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贺稳眯着眼睛看了宋映辉半天,说出一句让他浑身不舒服的话。
“夫子……我可猜中了?”
“呵,不告诉你。”
宋映辉在贺稳脸上看到了一副耍无赖的表情,他怕是自己最近眼神不太好吧,然后宋映辉使劲眨了眨眼,这算不算他们之间的关系,变好了些许?这么一想,宋映辉又在脸上蒸了一次包子。贺稳看着他变来变去的脸色,并没有打趣。
安静下来了。
环星阁之上,有两个人并肩而立,阁外的星星和灯火在闪烁着,明亮的光彩落在眼里,心里却有小小的勇气油然而生,宋映辉默默细数着普天之下他所珍视之物,头顶有繁星,脚下有国土,心中有志向,要是身边也一直有这个人就好了。贺稳自顾自地看着风景,宋映辉却看着贺稳出了神,他想不通这个人是什么时候变得对自己这样重要了呢,虽然他明白自己是在渴求别人的陪伴,可贺稳这样捉摸不透的人能够做到吗?寒风四起,宋映辉被这高处的风吹得抖了抖,贺稳披在身后的黑发随着他浅青的袍子被吹起,丝丝缕缕,飘飘荡荡,脸上的神情却是淡然,望星浅笑。
果然是个捉摸不透而又飘忽不定的人,一阵风就会将他带去远方吧。宋映辉低声骂着自己真是愚蠢,对这样的人还要渴求什么陪伴呢,可他的眼睛却始终无法从贺稳微翘的嘴角上离开,能看到这人这样的神情,别的什么,也无所谓了。
若是贺稳不能陪伴自己,那么,便由自己来陪伴着他吧。真怕有一天这个人突然觉得一个人很是寂寞。
就趁现在,告诉他吧,这份想要在他身边的心情。
“贺稳。”
“什么?”贺稳并不习惯被人叫名字,蹙着眉转向宋映辉,却也没责怪他。
宋映辉那份突如其来的小小的勇气能支撑他到何时呢,谁也说不准,反正还足够他将贺稳抱紧,在他耳边轻轻说道:“你不用对我有多好的,只是不要丢下我。帮帮我吧。”
贺稳的身上很凉,宋映辉更加用力地收紧胳膊,希望这个人能够感受到自己身上的温暖和自己体内那一颗炽热的心脏。
“这是在做什么……”贺稳轻声嘀咕着,宋映辉装作没有听见,他不想给贺稳任何挣脱的机会。
“这到底是在做什么……”贺稳又轻声嘀咕起来。
阖上环星阁的门之前,宋映辉拿出了一盏灯笼,将它交到贺稳手里。贺稳有些不解地看着手中的灯笼,这灯笼只是空有一个造型罢了,内里并没有可以点燃的蜡烛,他看着宋映辉的脸,用手指了指那灯笼。宋映辉轻轻摇摇头,然后说:“不碍事的,夫子拿着它便是。”
饶是贺稳也想不明白宋映辉要做些什么,不过看他一脸的认真,还是把灯笼握在了手中。
“夫子,请走前面好吗?”宋映辉站在贺稳身后,说道。
贺稳没有答话,却迈开步子向龙形阶梯走去。宋映辉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动,目光一直黏在贺稳身上,一眼都不肯少看。虽然是夜里,但环星阁之下正是热闹着,歌声笑语阵阵传来,盏盏明灯照亮了北苑,皇城是灯火通明的,桑灵城也是。北边正是泛着星河光彩的大江,静静流淌,宛如碧色衣衫的天女飘扬的衣带。再远处是沉默不语的怀山郡,更远的地方是大昭人心心念念的北方。
景色怡人,可宋映辉却只想看贺稳手中一盏连一丝光亮都没有的空灯笼,直到那身着青衫的人的背景要消失在阶梯之上,才匆匆跟上去。
宋映辉抬起袖子来蹭蹭自己的眼角,心里想着如果这个人能为他持灯一生就好了。
第十八章
“休晚。”
路上颠簸得厉害,天气又闷热,宋享原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丝,她一边在身边摸索着寻找扇子,一边轻声呼唤着休晚。休晚倒是精神气儿十足,天还不亮的时候就奔波在路上,如今都快是晌午了,她还是兴致勃勃地向外抻着脖子东张西望。从怀山郡到桑灵城的路,她们是走了无数回的,最初宋享原也乐意瞧上一瞧,路上也是好风光,不过这一来二去来往得多了,她便厌烦了,不似休晚,她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好像这途中净是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一般。这一声轻轻柔柔的呼唤,大概是根本传不到休晚的耳边就被风吹散了,无奈,宋享原只得微微抬起身子向前拍拍休晚的肩膀,又抬高音量再唤她一声。
