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先生。”秦步川声音放轻,“更何况这管你什么事呢。”
阮晋江看着秦步川,一瞬间,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到嘴的话变了,阮晋江道:“你曾经救过我,不知道子川兄是否还有印象?”
秦步川这下诧异了,不知道话怎么拐了个这么大的弯,他又坐直身子,去看阮晋江,仔细的看,仍然不记得自己曾经救过人,更不记得救过阮晋江这个人。
阮晋江收敛脸上的笑,他道:“今年四月,我出了一些意外,翻墙晕倒在了熙然兄家中的后院里,是小秦先生发现了我,并且请了医生为我包扎伤口。”
秦步川想想,好像是有这么一出事,但朦朦胧胧的记得并不清楚,但这事由阮晋江说出来,又感觉到了一种命运般的巧合。
秦步川来了点兴致,彻底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很有意思的看着阮晋江:“这么一说,我还算是阮先生的救命恩人了?”
阮晋江笑了,他一点头,他的声音轻了下去:“我一直记得秦先生的一双眼,这真是十分好看的一双眼睛,凭着这双眼,才认出了小秦先生。”
秦步川摸摸自己眼睛,没想到有人能再见过凌熙然后还注意到他秦步川长得也不赖。
阮晋江这时却起了身,他一弓腰:“非常感谢小秦先生曾救我一命。”
秦步川赶紧也站起来,阮晋江直了身板,他看着秦步川,脸上的笑都落了下去,严肃道:“凌先生和小秦先生我都很喜欢,希望您两位早日和好,我这就回去了,静候两位佳音。”
说罢,阮晋江拄着拐杖自顾自的就往外走了,秦步川看着,因为身心劳累坐回了沙发上,摆摆手:“那我就不送您啦。”
等阮晋江这一走,秦步川缩在沙发两眼一闭,本想小憩一会儿,也不知不觉入了梦,竟是睡着了。
一觉梦醒,天色大暗,他睁了眼直愣愣的看着前方,前方什么也没有,是空荡荡的没有人的家。
做的梦是什么样的梦,其实也是记不清,只记得梦里人是齐全的,大哥在,大嫂在,然哥儿在,连奶奶也在,梦里他被他爱的这些人围在一起,乖乖也会爬了,四肢着地的爬到他怀里。
梦里是团圆,是欢聚,梦里是快乐的,睁开眼梦醒,秦步川看着这房子。
平日里也没觉得房子大,更没觉得房子是空荡荡的,嫂子经常会买些花瓶还有花带回家,偶尔还会买个小雕塑摆在客厅。
那时大哥也在,不是严肃着脸训他就是和嫂子腻在一起,他只觉得房子满当当的,大嫂买的东西都要堆到杂物间中。
如今才知道,满当当的不是东西,满当当的是人的气息。
大哥没了,大嫂走了,秦步川看着四周,他眼角向下一耷拉,难受的要命,双手一摊脸埋了进去,过了会儿奶妈抱着乖乖下来,秦步川才把脸抬了起来。
他张开手把乖乖抱进怀中,低下头,他的眼睛是红的,他看着乖乖,心想这可怎么办啊,乖乖的爸妈都是好爸妈,所以乖乖应该在这么一对儿好爸妈的照顾下长大。
但现在,秦步川很难不悲观,他看着乖乖:“乖乖——怎么办啊?你爸妈都没了,咱家现在只剩你和我了,可我哪会照顾孩子呀!”
乖乖睁开眼,一双水润黑亮的大眼睛看着秦步川,他“呀”了一声,小嘴咧得露出没牙的粉色牙床,咿咿呀呀的笑了起来。
秦步川看着,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乖乖的襁褓里,他鼻子发酸眼睛发热,但是哭不出来。
心中明明难受的快要喘不过气了,但眼泪一滴都没有。
想了想,便是明白了,原来是难过到了极点,人就已经没有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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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熙然这次觉得自己被伤透了心,连晚上睡觉都要咬牙切齿一番。
他刚开始想不明白,他喜欢秦步川,他想和这个人过一辈子,那这个人不就该如他所想般这样同样的想吗?
就算没有这样想过,当他告诉他,这人不也该欢天喜地的接着吗?
