹部问你去哪。
忍足笑,我去点根烟,别熏着你。
迹部白了他一眼,别告诉本大爷你不知道自己多大。
忍足说我知道。我十五。
迹部不说话了。专心对付忍足留在自己面前的面包。因为还勉强算是个病人的缘故,迹部现在的做法基本上是仗着病人的身份做回乖孩子,忍足说什么顶多就是还还嘴。平时的大少爷是绝对不会这么示弱的。不过。
不过自己也很想示弱。
被像他那样的人像照顾孩子跟女人一样这样照顾着。
只是我要是真的这么过下去的话,连自己都要嘲笑自己啊。
刚才有一瞬间,忍足想对着迹部吻下去。
他站在面包房外湿冷的空气里,没节奏地吻着自己的烟。
Atobe,Keigo。
Keigo,Atobe。
就像是发条走到了最后的老式钟表,那个反复出现的名字缓慢如游丝般穿行在脑海之中。
我欣喜于那种依靠。
却不允许自己抓住不放。
能完美地立在中间的界线,根本就不存在。
它们尽管表述不同,说的却是同一个意思。依靠于你,或者沉溺于你。
它们说的是同一个意思。
迹部景吾搅动着咖啡杯。是他背着忍足买的咖啡。好像父亲嘱咐过,尽量别喝。尽管迹部从未了解,但多少也知道,名为忍足侑士的少年心里想的是什么。
其实我也一样。
从小都是这样,把自己变得坚强,坚如磐石。不肯相信谁,不肯依靠谁,就一个人扬着头长大。成为天才,成为帝王。
忍受着一个人站在场地中央的孤独。无人理解,无人走近。
我终于遇到了你。却犹豫着,我该不该放下这十五年包裹自己的盔甲,放开一切去被你拥抱。我能相信你吗,我能认定你不会离开我吗。我能依靠你吗,我能放心你不会松开我吗。
迹部景吾做了决定。
忍足侑士还没有。
他们被一个温暖的、满溢着幸福味道的面包房隔开。一个嗅着尼古丁的芬芳,一个咽下咖啡因的甜涩。
如果有人问起,迹部景吾与忍足侑士的不同之处。
忍足侑士会说,那个人像公主一样。
迹部景吾会说,那个人的周围有场大雨。
如同清醒后的梦
十四岁的忍足侑士因为网球的缘故被挖到了贵族学校冰帝学园。这个一头蓝发的关西人在入网球部的当下便6-2干掉了正选的末位,成了那几人组里的一员。过程并不足够惊心动魄--至少在忍足自己看来。
起初还给那位正选留了些脸面1-0、1-1、2-1、2-2这么磨磨蹭蹭着,再次打成30-30时,坐在场边一脸不屑的二年级部长终于看不下去。"你们俩能不能速战速决啊?说你呢新来的!"
忍足对那满脸华丽主义的金发少年的印象始于第一次被带来冰帝学园的下午,当时忍足站在校园的角落里摆弄着自己的拍子,听到校门外有汽车驶近的声音。他在下午两三点钟强烈到失真的太阳光线里抬头看向声源的方向,从那辆豪华到夸张的的轿车里带着有地位的人家子弟特有的倨傲神情走出来的少年,个头不高,但背脊板直。金发溶散进了明亮的光线之中,连带着制服模糊的轮廓一起。
真是漂亮的人。看样子肯定是学校里学生会会长级的人物。
察觉到陌生的视线,金发少年往忍足的方向扫了一眼。忍足没有回避的意思,眯着眼睛继续摆弄着手中的拍子,在心里一声轻笑。
等到正式入学才知道那一天的少年是网球部的部长。忍足不知道摊上这么个部长是幸运还是不幸。果然对方一眼看穿了自己的故意放水。"说你呢新来的!"语气充满了不耐烦。
忍足"哼"的一下又是一声轻笑。
40-0.
40-0.
40-0.
对面的那位正选感到莫大的屈辱差点摔了拍子,但也只能就此愤愤然离去。其他几位正选附送了一些同情的目光,只有部长大人半点安慰的意思都没有。迹部一挥拍子指着拿着块毛巾擦着汗的忍足。"你叫什么名字?"
