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需要法,需要罚。鬼卒有千千万万,总会有心生不轨者,所以也必须有足够可怕的刑罚使他们恭敬听命。于是王造了罪罚的空间,将这些不听话的关在暗无天日的地方。折磨他们的身体,也消磨他们的意志。
俞欢原以为此事永远轮不上自己,事实证明,永远太远,谁也不能保证,而活得久了,什么事也都能遇上。
于是他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呆了三天。
而令他惊觉的却是自己在这暗无天日的地府里呆了太长的一段年月,以至于他平和的日子过得太久,都忘了这地方的另外一面。
那是属于犯错者的苦痛与可怜,而如今他也成了犯错者。
这闪电每三个时辰便会降下一道,打得俞欢几乎神魂消散,但是王显然也想到殷诺回来不好交代,便以法力护住他的魂魄,却并未减少他的痛苦。
俞欢是个怕死又怕疼的,自然便有些恨殷诺,恨这个被宠坏的孩子,从不懂地狱残忍血腥的一面,从不曾为他这个奴仆想过。
其实他又何曾替殷诺想过呢?就连殷诺落入“回魂井”,俞欢的第一反应也不过是担心自己会受罚罢了。。。。。。
他将头贴在自己的手腕上去听手表秒针走动的声音,数着下次“罪罚”降临的时刻。
秒针一点一点地移动,俞欢的意识便开始因为彻骨的疼痛有片刻涣散,恍恍惚惚地,有一些片段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像是模糊掉的回忆一般抓不住。。。。
他看见自己身处冥王寝宫,着一身青色长衫,恭恭敬敬地站在冥王的身后,奇怪的是心中并不惶恐,就连平日里的敬意都淡了许多。
冥王道:“俞欢,你似乎和阿佑关系很好。”
他便挺一挺胸膛,自豪道:“那是自然。”
于是王便皱起眉来:“你该知道,我并不喜欢有人同他关系好。”
他不知向谁借的胆子,竟不卑不亢地应道:“王,阿佑想必不知道您会这般无理取闹吧。”
王听到这话,冷下脸道,“我看你早已忘了谁是你的王了吧。”
他对这样的威胁不以为然,反镇定自若地答道:“俞欢不敢——自然您是王,俞欢是仆,只不过俞欢侥幸有个坚硬的后台罢了。“
王蹙眉不语,却也无可奈何地认同了。
俞欢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胆大包天的时候,却隐约记得王身后的那个位置,自己像是已经站了很久很久。
突闻外面有下人来报;“王,那位大人来了,说是要来找随侍长到人间去玩。小的叫人领他进来,这会应该快到门口了。。。”
俞欢心下一喜,并未请示便脚步飞快地走出冥王寝宫,王仍坐在软榻上,似乎在生谁的闷气,并没有出来迎接。
远远地有人在朝俞欢挥手,像只快乐的兔子一般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走,他便笑着迎上去。
那人越走越近,俞欢终于看清他的脸,不由心下一惊——竟然是自己心中此刻正恨着的殷诺。
俞欢打了个冷颤,便这样清醒了过来。
打量四周,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是心中却有什么地方开始隐隐约约地透出一片光亮,渐渐明朗起来。
小白蹲在投胎事务所的门口,清秀的侧脸仰望着地狱里没有太阳的天空,表情既不明媚也不忧伤。就是纯发呆罢了。
透过投胎事务所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可以看见一个身穿白色T恤的少年,细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睛清澈动人,肤色却白得可怖。牛头想到一手遮天的黑无常,强忍住一脚揣在这少年肚子上的欲望,只凶巴巴地骂了句:“闲的没事干就去人间索魂,跑这来恶心我算什么本事。”
小白边发呆边回答:“哎。。。。。。殷诺离家出走了,安子丘又被天帝禁足了,小黑说俞欢最近工作很忙没空见我,剩我一个人,斗地主都玩不了。。。。好寂寞,好孤单。。。。”
俞欢受罚的事地府几乎人尽皆知,但黑无常不愿小白知道,大伙也就心照不宣地瞒着。
牛头很是嫌弃他整日不学无术:“现在地府里忙成一团,就你个吃白饭的没事干,你看无常忙得脚不沾地,连老马都整天不见人影,就留我在这里值班,你居然还想着斗地主!”
