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龙形阶梯相比,这木阶实在是太短,几步之间就是另一番景象了。环星阁最高处是开阔的,唯有四角的立柱略有所遮挡,可忽略便是。碧娥山本就是桑灵城最高之处,而环星阁更是高上加高,且是独一无二的高度。宋映辉走向一边,将天地尽收眼底,上有浩瀚繁星,下有万家灯火,俯仰之间天上人间已是不同。
“夫子,你来看。”宋映辉轻声对贺稳说,“这是既不属于我的天和也不属于我的地。”
贺稳大概也是被眼前的景象所吸引,听到宋映辉的声音,他还是向外凝视着。宋映辉却看着他,眼中好像映着所有的光彩。
“夫子,”宋映辉又轻轻叫了一声贺稳,说道:“你同我讲讲你的事情吧。”
“我的事?”贺稳终于有所反应,转过头来问。
“嗯,”宋映辉笑了笑,抬起手来指指漫天的繁星:“我已经拿我最宝贵的东西和你交换了,告诉我吧。”
不要拒绝,不要拒绝,宋映辉在心里默念着,他害怕贺稳会摇头,他害怕贺稳会说不记得和他的约定了,他怕自己又忍不住要流泪。
也许是贺稳看穿了这份不安吧,他在宋映辉的注视下轻轻点点头,那墨色的双眸比繁星和灯火更为闪耀。
十六岁的宋映辉将要遇到十六岁的贺稳。
第十七章
如果不是从贺稳那里听说,宋映辉不会知道这天下河山之大,所以他对待贺稳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而贺稳要说起他自己的事情来了,与往常里那言谈从容的样子不同,犹豫了很久才说道:“不过皆是寻常之事,莫嫌我说得单调乏味。”
“夫子请讲。”
宋映辉觉得要把自己的事情讲与别人来听,贺稳心里肯定是有些抗拒的,不过他是真的想要知道,所以还是坚持了一下。
“那便讲吧。”贺稳想了想,又强调了一下:“但是真的没有几分好听的,这些玩物丧志的事情,还是少听为妙。”
“夫子随便说说,闲聊罢了。”
“我讲就是了。”贺稳实在不知从哪里讲起才好,为难地皱紧眉头:“不知你想听些什么。”
其是宋映辉也不晓得他究竟是对贺稳的过去好奇些什么,只得无奈一笑:“关于夫子的事情我都是想听的。”
“未免宽广了些,我也记不全然。”贺稳摇摇头。
“嗯。”宋映辉想了想,说:“夫子曾答应过我有兴致的时候便要将自己年十六之时的事情说来听听的,今日是我十六岁生辰,不知道可否够夫子的兴致呢?”
“我答应过的?”贺稳回忆了一下,并不记得还有这样一回事儿,不过既然不知从哪里讲起是好,那么从哪里讲起也便无所谓了:“也好,那一年不算太过无趣。”
“嗯。”
贺稳轻轻把手搭在栏杆之上,随意了些许,抬眼向外望着,漫天璀璨之星他在十六岁时也是常常看的,只不过不过大昭之上的这些罢了:“在家中待得久了,便对外面心生向往,十六时正好在外已有一年。我十五离家时不过是求个所谓逍遥自在,未有考虑过游山玩水之外的事情,年幼愚钝,所以仅仅一年就落得个穷困潦倒的境地,也算是个大教训。”
“何如个穷困潦倒?”宋映辉问道。
贺稳也不介意被打断,反正他也只是个讲故事的人。避过了宋映10 辉的问题,他反问道:“你可还记得我讲过的西北之地?”
“记得。”宋映辉要贺稳讲给他最多的也就是北边的事情,北边是个敏感之地,贺稳并未待很久,所以说得格外详细。宋映辉凭着牢牢记在心里的东西,总结道:“不毛之地却也是人间乐土。”
“呵,言简意赅。”贺稳似乎是听着有趣的事情了,“所以虽然穷困潦倒,我倒也还没丢掉这条性命,实属是幸运了。我从家中带出来的行囊中只带了些金银细软,本以为几年的花销是绰绰有余了,所以便想去遥远些的地方,正逢太平了些许,想着刚好是个北上的好机会,于是遍去了。”宋映辉记得那不足三五年的和平是他二皇姐赫城长公主换来的,她远嫁北方实属不得已,那年她不过只有十五而已,花样好年华,偏偏享受不了什么福气了。至今已是七年有余,宋映辉期间半点赫城长公主的消息也没有听说过,犹不知是死是活,更合论安康与否。赫城长公主的容貌都已被宋映辉忘了个干净,只记得这位长公主与自己的皇姐怀山长公主同年而生,并不交好。
西北边在宋映辉心中总是还带着匪气的,他问道:“夫子可是路上遇上了贼人?”