“休晚。”
“公主?要我做甚?”休晚脑袋一晃,回过头来看着自家满脸愁容的主子,问说。休晚伴随宋享原的时候算得上是极长极长的了,她是先帝赐予宋享原的贴身婢女,那时的宋享原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怀山公主。年纪都不大的小姑娘凑在一起,相互做伴,这么多年下来也是明里是仆暗里是友,休晚还是随着以前的习惯称宋享原为“公主”,虽然她如今都已经是皇帝的姐姐了。
“这车颠簸得难受。替我寻点提神的物件儿来吧。”宋享原微微摇了摇头,她不舒服得紧。
“提神的物件儿?公主觉得脆腌的青梅如何,我再取些冰镇上。”
“青梅就好,冰怕是化得要成水了,何必麻烦。”马车上不透风,比外面更是热。
“不碍事,总归是有些作用的。”话毕,休晚就挪动到另一侧去,在一些格子中翻找起来。青梅是放在食盒中的,冰则被密封在裹了棉花的坛子中,从外面摸上去连棉花都是冰冰凉的,很舒服。打开坛子来一看,果然冰化了大半,不过休晚还是挑了些许完整的冰块出来,放在镂刻着花纹的银盘子中,然后把青梅放在冰上,最后从食盒中舀了一勺脆腌青梅的汁液浇于之上,又是酸又是清凉的味道一下子就散开来。
小心翼翼地端着盘子移到宋享原面前,休晚跪坐在她身边:“公主,途中简陋,委屈您了。”
“什么委屈,这已是很好了。”宋享原向后挽起了一截衣袖,露出常年不见光的白’皙纤长的手臂来,取了一颗青梅含在嘴里,过了半响儿才说道:“好酸。不过当真是提神。”
“休晚觉得公主好似是有心事的样子。”休晚看着宋享原没精打采的样子,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妥,便直接问道。
“有的。”宋享原答得干脆,“我思虑着这趟去得凶险,为我自己忧心,也为辉儿忧心。要见太皇太后和尹太后,她们两人心里对我说不准是什么想法,更说不准对辉儿是什么想法。”
“这不是休晚能懂的事情。”
“你哪里是当真不懂,不过这其中的事情连我也不懂,多知道于你没甚好的。”
“公主当心。”休晚觉得宋享原一副坦荡荡,说不上哪里奇怪。
“这颗防人之心我一直是不曾放下的。”宋享原又取了一颗青梅,不过她没有立刻塞入口中,只是拈在指间瞧了半天,然后突然问说:“休晚,我最近在平淹画廊寻到一件好东西。”
平淹画廊里面多得是诗词字画,休晚知道宋享原对那里一直上心,时常去逛,画廊的柳先生与其夫人也是怀山长公主府上的常客,总是替宋享原搜罗些新奇东西。平淹画廊一直很受长公主府的照顾,对于宋享原一向是很恭敬的,她瞧得上的东西哪里有拿不到手的理由呢。休晚不知道宋享原最近是看上了什么东西,她双手托着盘子,只能歪歪头表示疑问:“是何物能让公主如此上心?”
“这件东西,我未曾找到过更让我动心的。”宋享原接了一句不明了的话。
“呀!公主这样喜欢这件东西,定然是极好极好的。”休晚很少见到宋享原如此直接的表示兴趣,心里更是好奇:“那究竟是件什么样的东西呢。”
“清清淡淡,还有些冷冰冰的,不过摸在手中却能感到暖意。晶莹透彻,熠熠生辉。”宋享原话锋一转:“但不是那么出众,也是寻常。我是第一次遇到。”
休晚被宋享原这番“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说辞弄得很是糊涂,猜不出她心上的这是件什么东西,还没等她再猜上一二,宋享原又添一句更叫她迷惑的话:“温柔极了。”
“公主,休晚可想不明白这是什么。”
“我也想不明白。”
“不过公主既然有兴趣,为什么不问柳先生讨来这东西呢?”