牛头马面与黑白无常自千年前在天殿任职时便熟识,私下里私交甚密,因此便忍不住念叨他几句。
小白却是左耳近右耳出,他同殷诺不同,殷诺是只算活了两年便没什么世间的常识,还懵懵懂懂,他却是纯傻,活了几千年还像白纸一般,人说便信。
一会儿,黑无常从外面办事回来,看见他蹲在事务所门口,便习惯性地皱起眉教训他:“真觉得无聊我便找两个鬼差陪你玩,蹲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说着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亲昵地拍拍他的脑袋,道:“进去吧,这两天我顾不上你,你自己要懂事一些,”顿了顿又问道,“还记得昨晚我说过什么了吗?”
小白乖乖地点头,“记得。不要乱跑,不要找俞欢,不要随便相信别人的话,有什么事要等你回来问问你,不要冲动。”
无常便倍感欣慰,对他这般乖巧的样子喜欢得紧,又想起千年前在天殿上有人曾对他说:“同样是圈养,你养的是只小白兔,我养的却是只野性难驯的野猫。”
他当时身份卑微,有些话便没有说出口,其实他本是想告诫那位大人:“兔子有兔子的养法,野猫却有野猫的养法,您非把野猫当兔子来养,到头来也怪不得别人。”
无常见牛头在小白身后从他使眼色,便把小白给打发走了。牛头等他跑远了这才走过来低声问道:“事情办得如何?”
“能闲下来的鬼差都被调往人间了,能不能成便在这几日,我看那位也是在等。”小黑向来与他相熟,便安慰道:“放心,我把牛头排在了后面,真要出事也没他的份。”
牛头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自己也要小心,你们都是我的兄弟,我不希望你们出事,更何况我们本没有必要那么忠心耿耿。”
小黑却是摇头:“冥夜待我们不薄,该尽力时我不会退却。我只希望那位离开权利已久,没我们所预料中那么大的本事。”
牛头无奈地跟着摇头:“你我皆知这并不可能,他是白冽啊,即使他离开天殿,他也还是这天地间的王者。说不定千年前他便为自己留下了退路了。。。。”
小黑只沉默不语。半响道:“我若受重伤,你便骗他我到天殿出差,要很久才能回来。。。。。。我若死了。。。。。。”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我若死了,他该怎么办?
牛头知他心中所忧,故意激他:“你若死了,即便我愿为你照顾他,你放心得下?头几百年我还念着你的兄弟情分,再往后呢?你若当他是宝,便不要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恩情冲在前面。”
无常只得苦笑道:“你说的没错。为了他,我便要再卑鄙一些,再贪生怕死一些。”
牛头见终于将他劝下来了,暗地里松了口气:
小白兔还真不是谁都养的来的。
。。。。。。。。。。。。。。。。。。。。。。。。。。。。。。。。。。。。。。。。。。。。。。。。。。。。。。。。。。。
地府里忙成一团,天殿上也不太平。
天帝知道冥夜此举,烦得额头上都冒出了一颗痘痘,天帝一向臭美,于是这下更郁闷了。
偏安子丘看着手痒,总是想去抠他的脸。天帝炸毛道:“你就不能善解人意一点,你就不能偶尔对我温柔体贴一点?!”
安子丘趁机扑到他身上撒泼:“你让我到地府找我哥们玩,一切都好商量。。。。”
天帝十分不耐烦地推开他:“我说了这几天是非常时期,你不要再胡搅蛮缠,整天只想着吃喝玩乐,你就不能偶尔陪陪我?”
