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免礼。”宋享原看不出这女子的来路。
“长公主一路风尘仆仆,实是辛苦,本来不该打扰长公主的。只是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说是要见您,可否请长公主随我前去。”话说得倒是客气,好似她可以拿得了主意一般,宋享原在心中想到,这一路上就算是被人捅了那么一刀,太皇太后也不是她能回绝的对象。
宋享原微微笑着对那女官说:“劳烦姑姑带路了。姑姑如何称呼?”这人瞧着面生。
“长公主客气了,奴婢能为长公主带路是奴婢之荣幸。”年轻的女官像是没有听到宋享原的后半句话一样,只是客套了一句。
见状,宋享原心里提防了起来,不是提放这人,而是提放着太皇太后。这女官虽然怪异了一些,但毕竟只是势单力薄的一人而已,且在这皇城众目睽睽之下,她能做些什么呢。不是不能怀疑这个人根本不是太皇太后派来的,只是太皇太后所在的宫殿她是识得的,若是想途中引她去别的地方肯定会引起戒备,况且在这宫中假传太皇太后的旨意,未免是太狂妄了些。这人果真是太皇太后的女官的话,不知太皇太后是何用意,宋享原慌得不得了,她身上哪怕是没有破绽,都怕着了道儿,更何况……
宫中不能再行车马,宋享原便上了那女官备好的轿子,只有休晚伺候在身边。那女官引的路上都是熟悉的风景,宋享原却越来越不安,最后小轿停在太皇太后宫门前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甚至有些六神无主,树上的蝉鸣得响亮、聒噪。不似那女官步伐轻盈,宋享原被灿烂的阳光晃了眼,头疼得厉害,幸亏有休晚扶着她不至于丢了步子。太皇太后宫中的宫人有许多,不过没有一人敢大声,往来全是脚步匆匆,低头迈步,相比较之下那小女官算得上是悠闲了。她停在太皇太后寝宫的门前,转过头来对宋享原说道:“请长公主稍等片刻,奴婢先去通传。”
“劳烦。”宋享原没精打采地不想多说一句话。
那女官闪身进入寝宫之中,只是一小会儿就回来了,她满是遗憾地说:“太皇太后她已经歇下了,还请长公主再等上一等。”
其实这句话不用她说完,宋享原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了,这一等不知是要等上几个时辰,宫里的人都是这样给人脸色看的。还记得她当年随着尹太后的时候,赫城的母妃在宫门前等了整整一天一夜,其后还被责备是殿前失仪,罚了一个月的俸禄才准她回去。打量了四周,替自己选了个阴凉些的地方,宋享原默默站下,休晚就跟在她身侧。看宋享原这般主动,那女官也转身回去复命了。休晚见人走了,才忧心忡忡地说道:“公主,你……”
“如何呢,她想要我站,我总是要站的。哪里有她办不到的事情?”
“可是,公主你的身体还……”
宋享原明白休晚是担心自己,其实她自己也是担心她能否撑得下去,不过一旦心里有了顾及,她就没有退路了。虽然她还是朦朦胧胧,不过太皇太后什么都比她看得透彻,哪怕是她自己这颗心,这点她是早就领教过了。今夜还有宴席,只求太皇太后不要让她站到宴席都结束了便好。
“休晚,安心。”
正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哪怕是站在阴凉些的地方,也能感觉到层层汹涌而来的热气,本就是个养尊处优多年的人,宋享原受不得一点热,现下又是赶了一天的路,更是难受。身上穿着的衣衫层层叠叠,原本是为了隆重而着,这一下子却仿佛变成了数道枷锁,既拘束得她动也动不得,又让上了身的热气久久不能散去。额前的明珠仿佛都要被粘腻的汗水粘在额头上,好在脸上没施什么脂粉,不至于落得个大花脸。
休晚一直注意着宋享原的状况,可她自己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也是满身淋漓的汗水。偷偷摸摸地活动活动站得发僵的手脚,休晚忍不住又小声问宋享原道:“公主,我们还是歇歇吧。太皇太后也不会不心疼你的。”
宋享原自己站得也是昏昏沉沉,不过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她是不指望太皇太后心疼她什么的:“她若是心疼我,根本就不会让我等的。”
“也许是真的在休息,或者是那些人……”
“休晚,若是她真的心疼我,会有谁敢如此作威作福?如果她将我看得重要,那么别人自然也是不敢轻看我的,所以这道旨意就算不是她亲手所下,又有什么不同呢?”宋享原声音发得小,因为有些口渴了,“太皇太后这个人,她连自己都不会看重,捉摸不透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
“这么一直等下去也不是办法的。”
“最多不过是待到余晖下山,今晚有宴,她不会不从这里经过的。”宋享原嘴上虽然这么说着,心里却没什么底气。
休晚在宋享原身后叹了一口气,轻声说道:“公主你这又是为了什么呢?”宋享原并没有答话,她或许也已经不将自己看重了,这时候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活呢。