“我哪里是不想?”宋享原接过休晚手中的银盘子,放在身旁,然后从腰间抽了自己的帕子递给她,要她擦擦脸侧不知何曾蹭上的灰。休晚接过帕子很是不好意思,然后听宋享原说:“只是这件东西太宝贵了,柳先生也做不了主。我也怕这长公主府不够好,容不下他。”休晚隐隐觉得宋享原越是说,越是不知在说什么了。
“长公主府都容不下的东西?”
“嗯。”
“这……还是休晚愚笨了。”
“什么人对上他都要变得愚笨了,连我也不例外。”这句话宋享原说得颇为真诚。
“究竟是什么神奇的玩意儿。”休晚彻彻底底不懂了。
“罢了,别放心上。你替我去问问还有多长的路要走吧,我有些受不住了。”
“是。”
休晚转身向外,她轻轻撩开车帘招呼了外面驾车的人,低声嘀咕了几句,那人伸手向前指了指,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句话。宋享原闭上眼睛,只觉得心跳得厉害,她对休晚隐瞒了九分的事情去,只是那件东西、那个人,她确实是动心了。并不是故意隐瞒休晚些什么,宋享原对于她很是信任,一来是两人相伴多年,二来休晚虽然瞧着是天真,不过该细致的地方是从来没有大意过的,仅仅是因为这种感觉无法言说,不知如何开口才是好。
“那便好,叫他们再快些吧。”
休晚又对外面的驾车人吩咐了一句,银白色的车子便在路上飞驰起来,车轮在路上扬起了一层尘土,顺着随风而起的帘子也飘进了马车里。宋享原被这扬尘激得不舒服,接连咳嗦了好几声,休晚赶紧为她斟了一杯茶,将一口茶含在口中润了润嗓子,宋享原才觉得舒服了一些,虽然这样,她的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比起一个人胡思乱想,还不如叫她早些去应付那些难缠的人和事情呢。
桑灵城的凌霄花能开上许久许久,不仅是开在城人的庭院之中,也爬上了城墙,远远望去桑灵似乎是一直身披赤羽的凤鸟,展翅可达云霄。虽然桑灵城似乎已是在伸手可及之处,但真正走起来却还是要很长一段时间,休晚依旧对车外的光景满心的好奇,宋享原却很是疲惫了,竟然是犯起了困来,合上眼小歇了片刻,越发觉得昏昏欲睡,只得取了一颗青梅放入口中,盼着这青梅要酸得她再也闭不上眼睛才好。
一颗青梅撑不了很久,而且宋享原对这酸味儿适应了起来,直到一盘子的脆腌青梅都尽数下肚,才感觉到飞奔的马车有了慢下来的势头,这是到了桑灵城门前。
来的次数实在是多,休晚轻车熟路地跟守城的侍卫打了招呼,他们都识得休晚这张脸,立刻明白了车中便是鼎鼎大名的怀山长公主,自然没有什么人敢盘查,赶紧低头弯腰将马车送入桑灵城内。从城门处又一条大道直通皇城朝武门外,繁华得很,驾车的小厮高高扬起了鞭子抽马,嘶鸣的高头大马重重踏上石板路。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正是多的时候,小厮只能高声喊响:“怀山长公主驾到!”真真也是凭借着这几个字开拓出一条宽阔的大道来。越是接近朝武门,路边的马车越是多起来,不过这辆银白色的马车直到朝武门前才停下。
有一马车正在朝武门前,见怀山长公主车到,便侧挪了些许为长公主让道。待宋享原的车稳稳定下来,从那马车中跳下一男子,身形挺拔,嘴角含笑。他对着宋享原的马车作了一揖,说道:“臣陆不然见过怀山长公主。”
陆不然?宋享原挺直了后背端坐,虽说她一度想要拉拢陆不然给宋映辉做帝师,不过也仅仅是给太皇太后说了,与他本人并未有什么瓜葛,能遇上这人却总让人觉得巧合过头,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休晚看宋享原一时没有反应,自己先撩开了小半边帘子向外瞧去,不消片刻就看红了脸,不用说,这定是为了陆不然。休晚轻轻晃了晃脑袋,想让涌上面颊的红色赶紧消下去几分,她轻声对宋享原说道:“公主,好一个俏儿郎。”