凌熙然不明白,因此彻夜难眠,彻夜的想来想去,最终也还是想明白了。
这世间的人太多,每个人的一颗心都是不一样的,他遇见的一万个人都喜欢他捧着他,可是谁也不能保证第一万零一个人——和前一万个人是一样的。
川哥儿是他的独一无二,也是这第一万零一个。
他是他的挚友,他的爱人,他从小带到大的孩子。
而他是他的兄长,他的玩伴,他的情人——但他偏偏不是他的独一无二。
秦步川心里只要是他爱的人,那就众生平等,他心中有他的大哥,他的嫂子,他的侄子,也有他凌熙然,可凌熙然与这些人也是一般无二,被他平等的爱着。
凌熙然咬着牙,盖着被子一口气坐直了身子,黑暗中他感觉自己十分的愤怒,恨不得把这个不乖的孩子绑在身边。
从此川哥儿除了他,谁也看不到,谁也不会看到川哥儿,一辈子,就这样两个人只有彼此的过完。
凌熙然想,挺好的。
但是他做不出来,真做出来了,那就是真的要失去这个孩子了。
凌熙然头痛欲裂,坐在床上嘴里“呜呜呜”的乱叫,像是呜咽,像是嚎哭,但眼中无泪,是小孩子一样的心里难受的乱喊乱叫。
凌熙然想,不如不喜欢川哥儿了,不喜欢了,也就不难受了。
这样想,想的迷迷糊糊,最后又倒回床上含着这股难受睡过去了。
凌熙然第二日,昨晚这般的想不开自然是很难在一大早醒来。偏偏家里的老管家急匆匆的不管不顾的敲了门。
凌熙然硬是被不断的敲门声吵醒了。他乱着一头墨黑的头发,赤着脚睡眼朦胧的走到门边。
开了门,心情不好脸上表情也不好,老管家却不敢怠慢,老管家扬着手上的纸:“少爷!从欧洲那边来的电报!加急的呀!”
凌熙然一把接过来,拿着电报皱着脸,眉眼间因为心中正在伤情,感觉自己要失恋了,偏偏还舍不得失恋,纠结的一脸煞气。
他在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来展开手中的纸,纸上文字不多,电报也不能有太多字,因此信息很少,少的他读完心脏一突,整个人就惨白了一张脸。
凌熙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对着管家喊:“快去买船票,去英国的,最近的赶紧买!”
老管家一惊,惊得一头雾水,他走过去,比凌熙然稳当,摁着少爷的肩膀把少爷摁回了椅子上,让凌熙然冷静。
然后才拿起那张纸,老管家识字,看完脸色也变了,安慰了凌熙然几句,下楼让听差和他一起去买船票了。
凌熙然上午在家整理行李,轻装简行,整理出了一个小手提箱,里面放了一身衣服和干净的内衣,夹层中是一茬英镑和美元。
他整理完,呆呆的坐在椅子上看窗外,不知这一走要多长时间,想着最起码恐怕也要两三个月才能再回来。
想着想着,人又跳了起来往楼下跑,刚跑到一楼,撞见了佣人上楼。
佣人见了他,便道:“少爷,阮先生来了。”
凌熙然现在心中慌乱,阮晋江来了,他笑脸也扯不出来一个。
下了楼梯见阮晋江外衣还没脱,站在他家门前,含着笑看他:“熙然兄,我又来看你了,你和小秦先生和好了吗?”
凌熙然直直错过阮晋江,伸手拿了架子上挂的大衣,他边穿边往外走,嘴上很匆忙的回阮晋江:“阮兄,我有急事,招待不了你啦,我现在正是要去找子川呢。”
阮晋江闻言,跟了凌熙然几步,很是不解,想想笑出了声:“你这是要找小秦先生和好啦?”
凌熙然道:“我要去英国了,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想想,我总要去找他说明白才是!”
凌熙然换上鞋,已经出了屋,阮晋江一愣,愣过后不管不顾的拄着拐杖也跑了两步,他人差点跌倒也不管,阮晋江拽住了凌熙然的胳膊,凌熙然回头:“怎么了?”
阮晋江骤然眼前放大了凌熙然那张白皙的面孔,只见白是白的肌肤,黑是黑的浓墨重彩的一双眸子和眉毛,人还是那样的美,他便松了手,觉得自己是冒犯了这位美丽的人。
阮晋江摇摇头:“熙然兄——你说去英国,这是什么意思啊?你——你还回来吗?”