“还未等贼人上门来,先是被我自己挥霍了。”
“嗯?”宋映辉瞪着眼睛看着贺稳,一脸的不可思议:“没想到夫子以前也是个奢侈的人。”
“与其说是奢侈,不如说是无知。”贺稳摇摇头,不知道该如何向宋映辉解释,小皇帝该是比他当初更不食人间烟火的,只能往通俗易懂了说:“一两银子可以做到的事情,我动辄就出手百两,却不自知。”
“这……还是奢侈吧?”宋映辉有些迷惑,不过这多半是因为贺稳没有老老实实把他拿明珠买包子的事情说出来的缘故。
“也罢,是奢侈吧。”贺稳不再费力解释,总之这些拿不出手的事他是不想多说的,又管别人怎么理解去呢:“这些事情不用放在心上,只要知道是我自己造成的便是。当身上的盘缠只剩有寥寥之时,我其实还并未涉足西北之地,若省着些用倒也足够再返回的。不过年少气性大点,想着若是没有所得、没有所成,就灰头土脸地回去,未免面子上挂不住。再者,高耸于西北之地的苍茫雪山已经在能够看到的地方,若是这时离去,怎又可能不遗憾呢。所以一番思量之后,我又上路了。”
“剩下的路走得还算是顺利的,我也不再如之前那般……奢侈……不过到底这西北还是比我原想中的要远上很远,目能所及,身却未到。那边又是道路不通,走走停停,余下的路上耗费的时间要与之前相当了。”贺稳说得这般简单,三言两语自然道不尽路上的山山水水、人事惆怅。“最终盘缠耗费尽的时候,我终于是到了边陲一个小镇,却还是没走出我大昭国土半分去。但那小镇北面有一条河,过了河去就是北方外族控制的地区,所以要单说风光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大差之处。”
“那小镇是何小镇?”
“名字吗,不记得了。”贺稳搭在栏杆上的手随意摆了两下,“在哪里过得全是苦日子,谁还要记得是什么地方。”
宋映辉记得贺稳之前讲起西北边的时候,全然听不出什么厌恶之感,反而是欣赏多些,不知这又是想起了什么惹他不开心的事,心里虽然好奇,但又怕贺稳说起来心里更加不高兴,所以并不敢多问。
“一路上伴我的马是匹有灵性的好马,我本想带着它随处打猎为生,还想着在这西北玩够了就骑着它再回去。”贺稳说道那匹马之时,脸上既是可惜又是落寞的表情很是直接,宋映辉瞧着便又集中了几分精力,“可是钱都没了,谁能佘我一张弓呢?想得倒是轻巧,但却是到了连一顿饭都要发愁的地步,自己挨着饿,再好的马都得跟着我一起挨饿。本来还有几分自寻出路的骨气,只是没过三天就把好马贱卖了。”
“是想给它寻个好人家吧……”
“不。”贺稳打断的干脆,“只是因为饿得受不了了,身无长物,除了一匹马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拿去换钱。”
“那……后来如何了,我是说那匹马?”
“它?被养得膘肥体壮,然后没有几个月就死去了。”
“如何死的?”
“不知道,许是病死的吧。”贺稳转过头来了撇了宋映辉一眼,说:“之前不是好奇我的事情,现在却对一匹素未谋面的马上心了?”