越是炎热得要化成一滩水,越是天朗气清,云都静止在空中了,休晚晒在阳光下的手背已经透出了红色,有些发痒,她忍不住挠来挠去。宋享原歪头看了看她发红的手背,伸手将自己和休晚换了个位置,半边的身体都晒在外面。休晚自然是不能接受,她想站到更外面的地方,不过宋享原宽大的袖子却将她拦住。
不知是几个时辰站下来,双腿已经麻木不能动了,宋享原才听到身侧的宫殿中发出了响声,那发出声响的人像是故意刺激着她一般,冗长而缓慢,听得人心里焦躁,一口气没撑住就摇摇晃晃向前倒去。休晚惊叫一声,赶紧撑住她,顾不得找帕子,直接用袖口沾去宋享原满脸的汗水,大声喊着她“公主”、“公主”,被宋享原轻轻打了一下手,休晚知道这是叫她不慌的意思,宋享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嘴唇白的厉害。略微镇静了一点,休晚将宋享原扶起,让她半靠在自己的身上,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这时那些宫人才像是反应过来一般,团团围过来,一片嘈杂。
空气好像更是稀薄了一些,休晚赶忙将周围的人赶开,请他们去找些水来,自己守着宋享原不肯挪开步子。身旁的木门发出来沉重的声响,休晚以为是哪位宫人,急忙向哪里看去。
“大胆!谁准你直视太皇太后的!”
休晚一下被骂懵了,待那人又骂一句“还不快跪下”,才反应过来,来人中为首的那个正是太皇太后,怀山长公主的皇祖母。太皇太后身材矮小,是个干瘪如枯木一般的老者,休晚对她磕了三个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宋享原还靠她半边身子支撑着,尽力要自己坐直了。
太皇太后一手牢牢把持着手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一身狼狈的宋享原,周围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扶她一下。休晚跪在地上咬着嘴唇,眼泪还是大滴大滴落了下来,这是心疼也是懊悔。宋享原自己却还像是无所谓似的,慢慢用袖子替休晚抹了一把泪水。
“意气用事。”太皇太后这四个字说得饱含怒气。
宋享原也不只是哪里来得力气,她伸手摸上自己胸前,哑着嗓子说了一声:“但求不悔。”
“这副样子真是难看。”太皇太后锐利的眼睛狠狠盯在宋享原脸上,语气中满是责备,转而又飞快地横扫了一眼跪在地上发抖的休晚,怒喝道:“还不扶她起来!”
第十九章
这世上让人困惑的事情很多,可终究最让人困惑的却是人本身,宋享原突然觉得很累,她不知道凭借自己这一颗心究竟可以猜透多少人心。筹谋布局、揣度论策,说来似乎都是些很容易的事情,书里写了很多,戏文里也听了很多,多少精心的计谋如今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了,好似就真的是那样容易的一个故事,好似人人都能做得到。这天下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过基本都是些平庸的人,能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则必成大器。宋享原自认是资质平庸的,她心里没有那么多的门道儿能供她玩权弄势,可偏偏生在了这样的位置上,四周尽是些八面玲珑的家伙,任是她绞尽了脑汁也是举步维艰。
谈什么人心所向呢,她连自己这一颗心都看不透彻。
宋享原是生在帝王家的人,别人总以为她是个能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可她什么也不是。宋氏说是天下最尊贵的皇家,不过也就是个衰落的门族,旁支稀疏,本家如今也只有宋享原和宋映辉姐弟二人而已,不过这一辈的宋氏往最辉煌了算,也就只有四个无依无靠的少年人而已,除去了他们两个,就只有赫城和墨邑。宋氏的江山还能让宋映辉坐下去,多半还是靠着尹姓之人,太皇太后、尹太后、尹相,这三个人才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还说什么宋氏呢,不过也是被尹家囚住的羸弱幼鸟罢了。宋享原在这天下活得卑微极了,唯一能装点门楣的也就只有皇家的烂排场而已,那早就不是什么至尊和荣耀了。虽说也有能在尹家的权势中生存得安然的人,比如是陆不然,可他终究只有一个人罢了,父母手足、妻妾儿女,什么都没有。陆家撑不起一片天。
真是羡慕啊,真是佩服啊,这大昭最终还是要拱手让与他人了。
宋享原想着想着,四肢都开始作痛,脊背也发冷,她知道这是下午站得久了才会这样,软绵绵的床榻却一直硌得她浑身难受得紧,也许只有睡在云端才会好受些。
“既然醒了,就睁眼罢。”
“要睁的,只是我现在有点后悔自己生得蠢,还得歇上片刻。”宋享原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双手撑着身体坐起来,她抬眼看看离着床榻有三步远的那个人,脸上不经意就笑了笑,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跟她说话,什么恭敬、尊崇,是全然没了:“皇祖母刚来不久?”
