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修鹤一愣,心里忽然变得轻飘飘的,郑重其事地握住他的手:“你只是小哥哥。”
“那你是什么?”
“我叫沈。”
“哦,原来是小鸟。”白煜笑。
“修鹤!修鹤!”王野在他面前挥了挥手。
沈修鹤终于回过神来道:“啊?”
“啊什么啊,你有个‘发小’……,然后呢?”王野暴躁道,“说了一句愣老半天,你想急死谁?”
“我有个发小,叫白煜,然后他死了。”沈修鹤无从说起,索性干脆利落地结束了故事。
“哈?”
“有人杀了他,在15岁时。”沈修鹤红了眼圈,“十年了,犯人依旧在逃,我做警察就是想查清这桩陈年旧案。”
“所以你也看不惯有人对未成年人下手……”王野脱下了自己的警帽,放在胸前,觉得自己终于慢慢开始了解这个沉默寡言的搭档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人想杀白,白煜他明明,明明……”
“那这个人呢?这个少年。”王野问。
沈修鹤凝视着少年精致的面庞,说:“他……他长得很像白煜。”
“靠!”王野翻了个白眼,“就因为长得像吗?”
“15岁的白煜就是长这个样子的!”沈修鹤有口难辩,“就是以前没那么好看罢了。但是……反正他就是白煜。”
“你不能有奶就是娘啊,做人要讲道理。白煜去世十年了,你非得说人家爬起来;爬起来就算了,还又死一回,你不要太过分!而且就算他当年没有死,现在也断然不会是15岁时的模样。”
“所以我说我有点乱。”
沈修鹤盯了少年胸前的Y形缝合线半晌,才穿上外套出门。
“你去哪儿啊?”王野在他身后喊道。
“圣心孤儿院。”
“案子呢?”
“我不要管了!”
“靠!”王野大骂一声,瞥了眼身边的尸体,“都是你!把他惯成这样来祸害我!”
Chapter4鸟
沈修鹤来到圣心孤儿院的时候,穆先生正挽着裤腿蹲在篱笆边莳花。自十年之前白煜遇害伊始,孤儿院就变得门庭冷落,现在是穆先生一人在勉力支撑。见到小时候的住处变得陈旧与破败,沈修鹤心里涌出许多往事。
穆先生哟了一声:“大忙人今天有空啊。”
沈修鹤把手里的零食交到他手里,说:“给孩子们带的。”
孤儿院里规矩多,小朋友们每次分到他的零食都很开心。
穆先生笑着放在一边,说:“今天来得这样晚,孩子们都睡了。是有什么事吗?”
“我见到了白煜。”
穆先生愣住了。
“嗯……应该说是……很像白煜的人。”
穆先生松了口气道:“修鹤,白煜已经不在了,你比谁都清楚。”
沈修鹤沉默良久,淡笑了一声:“只是有时候你没有办法接受有些人……就这么消失了,永远都不再回来。我始终都觉得他还在我身边,在某个角落。”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凄楚,神情却悠远。
穆先生低声道:“你只是太想念他了。”
“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关于那个穿黑色长袍的男人,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我清楚地记得我跑过走廊的时候见到他站在门边上,就是这个角落,”他走到记忆里的地点,用脚尖点了两下地面,手上还拿着一张弓或者弩之类的东西。他的穿着打扮看起来像是教堂的人。”
穆先生摇摇头说:“那天晚上没有出门的神父。”
“那白煜的死因呢?是被射死的吗?”
“十年之前没有那么专业的诊断。”穆先生捡起地上的花洒,“我只听说白煜送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医生想给他输血都来不及。”
沈修鹤无能为力地垂下了手。
“但他应该没有严重的外伤,不然也就不会被判定为自杀。”
“我以为那是你们的把戏。”
“不,教堂还没有那么手腕通天,况且孩子自杀对孤儿院的名誉损伤更大。”穆先生苦笑道,“医生是真的找不到创口。”
沈修鹤皱起了眉头说:“可是您说他输血都来不及,没有创口怎么会大出……”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没有说下去。
“怎么了?”