凌熙然顾不得阮晋江,真顾不得,不过是个朋友而已,比不上他的家人,更比不上他的川哥儿,他敷衍的回道:“说不准,英国那么远,就算不回来了,也不奇怪。”
阮晋江拄着拐杖,这次没有追,他站在原地,他想凌熙然若是一去不回,那他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如此美丽的人。
他觉得心中一痛,是伤心吗,更像是可惜,像是一副他十分喜欢的画,他太喜欢了,喜欢到既想得到,但也害怕磨损了这幅画。
因为太欣赏太爱,就觉得自己是卑微的,不配得到了。
既然不配得到,那只需不时看一看,他心中也是很满足的。
还是那个想法,他活的苦,没多少让他感到欢愉的事与物。但凌熙然算是一个,甚至被他物化——神化的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阮晋江拄着拐杖,没有再追凌熙然,凌熙然脚步很快的拐到了隔壁。
他便拄着拐杖慢慢地往外走,走到凌家门口停的黑汽车边,连叔下来为他打开门,问他:“老爷,刚看到凌先生去了隔壁秦公馆。”
阮晋江没有回应连叔,他坐进副驾驶,连叔关上门,坐回驾驶席上,阮晋江没发话,他也不敢擅自开车,便等命令。
车内阮晋江沉默了一分钟,眼神沉沉的看了眼秦家,才开了口:“去上岛大佐那里。”
第63章 长恨歌(6)
凌熙然一路疾步到了秦公馆,进了秦家,此时正当中午,日光明亮,凌熙然进了门只见秦步川也没吃午饭,他抱着乖乖在客厅缓缓的踱步,头低着不时地逗乖乖两句。
凌熙然看着,顿住了脚步,秦步川没意识到他来了,他就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慢慢地、仔细地看。
秦步川一抬头,见了他,愣了下笑了:“然哥儿。”
凌熙然走过去:“把孩子给奶妈,我有话对你说。”
秦步川抱着孩子走到沙发那里坐下,他现在和这个孩子可谓相依为命,这孩子成了他手心手背的肉,秦步川抱着就不太肯撒手,下巴点了点沙发对面:“乖乖不吵也不闹,然哥儿,你说吧。”
凌熙然并不坐,他现在心中焦急,事情挤做了一团,心中事情装的太多就不肯坐了,站在那里好像准备时刻离开一样。
凌熙然走到沙发边,川哥儿对面,他一点头:“我不坐了,坐不住。”
秦步川瞅着,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儿,心中一动,便问道:“然哥儿,你怎么了?”
凌熙然看着秦步川,嘴唇嗫嚅了两下,然后他言简意赅的回道秦步川:“我爸在东北炸断了腿,伤口感染,不知道怎么辗转到了英国,我哥和我妈现在也都在英国布朗普顿医院,我要去英国了,川哥儿。”
秦步川听了,脸上表情变换,最后点点头:“那你一定要去,叔叔和阿姨肯定是非常想见你的。”
“川哥儿。”凌熙然深吸一口气,他向前一步,“你跟我一起走吧。”
“走?”秦步川抱着乖乖,不明白凌熙然这话,“走去哪?”
凌熙然看着秦步川,神色认真:“这一去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快则两三个月,慢则一年半载,爸爸如果一直不好,指不定就定居在了英国也说不定——可是川哥儿,我舍不得你,你和我一起走吧,反正这个家也没有人了。”
秦步川听到他最后的话,他以为凌熙然来找他是和好的,他们两个最近总是吵架,不是吵架就是凌熙然单方面的生气,他都不知道凌熙然到底在生什么气。
现在凌熙然来了,秦步川看着他,怎么听他的话,怎么觉得不好听,他想想,倒是露出一个笑,只是不是什么很好的笑,是一个很复杂的笑容。
秦步川对凌熙然道:“然哥儿,就是家中无人了,所以我才要守着,长长久久的守着,如果嫂子找到了大哥,他们回来家中却无人,那可怎么办?还有乖乖,这么冷的天,难道要让乖乖跟着我飘洋过海吗?”
凌熙然听了,心中愈发着急,一着急话就不能好好说,说的不是好话?8 彩撬恼嫘幕啊?br /> 他近乎失望的看着秦步川:“你嫂子比我重要,还是你大哥比我重要,还是你怀里这个小崽子也比我重要?”