"忍足。忍足侑士。"忍足拧开手里水瓶的盖子喝了一口。没看一眼与他对话的少年--他是故意的。
"跟本大爷打一场,就现在。"在ore后面加上了sama的自称。真是不可思议的骄傲啊。
"好啊。"忍足重新站回到了场地上。
本来以为,所谓的部长只是个有钱人家花瓶式的少爷罢了。上了手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尽管自己之前已经打了一场比赛是存在体力上的下降注意力下降等等客观因素,可是这些客观因素绝对够不成2-6输掉的理由。
"哼,不过如此嘛。"拿下最后一分,迹部景吾放肆地挑起了嘴角。
"忍足可是刚打过一场比赛耶迹部太欺负人了!"开口的妹妹头名字好像是向日。
忍足喝光了瓶子里的水。"不愧是部长大人呐......果然厉害。"表情里一点佩服对方的诚意也没有。
"不服?"迹部扛着拍子靠在场边,"什么时候你觉得你状态好了本大爷可以再跟你打一场,想赢本大爷你还早呢。"
"那,就这么定咯。"不知不觉中,忍足仿佛已经坐上了冰帝的次席。
这定下来的比赛却迟迟没有打。倒是一路都大会关东大会地,仿佛把迈向全国当成目标了。
忍足对那些东西并无执念,执着的都是他的部长。
忍足一个人颇为无聊地忍受着冰帝一门一门课程,年级考试也仿佛总能毫不费力地拿下第一来--年级第一在原先还是迹部的专属席--不知不觉中也在女生中间聚敛了稳定的人气。其实也可以说,不止女生。
曾经有一位低年级的学弟说,忍足学长,可以请你和我交往吗。
忍足问,你喜欢我哪点呢。
学弟说,忍足学长和那些普通的男女生不同。
不同。不同又在哪里呢。
忍足在一般情况下的行为方式,都是像所有人一样一脸平常地混迹在教室里和走廊上。哪怕因为网球、长相、成绩或者家乡的缘故比其他人稍微多了那么一点名气,也仍然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待人的态度。女生也好男生也罢,前辈也好后辈也罢。忍足无谓的笑容足以维持他和这所学校里所有贵族子弟之间的关系。如果说与其他人不同,那么第一反应想到的绝对是迹部景吾少爷,轮不着他一个转学生忍足侑士。
固定的习惯是在部活结束之后把自己关在学校的琴房中。优越的隔音设备使得一切声响都被拒绝在了门窗之外。以至于在这样的习惯持续的几个月之间,忍足完全没有设想会被谁发现的可能性。
十四岁的冬天,在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忍足听到身后有人安静地开口,"你这把琴音色还不错嘛。"
忍足了然地转过脸去。"能让迹部少爷看上真是它的造化。"
十四岁的迹部景吾从未设想过会被什么东西吸引到难以控制自己的地步。直到他在某一个阳光笔直晒下来的下午一眼捕捉到在校园的角落里摆弄拍子的陌生少年的身影。
他的发色是自己前所未见的深蓝,在满溢着暖黄色调的城市风景里有着巨大的反差。就那样把他的身体轮廓从普通平常的街道上直接孤立开来,生生立在自己的眼前。
他看向自己,尽管相隔那么远,还是仿佛有什么意味深长的东西传递过来。
迹部笑了,笑得很放肆。不过他想对方一定没看见。如果是网球的话,不久之后一定会再次相遇的吧。而他没有猜错。那个人成为了他的新部员。
实力强到差点夺走自己部长的位置。
成绩优秀,占据了原本属于他的年级第一。
有一张很完美的脸,尽管行事低调到可以说是神秘,却反而在男女生中都有能与他迹部景吾相抗衡的人气。
往往是一脸灿烂随和的笑容,虽然谁也看不懂是不是真的在笑着。
迹部知道,每次部活结束,那人必定默默地收拾好东西离开,不知道离开到哪里去。每次迹部不出声地盯着他消失的方向,都觉得这个人离自己好远。
站在场中央的时候也是。
跑圈的时候也是。
明明有着不俗的实力,却组着双打,连比赛时也只是躲在暗处伺机窥探的时候也是。
不紧不慢地识破对手的弱点,然后用力撕开缺口的时候也是。
都在离大家那么远的地方。
然而这样的刻意疏离,在他人看来或许是种拒绝,在迹部看来反而成了一种致命的吸引--大少爷从小接触的贵族子弟大多大同小异,从来没有人离自己这么远。