宋映辉一听,连忙慌慌张张地拼命摇着脑袋说:“不是,不是,只不过是因为它是夫子的马……”
“莫慌,是我凶神恶煞了?”贺稳伸出右手来,用一根指头来抵在宋映辉额前,戳了一下:“就算是又如何呢,我又不会卖了你。”
“夫子别说笑……”宋映辉被贺稳戳得有些不自在,一张白’皙的脸突然就变得像是蒸熟的包子一般,烫得冒气。稍稍向后退了一步,然后抬手把贺稳的手指抓下来,宋映辉挺了挺脊梁,故作淡定地说:“夫子也别闹了。”
贺稳为宋映辉“别闹了”三个字呆了一呆,随机轻声笑起来:“呵呵,有趣。”
这一笑反倒是弄得宋映辉感觉异常的尴尬,只能咳嗦两声催促道:“夫子不往下继续讲吗?”
“讲,讲的。”贺稳说着突然冲宋映辉晃晃手,问说:“我刚才说到哪里了?”
“讲到夫子的马,死去了。”
“啊,这里。因为是贱卖的马,所以也没有换到几顿饭的钱,最初还勉强算是风餐露宿,后来就只有露宿街头了。”
“怎么会这样,夫子岂不是太受委屈了吗!”宋映听到“露宿街头”几个字,整个人都紧张起来,他向前几步,认真将贺稳上下看来看去,好像他面前这个人是他刚刚从街头捡回来的一般,满是不放心。
“露宿街头也不如何,我现在还是好好活着的。你可知道有多少人并活不到我这个年岁?”贺稳看宋映辉一脸的担忧,不知怀着怎样的心情。
“可是……”
“好好听着,流落在外无所居处的人多得是。”
“嗯……”
“饿得久了,原来所想的什么志气、骨气都无所谓了,我死赖在一家饭馆的门口不走,那家的老板一直威胁说要放狗咬我,不过最后还是给我了几个硬饼。”贺稳拿手比划了一下大小,大约是巴掌大的饼,“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难吃的东西,不是白面做的饼,里面全是硬梆梆的糙糠,一边吃着还得一边往外吐小石子。”
“糙糠是什么味道?”宋映辉毕竟是个皇帝,糙糠这种东西他见都没见过的,更不要说是吃了。
“难吃的味道。”
“那为何……”本来想问贺稳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吃那样的东西,不过他也明白自己似乎是不能理解那是什么生活。
“嗯?”
“没什么。”宋映辉想了想,可能这就是穷困潦倒的生活吧。
“总是吃那老板的硬饼,后来也算是熟络了,我就留在那家店里做账房,偶尔教那家的儿子读书。那家的蠢儿子年纪比我还要大,可是笔都不会拿,就会用块骨头逗弄狗。”这家的儿子显然是在贺稳这里不讨他高兴。
原来贺稳不止是做过自己一个人的先生,宋映辉感觉到心里有些不高兴,可又觉得自己为什么要跟一个“蠢儿子”弄别扭呢。能从贺稳嘴里听到“蠢”这个字,明明很是难得。用牙齿在舌尖上轻轻咬了一下,宋映辉把注意力转移回来,问道:“可是那老板助夫子回来的?”
“他助我?那老板家里一样穷得叮当响,我做账房的时候就住在他家店后的院子里,跟他们一同吃住。原以为硬饼是厨房里的下脚料,没想到那都是他们日常吃的东西。”贺稳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满脸都是对那硬饼的嫌弃,可宋映辉看着贺稳向下抿着的嘴角,又觉得不像那么一回事儿:“真是愚笨的一家人。院子里的树都生虫了都不知道。”
“这家人……夫子还是有些想念的吧。”宋映辉小声试探着问道。
贺稳抬起头来看着墨色的天空,星河辉光在他的面颊上闪耀,宋映辉瞧着却像是泪光似的,他面前这人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想念。”
“不想念……”可却连人家院子里的树生虫了都记得,明明连那小镇的名字都忘了,宋映辉在心里嘀咕着。
“在那家呆了约有半年的时间,我遇到了熟人,就离开了。”贺稳简短地收了个尾,“那一年过得也差不多了。”
“这样就结束了?”这未免也太过省略,宋映辉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过是一年时间,我说过你别嫌乏味的。”
“不是嫌乏味……只是……我还没听够……”
“哦?陛下还想听些什么?”
“这,比如,你遇到了什么熟人,之后又往哪里去了?”宋映辉觉得贺稳总是一人,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是与他相熟的。
“熟人可不见得与我关系好。”贺稳像是看穿了宋映辉心中所想一般,突然补充了一句。
宋映辉抬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不敢去看贺稳,支支吾吾的说:“所以,夫子能说说是什么熟人吗?”