安子丘义正言辞道:“我乃堂堂正正七尺男儿,你个死基佬不要勾引我。”
天帝扶额,突然很想放他回去。
其实天殿上知道天帝烦心事的上仙并不多,冥夜行事低调,白冽也在人间蛰伏了千年,久到叫人忘了他呼风唤雨的年代,以为他会就此被遗忘在人间。天帝烦的是,千年前的事怕是又要重演,而这一次他不是趁势得位的获利者,而是给这两位不懂事的收拾烂摊子的倒霉蛋。
千年前天帝无能,不能阻拦浩劫,是他请出天尊,后趁势夺位,发放天帝于三界边境,因天帝□□已久,众仙积愤,遂未流血而得以政变,天尊只管众生苦难,不管这些权利变迁,便默认了他这个新皇。
那时他掌权不久,为了巩固地位,将许多原天帝的近臣都贬了职,牛头马面原是天帝的御前侍卫,自不必说,小黑却是觉得这规矩森严的天界不适合某人,于是自愿带着小白到地府去协助管理。
然而天道轮回,千年前天帝能因此得利,千年后他便要为此头痛了。
☆、过往之白冽
最后一批反抗我的党羽被我连根拔除后,所有的上仙都慢慢接受了由我掌控天殿的事实。天殿终于安静了许多。
然而我并不享受这种安静,权利的争夺是我惯有的游戏,如果轻易结束,我的大脑会生锈的。
世事无常,很久以前,当我还是天殿外莲花池内的一朵仙莲时,谁能想到今日天帝与众仙皆成了我的阶下臣呢?我虽赢了这场游戏,却并不想当天帝,一为事务繁忙,二是因为我认为在幕后操纵傀儡还是要来得更有趣一些。
平静的日子过得久了,我也百无聊赖,突然觉得不该赢得太轻松,当你成了世间的强者,又能通过什么满足自己呢?地府倒是有个冥夜能与我耍耍,但那人无法长时间离开冥界,而那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我也嫌弃得很。
有一日我坐在殿门外莲花池的边上睡觉,偶然听见仙家们在聊八卦,说是西海龙太子为了一凡间女子大闹了一场,退了东海公主的婚,得罪了整个东海势力,气病了自家父亲,还揍了月老一顿。
我听着觉得十分新奇,因为那西海太子我见过,平日甚是忠厚老实,做事也是规规矩矩,跟在老龙王后面,颇有几分窝囊相。谁知着了什么魔竟做出此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姻缘这事果真有这么邪门吗?
我突然来了兴致,并且略有些兴奋地自认为替自己找到了一个新游戏。
天殿有专管姻缘的月老,曾听人管他叫李老丈,此人天天窝在他的月老宫理他的红线,几乎很少上殿议事,天界被我霸占他估计还被蒙在鼓里。
一时兴起,我便特意驾了祥云找到他的府邸去。
月老宫外有一个小水池,因池内供养着三界姻缘所化的红绳,池水混浊呈鲜红色,池面上水雾缭绕,池边以三生石围绕成圈,初开始设下的结界如今仍强不可摧地守护着这里。没有月老的许可,谁也无法近身。
我到的时候,李老丈正蹲在水池边,一手扶住岸边石头,一手伸入水中摸探着,西海太子是条汉子,揍得他即使用法力也修复不了伤口,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甚是可怖。
我在他身后停住脚步,出声问候道:“李老丈,别来无恙啊。。。。”
上次见面我还不是这天界的王呢。。。
李老丈僵硬了一瞬,似乎不太想拿那张脸见人,不过他终究是镇定下来,站起身来拱手朝我拜了拜,态度却并不怎么恭敬,反倒透着一股不情不愿的味道:“不知白仙家登门拜访,实在是有失远迎。”
我好奇道:“老丈莫非是猜到白冽此番来访所为何事?”
“凡是到我这月老宫找我的,还能为什么事?”李老丈摸着长长的白须,打哈哈道:“上仙,可曾听过一句话——天机不可泄露啊~~~”
我便微微冲他一笑,道:“老丈,不知你又是否曾听过这句话——识时务者为俊杰。”
他“哈哈哈”干笑了两声,终是笑不出来了。
我平日同他们来往,皆是进退有度,讲究礼节,但是今日却欲速战速决,是以也不同他拐弯抹角便道明了来意。他听罢问道:“仙人虽也有情缘,但本该无欲无求,不知上仙怎的突生此意?”