“白煜的情况,和我手头上的一起案子一样!”沈修鹤蓦然抬起了头,拔腿就走,“对不起啊穆先生,我下次再来!”
沈修鹤一坐上车就给王野打电话:“我发小当年好像也是这么死的。”
“失血过多,找不到创伤。”
“创伤找到了。”王野在急诊室外徘徊,“在脖子上的大动脉处,有两个小洞,很小很小,跟小指甲盖差不多。”
“脖子上两大小洞就能大出血?”沈修鹤摸了摸自己的脖颈,“照常理来说,飙血了我会拿手堵一下啊。”
“看来在大出血以前他们就失去了行动能力。”
“太奇怪了,把人放倒之后往脖颈上扎洞……可既然同一事发现场都有斩首甚至焚尸发生,为什么不全是这样?”
“还有更邪门的。”王野压低声音道,“那两个洞,是人类的牙印。”
沈修鹤吓得紧急刹车,避开了迎面而来的一辆大卡,差点没栽到田间地里去。
“创伤是牙印,体内的血液都被掏空了,现场也没有看到血,这是吸血鬼啊修鹤!我觉得我们要是破了这个案子就能火,能升职!”王野兴高采烈道。
沈修鹤呵斥他:“大半夜的你别吓唬我。”说着往窗外看了一眼。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公路上除了暗弱的路灯外漆黑一片。沈修鹤忍不住松了松领带。
“我不骗你,我跟你讲解一下,嫌疑犯是吸血鬼,这个假设完全是讲得通的,信我!”王野在电话另一头说得眉飞色舞脑洞大开,“这件案子中,其实有三方势力。被斩首且烧死的那两个,肯定就是吸血鬼,吸血鬼就得那么杀,我看过《暮光之城》,我知道——那是部烂片你别去看——然后其他人就全都是被豢养的人畜,都是给吸血鬼吸血的。有些被吸光血死了,有些还没来得及所以失血昏迷,没有什么好说的。但偏偏,来了另外一个人,把那两个吸血鬼全给杀了!那个人就是你的发小。你‘发小’肯定是个吸血鬼!你看,他十年之前被吸血鬼吸干了,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但是他经过初拥变成了个吸血鬼,所以十年之4 后依旧童颜,哦不,容颜未改。
沈修鹤打了个寒噤,却不得不反驳道:“改了,变漂亮了。”
“人变成吸血鬼都会变漂亮的,人家是种族天赋,不懂别瞎讲。”
“我还是不懂。”沈修鹤有点懵圈,“什么吸血鬼什么初拥……我是共产党员我信仰马克思唯物主义。”
“你这个人怎么一点想象力都没有?!”王野痛心疾首道。
“你行了,好好查案子去。”沈修鹤重新发动车。
“我靠!我不敢去!你家那个就在太平间躺着,他要是爬起来怎么办!”
沈修鹤隔着手机都能看见王野一蹦三尺高的怂样,他问:“那你想怎么样啊?!”
“有一个最快的办法,可以验证我的推理是正确的。”
沈修鹤想要挂电话,他不以为然道:“你就瞎扯。”
“刨坟!刨他的坟!坟里没人,太平间里那个就是你发小,没跑了!”王野赶在他挂断前大声嚷嚷。
沈修鹤简直要晕过去了,他说:“你太平间都不敢去,你要我刨坟?!”
“刨出一抔枯骨就是你发小,什么都没刨出来你们就破镜重圆了!你刨不了吃亏刨不了上当,你为什么不刨呢?”
十分钟后,龙山公墓。
沈修鹤站在白煜的坟前,他往自己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举起了十字镐。
“你在这里做什么?”
背后突然传来白煜的声音,沈修鹤像受了惊吓的兔子,转过身摇了摇头道:“没有。”
庭院里传来生日快乐歌,沈修鹤攥着拳头,很明显是想藏起什么。
白煜并不戳穿他,径自把蛋糕摆在桌子上,沈修鹤的眼睛瞪圆了。白煜莞尔,拆下泡沫包装,将蜡烛插在奶油上。上头用红色的果酱写着:祝小鸟十四岁生日快乐。
沈修鹤先是一愣,而后流露出委屈的模样,丟下手里的彩色米粒扑到白煜怀里道:“赵景奇说在你的饭里放耗子药,就会叫大家一起给我过生日……我没有做。”
白煜亲了亲他的额发道:“我知道。”
沈修鹤停止了哭泣,抬起了头道:“诶?”