“就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很是烦人,除了有钱,也没什么大用处。”贺稳果断地说,一看便是对此人了解甚多。
看着贺稳提起这个人似乎有些生气的样子,宋映辉想起方才在环星阁之下,贺稳也是用这幅很是嫌弃和冷淡的神情跟陆不然说话的,这不是巧合吧?而且,陆不然似乎正是在西北战场有所成就的,关于这点其实宋映辉并不确定,毕竟是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他别说是战事了,根本是就连这二字都写不全。不过脑袋里却有一种贺稳所说的熟人就是陆不然的感觉,而且这感觉越是想要驱散,越是根深蒂固。
贺稳见宋映辉一直不说话,以为他走神了,正要走近看一看,就听到他闷声问了一句:“那人,可是陆将军?”说完,宋映辉盯上贺稳的眼睛,就想听他一个回答,专注而较真。
“是。”贺稳也不解释,大大方方承认了。
听到这样的回答,宋映辉有些失落,又有点说不出的心口发闷的感觉,他又追问道:“你们就是这么认识的?”
“不是。”
“那是如何认识的?”
“小时便认得。”
宋映辉听到这里心里更加难受,原来这两个人已经认识那么久了,分明就是青梅竹马,哪里会有关系不好的理由呢。陆不然那张又是好看又是威武的脸浮现在眼前,宋映辉本就觉得自己哪里都是比不上陆不然这个人的,这下子他虽然不是在那人面前,却更加抬不起头来了。
“陆不然和贺肃认得的时间更长一些,关系正如你所见一般,很不好。”贺稳又像是看透了宋映辉似的,不过这次可能只是看穿了一半。
“贺肃和夫子是什么关系?”宋映辉觉得自己似乎又知道了一个和贺稳关系匪浅的人,脸色阴沉得都要隐在这黑夜中了。
“贺国公的长子。”贺稳如此回答。
“那不就是夫子的大哥?”这时候,宋映辉的脑袋转得还算是快。
“也……没错。”
“那陆不然和贺肃又是什么关系。”宋映辉差点忘了之前贺肃强迫陆不然的那一幕,刚问出口就先自己害羞地把头歪向一边。
贺稳看着宋映辉的样子,也许是觉得有一些好笑吧,故意放低了声音问道:“陛下不是亲眼所见吗?”
“这……有违常理……”被这么一说,宋映辉简直要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而且被贺稳叫了这么一声“陛下”,感到极为别扭。
“他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人。”
“可是夫子说过‘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夫子与他们相熟……”
“你这倒是记得伶俐。”贺稳还真不知道说宋映辉什么好,愣了半天才挤出来一句:“谁说是相熟,只是认识而已。”
“我不信。”
“我和陆不然都烦贺肃烦得紧。”
“陆不然为什么会烦夫子的大哥呢?”
“话真多。”贺稳歪着头看着宋映辉,眯着眼睛说道:“你猜。
“不说就不说,还让人猜。”
“不猜就不告诉你。”
“你也没说猜了就告诉我啊。”宋映辉偶尔也学精明了,至少他晓得贺稳一向不按常理出牌。
“你猜不猜?”贺稳也不多啰嗦,丢下一句话。
“好好好,我猜就是了。”谁知道那两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宋映辉觉得自己哪里猜得中呢,就按自己先前的猜测随意说说:“那我便猜,这两人之前关系匪浅,后来你大哥做了对不起陆不然的事情,如今又想要跟他破镜重圆,可陆不然不肯。”说完又觉得毕竟贺肃是贺稳的大哥,宋映辉不知自己这么说是否妥当。
贺稳倒是没有什么不悦的样子,他只是拨弄着自己的袖口,对宋映辉说:“那你猜为什么陆不然不肯。”
“因为他已经有别的人了。”宋映辉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忐忑不安,他不了解这三人之间的事情,一心以为贺稳和陆不然有些什么呢,贺稳那样问他,他自然感觉是贺稳默认了,口中之“他”说得是陆不然,可贺稳听着这个“他”可不见得是陆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