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煜撑开塑料袋,向他展示里面的零食:“吃一点吧。”
“你怎么回来了?”沈修鹤抹了抹眼睛,不肯拿他的零食。
白煜牵起他的手塞进口袋里,转身就走。
“我不要跟你走!”沈修鹤犯倔道。
“你还想怎么样呢?”白煜平静道,“你明知道我放不下你,就作践自己要挟我回来。我回来了,又与我怄气。”
“我才没有这样。”沈修鹤又要哭,“我是自己难受才不回去的,赵景奇要欺负我。”
白煜不与他争辩,拉着他走进一家发廊,将他推上了理发台。“给我弟弟染个发,再把头发剪短。”
“染发想用什么药水?我们这里有80、180、280的还有……”
“用最好的。”白煜打断了理发师的话。
沈修鹤趁他不注意想要溜走,他忍不住问白煜:“太贵了,你哪儿来这么多钱?”
“我有钱,你别管。”白煜下意识地摸了把脸上的瘀伤。
那天沈修鹤特别高兴。白煜回来了,他吃了有史以来最满足的一顿垃圾食品,还从镜子里看见了黑发的小男孩,他觉得他终于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快活地在回孤儿院的路上笑闹。白煜却没有多少笑意,看着他的时候,眼神还有些吓人。
沈修鹤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会发生,所以当被白煜拽着胳膊掼在墙上的时候,他也没有太惊讶。
“做个普通人就这么重要吗?让你高兴成这样?”白煜问他。
沈修鹤觉得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回答,他反问道:“难道白煜你不想跟其他孩一样,一生下来就有人疼么?你不想跟其他小孩一样,有朋友可以聊天玩耍?”
沈修鹤羡慕地触碰了他的额发说:“我因为头发的缘故,从小被人当作妖怪,从来不晓得爸爸妈妈是谁。在孤儿院里也没有人愿意跟我一起。我一直是没人是要的小孩,我很羡慕大家。如果有机会的话,当然想变得和大家一样。白煜你不是这样想的吗?你就不应该和我待在一起,这样大家都会不喜欢你。”
“我一辈子,都不会和大家一样,我是异类。”白煜在他耳边低语,热气喷在他的脖颈上,我想要的,和普通人不一样。”
“为什么?”
白煜沉默半晌,轻声道:“等你再大一点,我会告诉你。那时候我会……”
沈修鹤笨笨的,不太懂。
白煜摸了摸他的额头:“小鸟,我对你是不一样的。”
“什么?”沈修鹤追问。
白煜凝视着他,不说话,伸手拥抱了一下沈修鹤。
初夏的傍晚,无人的弄堂里,少年们相互依靠,相互疗伤。
那天他们回孤儿院的时候,嬷嬷找得都快疯了。他们一个丢了四五天,一个刚被领养就因为偷东西被踢出家门,回来的时候却手牵着手,跟没事人一样。
“修鹤的头发怎么了?”嬷嬷惊奇道。
“染了。总有人因为头发嘲笑他。”白煜宠溺地摊开手掌,露出一截尾发,那是他在理发店剪下的,“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嘲笑你了。”
“我也不在乎。”沈修鹤温和地笑起来,背着手紧攥着白煜给他的尾发。
那是,叫作友情的东西。
沈修鹤从病床上醒来时,法医正坐在一边削苹果。沈修鹤吓了一跳,法医尴尬地笑道:“别担心,这里不是太平间,你还活着,我只是被王野叫来陪床。”
沈修鹤晕晕乎乎地想要拔掉点滴,却被法医拦下道:“你脑袋都开花了,別逞强。”
沈修鹤感到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他怎么样了?”
“唔,如果你问你那发小的话……他走了。没有人目击到他,但王野说他感到有东西从头顶飞过。还有,你胸口佩戴的他的头发,和我从他身上采集的毛发DNA吻合,百分百可以确定他们是同一个人。”法医矜持害羞地笑起来,“我验证了吸血鬼的存在,我要得诺贝尔奖了。”
沈修鹤咳嗽了两声,问:“那群人是谁?拿银十字弩的黑衣人。”
“他们有配十字架,王野觉得他们是教堂的……猎人。”法医吞吞吐吐道。
“什么?!”