“说什么话呢,哀家一直都在。”太皇太后拄着她的金杖,站得挺拔,她一步一步走到宋享原的床前,侧身坐下,低头看看她还塞在被子里面的两条腿。
“是怀山失礼了,还求太皇太后不要责怪。”不过是一晃神的功夫,刚刚宋享原骨子里突然生出来的那股子硬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还是日常来那个恭顺的模样。
太皇太后就算是一言不发,身上也是凌然的气势,她对于宋享原一向是不冷不热,可平日里还是依着她的性子的时候要多上一些。一定要说上一说的话,太皇太后对她是好的,只是宋享原觉得太皇太后总是要让她知道是谁对她好,这份好意她反倒是不稀罕了。
“哀家很久没有照看着你了。”太皇太后说道:“一切可还自在?”
“回太皇太后,怀山一切都好。”
“一人在外,终究辛苦。”
宋享原听太皇太后这句话说得不阴不阳,只有“一人”二字咬得重,心下怎还不能明白她没说出口的话。二十三年,怎么也算不得长,到了这个年纪还未嫁的女子也多的是,这些女子也不全见得是不快活的,赫城和墨邑都是十几岁就出嫁,可一个远在北方,另一个嫁了个没出息的,宋享原觉得比起这两人来自己活得倒是更好上一些,可偏偏人人都瞧着她可怜似的。况且婚姻大事,是要过一辈子的,何必要在二十年华的时候由着别人给自己随手则个人,剩下的几十年都往肚子吞苦水呢。
“怀山不想耽误了别人。”自然不能挑剔别人的不是,宋享原只能说是自己的不好。
“堂堂大昭长公主会耽误了别人?这般妄自菲薄你也不怕丢了皇家颜面。”太皇太后不高兴的时候是要用鼻子对着人的,显然宋享原的话没说到她心里面去,是个牵强的理由。“前些年沉婴就提过这件事,你倒是好,刀都架到脖子上去了,哀家那时候念在你尚且年轻的份上也没答应下来。可如今墨邑都已经成婚了,你作为长姐却还未婚配,心里难道就半分也不着急?”