“天上生活难免寂寞,白冽也不免俗,还请老丈指点一二。”
李老丈摸摸脸上的伤,还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然而他并没有太多选择,因为我要比那西海太子要来得难应付得多。
他便只好妥协:“既然如此,烦请白仙家将手伸入这姻缘池内,仙家所属的红线自会被您所引,缠绕于您的手腕之上。”
我欣慰他如此懂事,免去我的许多麻烦,待上前一看,那池水鲜红如血却不叫人觉得厌恶反感,反倒显得妖冶神秘。
我将手伸入水里,竟觉得滚烫异常,李老丈便在我身旁絮絮叨叨道:“姻缘虽天定,然而如果发生变故,红线也会变迁移位,今日告知你命定之人的去处,虽不算违反天道,但若他日上仙情路坎坷,可千万不要来找老丈我帮忙。。。。。”
我不愿听他啰嗦,便刻意将话题转开:“老丈守了这么多年的姻缘池,便没有想过,姻缘线为何是红色的?”
他听到这话才停下唠叨,将目光转向池中,蹲下身子,用两指拨乱了平静的池水,轻轻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想过,还想了很多年,后来有一天我才明白,姻缘本该如此。。。。。如火炙热,如血滚烫,伤人魂魄而令人心甘情愿。。。。。。姻缘线的颜色,是血的颜色。因为它既有血的艳美,又有血的腥臭。。。。”
我忍不住回头看他,那是我第一次听见别人用这种语气说话,因为我们本是群活得比高山流水天地日月还长久的人,本不该有这样的沧桑感。
我也就多看了几眼他浸在水中的手,问道:“你每日在这池里整理红线,却没有红线相缠,莫不是命中无此情缘?”
他苦笑了一声道:“原本是有的,只不过后来叫人给割断了。”
“老丈可是在说笑?这姻缘线是割不断的。。。”我晃了晃池水中的手腕,并未觉得有何异常。
他神色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附身在我耳边压低声音道:“谁说割不断?只是这世上除了我没人知道罢了。”见我不搭话,他便自言自语地念道:“以骨锻刀,以血浸养,灌入灵力,喀~~~”他比着手势,神志不清般笑道:“这不就断了吗?”
我却没功夫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因为我将手从水中抽出时,腕上分明空无一物。难道我也是个无情缘的?我笑问道:“老丈,莫不是你欺我?还是白冽的红线也叫人割断了?”
“这自然绝无可能,姻缘天定,割线之罪比之逆天道之罪还重千倍万倍。”
正说着话,突然池水微动,水波荡漾,一条红线冒水而出,须臾间划破空气,一下子飞快地缠在了我的手腕上。
我的心志早已坚如磐石,少有情绪变化,处事也是不惊不惧,此时却是失声喊了一句。
那线刚缠上,我便觉得似有一股暖流涌过心底,如沐春风般和煦惬意,那是久违了的温暖,竟叫我觉得怀念,而怀念过后,便是不可填满的渴望。
老丈摸着我手上的红线,闭目片刻,缓缓道:“南海有座仙山,名缘由,山上怪石嶙峋,奇树遍地,唯不见任何活物。却不知为何,上仙的有缘人竟会在缘由山上。”他望着我摇头道,“上仙本是命中无情之人,这段姻缘是你强求得来,只端看你能不能求得善果。”
“既是缠上了我的手腕,便是上天早已为我安排妥当,哪有强求一说?”
我已太久不曾这般欢喜过,当初天帝在我身前下跪时得来的快感太虚无缥缈,哪及得上这番快乐滋味?
我便将红线从腕上解下,小心地放回池中,同他告别,几乎急不可耐地便要往前往南海。却叫他一把拦住,观他面上神情,反倒较我更急切些,反复叮嘱我道:“上仙,务必记住老丈今日所言,不可执着,不可强求,不可知错不改。。。。”
我烦他管得太多,只随口敷衍了几句,这才得以驾上仙云匆匆离开。
李老丈的话于他人而言,或是金玉良言,而于我。。。。。我曾望着天殿巍峨雄伟的大门同自己商量过:“若能做这大殿主人该多好。”于是我便成了这天殿的主人,享众仙奉承膜拜,睥睨众生。
若我不强求,此刻我便还在那污泥中等着他人予水施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