“吸血鬼猎人。”法医做了一次深呼吸,“我不太清楚,我是个医学工作者,比较喜欢看科幻小说。”
“那王野现在去哪里了?”
“教堂。”
王野吹着口哨走进了教堂。
神父迎接了他:“需要告解吗,警察先生?”
“不不不,你们的人扣在局子里,涉嫌扰乱公共治安。”王野扫视一周,出示了自己的警官证,“你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今天晚上没有教职人员出门,更别提扰乱公共治安。”神父和蔼地说。
“他们穿黑色舍兰尼长袍,胸前挂着十字架,手持银色十字弩——你知道机械类弓箭因为强杀伤力都需要公安备案的吗?擅自装备国家严格管制物品,信不信我现在就抓你去坐牢。”王野眼神一厉。
神父失笑:“我们所有教职人员都在宗教处登记过,你可以按照表格一个一个去,你说的那些人,跟我们教堂半点关系都没有。”
“是吗?想不到你们也挺了解法律法规。”
“以备不时之需。”神父微笑道。
“老狐狸……”王野咬牙切齿,“我说你们,是在抓一个吸血鬼吧?”
神父愣了一下道:“警察先生,您说什么?”
“我说吸血鬼,Vampire!”
“哦这不属于我们神学的范畴,是都市传说。”神父笑道。
王野什么都没问出来,怏怏地走了,他告诉神父:“如果被我知道那些猎人跟你的教堂有关系,我饶不了你。”
目送王野远去以后,穆先生自黑暗中缓缓踱出。
“越闹越大了。”神父的表情变得严肃,“警察也卷进了事件中。”
“请不必担心。我们猎人在端起十字弩的那天就发过血誓,不会把我们的工作向普通人透露,我相信年轻一辈不会让我们失望。”穆先生这样说道。
“我不担心这个。我比较担的是,当所有猎人都被关押在警察局里的时候,我们教区有什么实力对抗皇族。”
“皇族?”穆先生蹙起了长眉,“谁?”
神父缓缓走上圣坛:“半个月前,我收到罗马教廷的密信,密信中说,拉文纳亲王即将亲临S城,完成对其长子的狩猎。”
“拉文纳亲王……”穆先生重复着这个称号,不自禁打了个寒噤。
皇族是吸血鬼与人类的混血,拥有比寻常吸血鬼更为强大的力量。因为像人类一样通过母体繁衍,他们遵循自然界的普遍规律——头胎长子比其他孩子更强大。但是,吸血鬼是不死的,繁衍出强大的后代对父辈来说是一种威胁,所以,吸血鬼皇族有异常野蛮的风俗:杀死头胎长子。
“拉文纳亲王是血族七亲王之一,站在权力顶峰的男人。25年前,他在S城留下了子嗣。过后他才惊觉这个致命错误,可是他已经无法从人类当中找出他的长子。皇族在血统苏醒之前与常人殊无二致,只是很偶然的机会才会展现血族的本性。”
穆先生呆怔道:“难道那个孩子……最近苏醒了?”
“是的,”神父凝视着面前的圣母升天圣像,“拉文纳亲王感应到了。血族之间的血缘是非常强烈的羁绊。”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我的刀还没有老。”穆先生低吼。
神父示意他闭嘴:“如果亲王只是来杀另一个吸血鬼,那对我们有什么害处呢?”
“你在说什么?!”穆先生难以置信。
“我已经锁定了那位年轻的皇子。”神父瞥他一眼,“让我惊奇的是他是一个猎人。穆先生,你不准备向我解释一下吗?十年前的那个雨夜,在圣心孤儿院,你做了什么?”
穆先生的嘴唇开始发抖。
一辆宾利慕尚缓缓驶进教堂,修长的长腿跨下车门,优雅从容的脚步声从远而近。
“十年前,你放走了年轻的皇族,瞒而不报,而后你因为良心不安退出了猎人组织,却一直和他一起单干,S城的吸血鬼因此被赶尽杀绝。皇族和教廷之间微妙的和平差点被你给毁了。”
脚步声近到无法忽略。
神父转身,微微鞠了个躬,对身着黑色斗篷的英俊贵族道:“亲王驾到,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气质凛冽的男人摘下了兜帽,露出淡色的长发,道:“我的长子,他叫什么名字?”