迹部跟踪了忍足。
也不是出于什么特别的习惯或者恶质爱好,也没有给自己找些"只是好奇"一类的借口。只是很单纯地在一次部活之后给管家打了电话说可以晚些再来接,然后盯着蓝发少年消失的方向迈开步子。
沿着占地众多的学园曲折的大路小路迈开的步子。
中间间或有人和忍足打招呼,那人都一脸灿烂地一一回应。也有女生盯着自己战战兢兢而又充满期待,迹部谁也没理。
忍足走进了主楼,在空旷的楼梯间一路向上。
迹部低着头,跟着他一路向上,保持着一层左右的距离。能听到对方的脚步声响在头顶。充满节奏地,一步紧跟着一步。
楼梯间里的脚步声消失在了顶楼。迹部知道,那一层全部是琴房。
等到他站在顶层的走廊上时,忍足已经不知道进入了哪一个房间,走廊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隔音做得很好,很难听出来哪一个房间是有人的。
迹部在一条走廊上踱着步子,透过每扇门上的一小条玻璃看着里面的情况,有没有人,是谁。不知道什么原因,看到不少情侣借着这些幽闭的空间在约会,也有一些人在真的练琴。迹部想忍足该不会是在这跟谁约会吧,转而又觉得他每天消失的时间太固定,方向太固定,约会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大。
走到某几个房间时,看到里面的人不约而同地都在看向窗外。出什么事了吗?迹部没兴趣。因为他看到了他要找的人。
蓝发少年面对着角落里支着的琴谱在拉琴。迹部把房间门推开了一条小缝,琴声传出来,里面的人似乎并没发现。仍然贯注在手中的琴上。
迹部推门进去,呼吸到的沉闷空气里有一股松香的味道。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些人都看向窗外了。
"你这把琴音色还不错嘛。","能让迹部少爷看上真是他的造化。"
"唔,你看。"迹部冲着窗外一扬头,"下雪了。"
"真的。"得到的回应只是几个音节。似乎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之后忍足再次开口,"是初雪啊。"
"很快会化掉吧。"迹部找了张椅子坐下,"不打扰你?"
"没关系。"忍足重新转向琴谱,笑容与平时似乎不太一样。
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开来的调子,带着某种收敛起来的情绪。就像窗外下不大也积不起来的初雪,但是让人的心情出奇地平静。
迹部被这种平静影响了,什么话也没说。两个一同走出校门的人道了再见,一个走上自家的车,一个走上石砖铺就的人行道。他们是同一个方向。
细小的雪花落下来,在道路上很快融化成水。
凤他们都曾问过忍足,觉得迹部是怎么样的人。
忍足反问怎么大家都问我啊。
搭档岳人说因为觉得虽然你跟迹部认识连一年都没有,却好像他跟你之间比跟我们之间要近得多啊。
迹部是怎么样的人呢。
总觉得一开始看上去就是个大少爷,但是后来却觉得,那个人可能很寂寞。
只有一个人立于不败之处的球场,周围的人都在仰望,时间久了,难免会觉得寂寞吧。因为那个位置是属于帝王的,而帝王只有一个人。
切,什么帝王。长得那么漂亮,说公主也可以吧。
忍足想到"公主"这个字眼,又想笑出声来。
确实自那一场初雪之后,忍足和迹部之间就被微妙地拉近了。
迹部开始找借口经常性的不让自家的司机来接,在学校耗到很晚然后和忍足两个人走回家。他们的家离的并不远。
也不为什么。真的问自己的话,也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几乎每次回家都是同样的时刻,冬天的话天几乎就快黑下来了,春天还偶尔能见到落日,夕阳的光线浸泡着彼此的身体,看上去非常耀眼。迹部仿佛在贪恋这种感觉。潜意识中他希望忍足能和自己抱着一样的想法,却没那个心思去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