宋享原闻言,瞥了休晚一眼,轻笑,然后吩咐道:“休晚,扶本宫一下。”在马车中坐得有些久了,下肢的血脉不通,一动便有一股又是酸又是麻的感觉,险些要摔了出去,宋享原强忍住这股子不适,定了定脸上的神情,才微微向外探出头来,道:“陆将军不必多礼。”
“谢过怀山长公主。”陆不然笑得一副开怀的样子,他本就生得好看,饶是本身也花容月貌的宋享原都忍不住多看上一看,觉得自己不如眼前这人精致了,感慨之中也是有羡慕之意的。陆不然抬起头来瞧了瞧宋享原,这倒是个有些轻浮的举动,不过他做来却自有韵味,总之是不惹人讨厌的,他笑说一句:“长公主果然倾国之姿,能一睹芳容实在是三生有幸。”
这样的话在别人说来,宋享原是早已习惯了,只是对上陆不然那张美如冠玉的脸,再听他说什么“倾国之姿”,却是让人觉得很是惭愧,宋享原分不清其中有几分真、有几分假。不冷不淡地回了一句:“陆将军过奖了,请将军先入皇城吧。”
“怎敢,微臣不过粗人,长公主金枝玉叶莫要在此处耽搁。”陆不然侧身一让,宋享原瞧在眼里也觉得是风度翩翩。陆不然是将军,是武人,偏偏生得这样一副好相貌,厮杀万里疆场似乎也未将这人磨出什么棱角,温润如玉……就像那个人一样,不过那人可真的是个文弱书生了。一想到那个人,宋享原一阵心悸,脸上的表情都僵硬了起来,她随便搪塞一句话:“那怀山便不推辞将军的好意了。”然后赶忙坐回马车之中。
休晚伸手扶了宋享原一下,她落坐焦急了一些,很是慌乱。休晚不知宋享原心中所想,还以为她也是被陆不然一张脸勾了魂去,于是笑嘻嘻地打趣说:“要娶我们公主的男子定然也要是一副好相貌,怎得也得是陆大人这样的才行。”
“我何时说过要嫁人了?”宋享11 原自然知道休晚话里的意思。
“公主今日想嫁,明日便可成亲了,哪里还容得人拒绝不成?谁能娶到我们公主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休晚说得自然。
“我有那么好?”宋享原心里还念着那个人,听休晚这么一说,神色一下子黯淡了。若是真的嫁与陆不然这般的男子,宋享原也有那份能与之相当的自信,可是,如果是那个人的话,宋享原却说不出自己哪里是好的了。天下的女子又不是她一人有副好皮囊,诗词歌赋她也只是略懂,女红烹饪她就全然不知了,唯独有一层怀山长公主的身份,却说不清究竟是荣耀多些,还是累赘多些,再者,那人不慕名利,这份尊贵他怕是要视作粪土的。
休晚觉得宋享原有几分不对,不过只当她是疲惫了,所以更是变着说法夸起她来:“明月辰星才敢比。这世间的女子哪里有比我们公主更好的呢?休晚觉得公主是仙子一般的人物呢。”
“贫嘴。”
“公主不信别人的话,也不信休晚的话吗?休晚可是句句自肺腑。”
“你啊,真不知道哪里学来这么多话。”宋享原也是拿休晚没有办法,嗔怪一句。
休晚看宋享原略微精神了些许,又笑着夸她几句,宋享原都被她说红了脸,两人正笑闹着,忽然听见外面驾车的小厮通传说有位姑姑求见。能被称为姑姑的多半是跟随在宫中位高权重的主子身边的女官,其中佼佼者甚至能比前朝大员,宋享原最为熟悉的姑姑便是曾经被尹太后派来照顾她和宋映辉姐弟二人的浣溪。这突然一下子听说有位姑姑要见她,宋享原一时之间倒是没想到是谁,只猜也许就是浣溪了。休晚本来想要替宋享原先传一句话,但宋享原想着若真是浣溪的话,多半是尹太后派来的人,礼数上还是多当心些为妙,便让休晚等在后面,亲自去回那姑姑。
这位求见的女官并不是浣溪,浣溪的年纪要和尹太后相当,而宋享原面前的女子很是年轻,用妆也是粉`嫩的桃色,配上那一身墨兰的宫装瞧着有些奇怪。那女子见到宋享原,行了一个端庄又矜持的礼,开口说话的时候很是沉稳,不见半分稚气:“奴婢恭迎怀山长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