神父挑高嘴角道:“他叫白煜。此刻应该在穆先生的秘密基地里疗伤。”
Chapter6弑
王野躲在阴影里,目送拉文纳亲王的宾利慕尚远去,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冷喝:“你是什么人?”
王野回头,站得笔直,大声道:“我是警察!”
穆先生张望了一眼神父,趁他不注意塞给王野一把枪和两枚弹夹说:“警察先生,你相信世界上有吸血鬼吗?”
“呃……其实你们刚才说的话我都听见了。”王野尴尬道。
“白煜,他现在有生命危险,他却没有求生的欲望,他是去赴死的。我被神父看管无法脱身,你可不可以……算了。”穆先生想要夺回枪。
王野却抢在他之前把枪塞在了后腰上道:“可以!有事找警察,什么时候都不会有错。你的秘密基地在哪里,请告诉我。”
沈修鹤接起电话,听到对面传来王野的声音:“喂,醒着吗?我查到了些东西。”
你家那个不是普通的吸血鬼,是吸血鬼皇子,十年前有个猎人去猎杀他,一时心软没有下手,他就诈死离开了孤儿院……似乎是这样,并没有什么人杀他。”
沈修鹤按着太阳穴道:“是吗?”
雨夜,雷电,端着银十字弓的男人,手中滴落的鲜血……
“但是他现在似乎有麻烦了。吸血鬼皇族有谋杀长子的风俗,他老爹赶去杀他了。”
沈修鹤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拔掉了点滴,说:“报个位置,我这就来!”
王野和沈修鹤几乎同时到达废弃工厂。王野丢给他一枚弹夹道:“换上,银的。”
沈修鹤照做,他问:“哪儿来的?”
“那个老猎人给我的,他叫穆先生,你认识吗?”
沈修鹤点点头道:“他在白煜出事以后,出任了圣心孤儿院的院长。想不到他竟是猎人。”
“十年前就是他放水,现在跟你家那位关系还不错,趁着神父不注意,求我救人。”
“什么?!”沈修鹤一脸被骗的样子。
也就是说……当年那个晚上站在墙边的男人,是穆先生?
他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都要瞒着自己?
是白煜的意思吗?
沈修鹤感到头痛又加剧了,胸口有什么想要破体而出。
“你没事吧?”王野问道。
“没事……”
两人冲进工厂的时候,拉文纳公爵正擎着脸色苍白的少年,指爪穿透了他的心脏。十五岁模样的白煜在看到沈修鹤的那一刻,他发出痛苦的啸叫,剧烈地挣扎起来。
公爵奇怪地瞥了两人一眼,道:“我的小皇子莫非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先问问你自己的遗嘱吧。”王野对着他连开数枪。
“王野!”沈修鹤倒吸一口冷气。
“别闹,我是出了名的神枪手,看。”
公爵一个趔趄,丟下了白煜,沈修鹤不顾一切地冲到白煜面前将他抱在怀里。
白煜脸色发青,冰冷的手握住了沈修鹤的手,说道:“快……走……”
“没事的没事的,王野说你们复原能力很强的……”沈修鹤握着他的手,胸口爆裂般的酸楚与狂喜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他边笑边哭地指着他光洁的胸口,“你看,你被开过胸,现在都好了,心脏坏了也是会好的……会好的……”
说着便去堵白煜胸口的大洞,却只见洞中继续汩汩地流出黑血。
沈修鹤堵不住,就再也笑不下去了,眼泪一滴一滴地打在他的伤口上,就像是十年之前的那个夜晚。
雨夜,雷电,站在墙边手持银色十字弩的猎人,他怀里的白煜脸色发青。
沈修鹤觉得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
另一边。
公爵平静地朝王野走去,王野连续不断地向他扣动着扳机。
起先,银质子弹还能让公爵的脚步暂缓一秒钟,后来,他连这一秒钟都不愿意装,挑高嘴角,以精准的步履向他靠近。他身上的所有枪伤都在飞速地愈合,银质子弹接二连三地从他身上掉落。在公爵走到身前时,王野发现他没子弹了。
下一刻,王野连人带枪被一拳打倒在地,睁着眼睛不动了。
“就这么死了?”长筒靴踩上了他的胸膛。
“没死呢!”王野气急败坏地捧住他的靴子,阻止他往下踩的力道,“我子弹都没了,还能干吗呀!躺着不行啊?!没见过放弃抵抗啊!”