“赵景奇找我麻烦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怕我,又无可奈何。”白煜淡笑了一声,就着他的手分蛋糕。
沈修鹤微微使力道:“你知道他找我吗?”
“知道啊。”白煜凝神望着蛋糕上血一样的字,“因为小鸟是唯一一个可以伤到我的人。”
“我没有做。”沈修鹤再次重复。
白煜沉默地摸摸他的脑袋。
“你其实不相信我对吗?”沈修鹤放开了刀,想从他怀里挣脱,“我不要吃了。”
“不论小鸟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会给小鸟买蛋糕,因为那是你想要的。”白煜的怀抱收紧了,“小鸟想跟其他孩子一样,过个普普通通的生日,和我还是和其他人一起吹熄蜡烛,都会很开心。”
“没有其他人,他们都觉得我是妖怪。”沈修鹤争辩。
“做掉我就能取悦他们呢?”
沈修鹤反身搂住了他的腰,藏起了眼中的羡慕道:“他们才没什么好。”
“我只有一个人,他们却有很多。”
“只要白煜。”
白煜低笑了一声,哼起了生日快乐歌,沈修鹤贴着他的心脏,觉得楼下的喧嚣忽然就远了。
沈修鹤抱着怀中的白煜,摸出手机打电话给王野:“这次你错了。”
“不可能!棺材一定是空的!”
“他在我怀里。”沈修鹤闭上了眼睛。
月光下,一滴眼泪滴落在枯骨上,是肋骨的位置。
“我不信,我要验他的DNA!”王野在电话另一端撒泼。
“你够了!”
沈修鹤挂掉了电话丢在一边,在墓碑前抱着怀中的枯骨哭泣。直到王野带着法医赶到时,他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
“喂!”王野气喘吁吁地跑到他跟前,“打你电话为什么不接啊?!”
“不要再打扰我们了……求求你不要再……”沈修鹤的情绪崩溃得一塌糊涂。
“修鹤!”王野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回来不是更好吗?为什么不敢试一试,相信我也相信他呢?”
沈修鹤颤抖着哭泣道:“你提了什么不正经的建议呀……我连他的棺材板都挖破了……”
“他是被人一锄头敲死的吗?”一旁的法医问道。
“啊?”沈修鹤这才发现王野还带了一个人。
法医蹲下身摸了摸头盖骨:“此人死于颅骨碎裂。”又看了眼骨盆道:“成年女性。”
沈修鹤一下子甩开了怀中的枯骨,愣了两秒钟后,又撑着地面往后退去,打了个寒噤。王野大笑起来,笑得不能自已:“我真是个天才……一眼就看穿了偷天换日!我说什么来着,你发小还活着,就在太平间底下,还是个吸血鬼!你们见面一定要请我吃饭。”
沈修鹤此时再是不信,也不得不承认这其中有些蹊跷。
王野把他搀起来往车里走去,说:“你不信我,没事,回去咱们给他验个DNA,就能水落石出。”
Chapter5斗
三人开车回医院。
“有个问题,基因库里可能没有他从前的DNA。”准备下车的时候法医突然说道,“十年前就没了的人,我没有办法找到对比DNA去验证他的身份。”
“这根本不是个事儿,修鹤身上肯定有白煜的毛发。”王野解开安全带下车。
沈修鹤很烦躁道:“你这人……”
“住口!就说有没有!”王野打断了他的话,回头拿手指着他。
沈修鹤不再看他,生无可恋地抱着臂坐在副驾驶上,不言不语。
“果然有!啧!想不到你竟是这样的变态!”