“怀山信缘,缘分到了自然就会成婚的。”宋享原嘴上应付着太皇太后,心里却走了神,想着那人和自己初遇时的场景,不知是不是算得上是有缘分,却一定也是今生再难有的奇遇了。
“你的缘就是他?”太皇太后有些不屑地抬高了声音,不管是语气和内容都叫宋享原听得心里一惊,一时之间不知概要怎么回答才好。她总归是个连在心里打小算盘都打不响的,太皇太后不过是问了一句话,可瞧她那反应,原本就是再怎么拿不准的事,这下子也是没什么不确定的了。
太皇太后不知是抱着怎样的心,坚定地说了一句:“怀山,你是有心上人了。”
话都说到这个地步,瞒来瞒去的还能有什么意思,宋享原知道就算自己这时候嘴里不吐出一个字来,要不了多久太皇太后该知道的还是一分不少的知道,不如索性就痛快承认了:“怀山是有心上人了。”
“也难怪,不过这人你是决计不能嫁的。”太皇太后眼睛一阖,不等宋享原接话,也不细询,便是否定了:“你自己再注意别家的人吧,有满意的,哀家还替你做主。”
宋享原愣了片刻,问说:“太皇太后不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呵,若是你有心嫁,哀家今日就不必为你这驸马操心了。既然是你心上人,而你却没动过与他成婚的心思,要么是那人身份与你不配,要么……”太皇太后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了,她轻轻一笑。
“那人无心与我。”宋享原轻声一句,她想着那人对她的模样,自然而然就接上。
“要么便是你对那人也没动几分真情。”太皇太后伸手拍拍宋享原搭在锦被上的手,说:“真正放在心尖的人,怎会舍得他和别人喜结连理。你若是能够心有成竹,这世间没有能比你更合适他的女子……哪怕是他此时无心于你,日后也自然是有能被打动的一日。”
宋享原看着太皇太后难得柔和的脸,心里又是惊又是异,她从不记得太皇太后和谁说过这些儿女情长的话,她总是似有一副刀枪不入的铠甲一般。
“怀山不知那人是什么心思。”
“你啊,骨子里净是尹家女儿的骄傲,而今却只为了一个人惴惴不安,他岂会丝毫察觉不到?要么是他真的无心于你,要么是他顾忌身份有差,再者,就是那个人哪怕是对你动心了,可他还能安心你为他忧心……”太皇太后的脸色突然一冷:“对你又能有几分真心,不过也就是一时的情迷意乱罢了。哀家怎么会让这种人娶了你去?”
宋享原张张嘴想要说些反驳的话出来,她觉得太皇太后的话是有几分道理的,可不见得都是对的,但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来。
“这样浅薄的缘分,你还是早些割舍了。你是怀山长公主,做事不能不三思而后行,不能不以家国利益为先,不能不放下外物。”
“外物,”宋享原反问:“什么不是外物?”
“能让你平安的东西。”
“可……”
“好了,哀家不想再听你说了。”太皇太后单手用力拄着手中的金杖,从床沿站起来,她绕着手腕对着宋享原一推手:“梳妆好,要走了。”
不容置喙。
太皇太后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门边,有想要上前搀扶她的女官,却被她挥挥手赶走。宋享原看着那有些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一直有着钢铁手腕的人也老去了,今日能与她这么谈一席话实属是不易,那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太皇太后的手杖拄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与刚才谈话时那柔和的语气丝毫不像。双手交叉起来放在身前,宋享原忽然觉得今天自己真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几番对着太皇太后不恭不敬,转而又觉得那人也不知是怎么了,竟然如此宽容。想起太皇太后满头的银丝,和她干枯的双手,宋享原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对这个人怕极了。
唤了休晚来替自己梳洗,把散开的头发又重新盘起,铜镜里看不清自己的面容,宋享原忍了忍腿上的酸痛,叮嘱休晚多上些脂粉。
太皇太后换了一身墨色金绣凤衣,压在她的身骨上总觉得不稳当,这衣裳太沉重了。轻提裙角,宋享原迎上前去在一侧搀扶着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歪头看了她一眼,又慢慢正视前方,说道:“走吧。”
身后跪了一地的奴才,传来一声响亮的“恭送太皇太后”。
宋享原偷偷回头看了一眼跪伏在地上的休晚,想着这么远的路休晚怕是要一路走着去了,然后被太皇太后轻轻敲打了一下手,她回过头来搀扶着太皇太后上了步辇。一路上颠簸了很久,宋享原胃里难受,难免想起了一些事情。最初为环星阁选址的时候是选在江边的,想来夜里有天与江水为幕,群星环绕,正是应了“环星”二字。后来,反对的人实在是多,她不得已只得一再退让,终究选在了北苑这么个偏僻的地方。宋享原一边抚平自己的胃,一边想着自己那时也是考虑不周,口口声声说着反对的人哪里是看不得她修个阁子呢,分明只是不想她竖起个名声来,更不想辉儿在他们无法掌控之地做些无法掌控之事,一座环星阁而已,反倒是像钉子一般深深扎入了有些人的心中。宋享原突然想起今日入宫之后,她还未去焕玉台,甚至一次都没有想起过宋映辉来,全心想着的除了如何与太皇太后周旋,就只剩下那个人了。心下有些看不起自己来,宋享原可没忘记她信誓旦旦对宋映辉说过的那些话,又有些自私地想着,若是有一天宋映辉也有了心上人,又会把自己这个皇姐抛到哪里去呢,私心里有些不想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