公爵冰封似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短暂的裂痕。他忍俊不禁,是真的感到有趣了,他问:“凡愚,你的信念就是如此吗?”
“我是人民警察,信仰马克思唯物主义精神,但你这吸血鬼公爵都堂而皇之地出现了,我还能信什么?我三观撕裂!做人没意思。”王野呸他。
“成全你。”公爵一手成拳,抵在手掌心,缓缓拉开,双手之中凝出一道强光,竟是长剑的形状。
王野看痴了道:“靠!”
公爵一剑刺来,王野吓得赶紧闭上了眼睛,结果头顶公爵轻笑了一声,留下一句“等会儿再收拾你”,离开了他身边。
“你就这么不管我了?!”王野坐起来,一脸屈辱。
“管,不要着急。”公爵优雅地转身,面对着沈修鹤与白煜,长剑点地,道:“等我先收拾了我的长子,再迎你进门。”
沈修鹤抱紧了白煜朝后缩去。
白煜艰难地抬手,捂住了他的脸,道:“你走吧……这不是你的事……”
沈修鹤摇摇头,贴着他冰凉的额头,说:“我不会再放你走了,我受够了。”
白煜淡笑着,而沈修鹤则觉得头痛欲裂。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了自己充满欲望的喘息,他感觉到口渴,有什么黑暗的欲望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恣意萌发……
沈修鹤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圣心孤儿院。
雨夜,站在墙边的猎人,流淌满手的血,尖锐的指爪。
白煜在自己的怀里。
而自己呢?
自己是在哭泣着的吧?
因为白煜死了。
不,不,在那之前……自己在做什么?
一道惊雷打落,沈修鹤在短暂的光亮中看到了鲜血,那鲜血顺着白煜的脖颈流下,被缓慢地舔去了。
鲜血是如此美味……
“求求你放过他……”白煜抱着沈修鹤,哀求手执银色十字弩的穆先生。
于是他终于哭泣了起来。
因为并没有其他人杀了白煜。
而趴在白煜身上吸血的人,是沈修鹤自己……
“为什么这样做?”沈修鹤呆呆地问怀里的白煜,“我是……杀了你的那个吸血鬼?”
“因为小鸟……想过普通人的生活。”白煜哽咽着说,“小鸟只是……短暂地苏醒……我不在了小鸟什么都不会想起……”
沈修鹤突然明白过来白煜为什么一直没有露面,却在这一刻暴露了行踪。
“如果我不来,你要沾染着我的气息,替代我,被父亲杀死吗?”沈修鹤轻声问白煜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懊悔被他打断。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没有你,我过上了普通人的生活,又有什么好?”
怀里的人剧烈地一震,沈修鹤知道白煜在哭,但他不知道那是白煜在高兴,在害怕,在被数不清的情绪淹没。他可以在下一秒死去,他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只要那是小鸟想要的,他都可以去牺牲。但他现在退缩了,因为小鸟想要的是他。
那是白煜以为一辈子都无法从沈修鹤嘴里听到的话。
沈修鹤站起身,面对着面露惊讶的公爵,将白煜挡在了身后,一如白煜无数次做的那样。
“我是……会为你,变成妖怪的。”
白发红瞳的年轻皇子在月色下,露出了他最为狰狞的獠牙。
皇族的代际战争起源于极古老的过去,战争本身也一如他们的风俗,野蛮又血腥。
当父与子拥有同样的速度、力量以及欲望,作为人类的王野,只能看到两道光影在废弃工厂内不断制造出可怕的崩裂与撕毁。
黑色的血断断续续地从天而降,然后变成瓢泼之势。
最后,其中一个重重落地,造成方圆一米的地面凹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