秦步川看着凌熙然,觉得他这番话可谓无理取闹,他摇摇头:“你最重要,但嫂子大哥和乖乖也很重要。”
凌熙然扶着沙发,突然发出粗重的喘气声,秦步川听着,以为他是又生了气。
却见凌熙然慢慢站直身子,他看着秦步川,面上、眼中所有的表情都变成了石头一般的冷硬。
凌熙然对他轻声的说:“你记不记得奶奶死的时候,你抱着我,你说了什么?”
秦步川拍着乖乖的手一顿,凌熙然看着,道:“你说你只有我了。”
秦步川嘴唇动了动,凌熙然一笑,笑的毫无感情甚至显现出一股堪称刻薄的愤恨:“骗子,你那样说我就信了,我把你当我的弟弟、我的恋人、我的挚友,甚至我的孩子,我把你看做最重要的人,但你自从和你大哥嫂子住在了一起,你心中我就不是唯一了。”
秦步川听了这话简直无话可说,他心中暗道不妙,凌熙然发起脾气比最难缠最娇气的小姐还要恐怖。
但他如今没了曾经的活力,失了曾经的乐观,他已经没有力气哄凌熙然了。于是秦步川只能无力的回道:“然哥儿,不要这么无理取闹好不好。我……真的很累了。”
凌熙然听了,一点头:“你以后不用累了,再见!”
说罢,凌熙然转身就走,秦步川立即呆住,没想到凌熙然这次如此干脆果断。
待他反应过来,也觉得要遭,赶紧叫了奶妈抱走乖乖,他二话不说两条腿飞快的跑到花园,刺溜一下如同一只大马猴,顺着梯子爬到了墙上翻进了凌熙然家。
等进了凌熙然家,也不敢放慢脚步,一路的追,在凌熙然上到楼梯时追上了。
凌熙然闷头往前走,不出声,秦步川感觉到自己不仅瘦了,连身体也不是很好。
他气喘吁吁的喊:“然哥儿!哥哥!好哥哥呀!”
凌熙然只做充耳不闻,秦步川便两步一跳,手脚并用的挂到了凌熙然身上,四肢效仿八爪鱼紧紧的抓住凌熙然。
凌熙然拖着这个大马猴,仍然是不吭声,只是一味的垂着脑袋咬着牙,一路把这泼猴子背到了自己房间门口。
站在门口他沉着声:“下去,我不要你了!”
秦步川搂着他的脖子,对着他开始耍泼:“我要你呀!你不要我我要你,你别走啊然哥儿!”
凌熙然开始抖身子,想把这泼猴抖下去,秦步川却是扒得死紧,死活不肯松手,凌熙然抖了几抖,没把人抖下去,只好拖着这家伙进了屋。
进了屋他要坐椅子上,身上偏偏缠了个秦步川,凌熙然只好认输:“你下来,你有什么话站在那里说,我听。”
他倒要看看秦步川会说什么话。
秦步川从凌熙然身上跳了下来,凌熙然两步走到书桌前拉了椅子坐下。
坐稳后他看着秦步川:“有什么话,你说吧。”
秦步川看着凌熙然,想来想去,他对凌熙然说:“然哥儿,你别不要我。”
凌熙然看着秦步川,秦步川眨眨眼,一颗泪珠子从眼眶里落了出来。
秦步川噙着这汪眼泪:“你才是说话不算话,奶奶下葬的那天,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的,还有前天,你不是还抱着我说一辈子陪着我吗。”
凌熙然:“……你都记着呢?”
秦步川抹了把眼睛:“记着呢,记得可清楚了。你说的话,你以为我都忘了吗。”
凌熙然感觉脸有点疼,他招招手,他也发现自己脾气来的快走得也快,看着川哥儿哭,愤怒就下去了,突然想,何必呢,他爱这个孩子,他应该好好对他才是。
他希望这个孩子每天是开心高兴的,而不是让这个孩子伤心难过。
秦步川走过去,照着凌熙然大腿一坐,心中这会儿难过,是真的被凌熙然那句“你以后不用累了”吓着了。
然哥儿真的不要他了,他想想,心中痛的难受,像是脆弱的孩童被抛弃在荒野,如果没人要他他会死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