这时候,医院的方向传来一声尖叫。沈修鹤和王野对视一眼,拔枪朝医院奔去。
跑进医院大厅,王野拽住逃跑的护士,问:“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同志,有恐怖分子闯进来了!”护士颤抖着说。
“哦,那他吸血吗?”王野看上去异常兴奋。
护士一愣,突然喊:“这个警察有精神病啊——”
她尖叫着跑走了。
沈修鹤瞪他一眼,王野一脸无辜,两人逆着人流朝太平间赶去。刚跑下楼梯,暗处就飞来几束箭支,“噗噗噗”钉在墙上,走廊上传来激烈打斗的声音。王野赶紧缩回脑袋:“我靠,竟然用弩!什么年代了!”
沈修鹤跟他并排躲着,总想探头看个究竟。王野抬手拦住他,让他乖乖贴墙站好:“不是你家那位。他是吸血鬼,很厉害的,根本用不着这些冷的热的,咬一口就能要人命。”
“那会是谁?会不会是来杀他的呀?”沈修鹤不知不觉就接受了王野的设定。
“你当我百度啊,什么都知道?说好一起查案的,成天就会问‘那会是谁’ ‘这怎么了’,team work在哪里?”王野没好气道。
沈修鹤被他说得没脾气了。
就在这时,太平间里传出巨大的碰撞声,沈修鹤再也按捺不住,冲到了走廊上,就看见一名穿黑色舍兰尼长袍的男人从太平间里直直飞出来,重重地撞到墙上,然后和他的同伴滚落成一堆,手上掉落一柄银色的十字弩。
沈修鹤突然就想起了那个晚上。
雨夜,雷电,孤儿院,站在墙边的高大男人,恍如要和黑暗融为一体。
“小心!”背后传来王野的大吼。
沈修鹤感到脑袋钝痛,眼前的一切都放慢。他缓缓跪倒,身后袭击他的人与王野交上了手,而在走廊的尽头,有人步出了太平间。
雪白的皮肤,纤细的脚踝,介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修长双腿。
沈修鹤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鼓胀,呼吸变得悠远。他想抬头,但是他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摔倒在地他越走越近了。
沈修鹤感觉一只温暖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头顶。
血色随即漫漶了他的视野。
那年春天白煜被领养了,这让大家都很意外。连嬷嬷都觉得他年纪大了,又不合群,然而那户人家偏巧需要一名年纪大点的男孩子充当哥哥的角色,照顾家里娇惯的小少爷。于是那半个月里,白煜都被羡慕嫉妒的眼神包裹着。
“小鸟最近忧心忡忡。”白煜拿着梳子梳理着沈修鹤的白色长发时,这样笑着说。
“没有啊,我很替你高兴。”沈修鹤慌张道。
“是吗?”白煜引着他转过身,自己松松垮垮地撑着床面,“你不让我走,我就不走。”
“这怎么可以?你很快就会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不让你走?”沈修鹤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不敢看他的眼睛。
“做正常人,就这么重要吗?”白煜轻声问。
沈修鹤答不出来。
“如果他们想要领养的是小鸟,小鸟会离开我吗?”
“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我是个妖怪。”沈修鹤抓起发梢展示给他看。
白煜淡笑着点点头。
于是沈修鹤就眼看着他坐上汽车离开。
在那一刻,他感到终于无法再掩饰下去了。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剩下我一个?为什么要有其他的弟弟?这些盘亘在心头的想法搅乱了他的思绪,让他不管不顾地追着汽车大叫起来:“白煜!”
嬷嬷追了上去:“修鹤!”
“白煜!”他追不上,大哭起来。
然而白煜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
那之后的几天,沈修鹤都忘记自己是怎么过的了。他一会儿想着从前白煜对自己怎样好,一会儿惶恐没有白煜以后怎么办,一会儿又想起白煜走时云淡风轻的样子,难过得眼泪湿了又干。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圣心孤儿院,在周围游荡着不敢回去,第五天的时候,突然就看到白煜站在街对面,依旧穿着走时那一身,手里提着个塑料袋,脸上有些瘀伤。
沈修鹤哭得脑子都傻了,就愣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跑,也不知道靠近。
因为他知道这个人会对他好,也知道这个人会离开,就搞不明白自己到底应不应该靠近他,享有一时的温暖。
绿灯亮了,白煜过街,走到他面前。
“这几天都没有回去吗?”
沈修鹤听到他的声音,觉得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