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身影一下就暴露在陆不然眼前。
宋映辉闭上眼睛,默默祈求上天保佑已经完全不知所措的自己,除此之外,就不知能做些什么了。
第十六章
物极必反,宋映辉在太多的慌张里反而镇静了下来,反正已经无处可藏,倒不如坦然接受、听天由命。所以在贺稳拉着他走到陆不然面前的时候,宋映辉反而很是顺从,他知道再挣扎也没什么意义了。
“是我。”
贺稳没过多解释,他只是说了两个字。陆不然看清了这两人的面容,大概也放松了下来,宋映辉能感觉到那股凌人的杀气消散开来了。贺稳果然是和陆不然十分熟悉啊,宋映辉不知道太皇太后是否知晓这件事情,她老人家没有不知晓的理由,可又为什么选了贺稳来做帝师呢?这其中的用意宋映辉一时半会儿是想不透的,他也更想知道陆不然和贺稳之间是什么样的关系。
陆不然表现得十分无所谓,他裂开嘴大大咧咧笑了一下,拖长了声调说:“是你们啊。”
宋映辉觉得他和陆不然之间没有什么可以交谈的,索性就一句话也不说,奇怪的是贺稳也同样沉默着。贺稳本就是有些冷淡的人,宋映辉看他脸上带着些阴沉,瞧着比张福海还要难以接近一些。
陆不然不会没有注意到贺稳并不是太高兴,可他偏偏还要走到贺稳面前,整张脸都贴在贺稳眼前,笑眯眯地说:“贺幺儿,你怎么看到我也不笑一笑呢。”
“贺幺儿”是陆不然从前起给贺稳的,最初的时候是叫“小贺儿”的,不过贺稳年纪稍微大些之后对这三个字厌恶无比,于是陆不然就改口了。虽说“贺幺儿”也让贺稳相当反感,不过陆不然死活不肯再改,只是保证不再外人面前叫起罢了,于是贺稳也没再坚持,便妥协了。此时陆不然在宋映辉面前这么叫起贺稳来,就算不是没安好心,也必然是带着几分戏谑和调笑。
“你要做什么?”贺稳明显是有些生气,眼睛都瞪起来盯着陆不然。
“哎呀,我可不是想做什么。”陆不然笑着摆摆手。
“为何乱说?”
“何以见得是乱说。”陆不然稍微把他凑在贺稳面前的脸向后挪了一点点,然后故意低头瞥了一眼贺稳牵着宋映辉的那只手,然后贺稳就像他预料中那般不自然地僵硬了起来,陆不然颇为满意似的扩大了这个笑容,说:“幺儿,你是不是不记得我们当时是如何说好的了,嗯?”
贺稳有些嫌弃地推开故意来恶心他的陆不然,他自然是懂得陆不然是在说什么,不过此时放手又太明显,所以只能不自然地继续拉着宋映辉的手。然而宋映辉并不晓得这其中的意思,听见陆不然对着贺稳一声比一声叫得更加亲昵,再加上之前断定两人之间关系匪浅……这两个人之间不会是?那贺肃又是做什么的呢,难不成陆不然在和贺稳之前与贺肃也有些什么?宋映辉一旦陷入了这种猜测之中,就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甚至已经想到贺稳突然黑下来的脸一定是在不满陆不然和贺肃之间还有牵连。
虽然宋映辉的想法看似荒谬了些,可除去陆不然与贺稳现在的关系,也没有哪里是不对的。贺稳暂且是不会想到宋映辉心中所思,可这始作俑者陆不然,就难说了。
被贺稳推开的陆不然笑得依旧爽朗,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转而对上宋映辉。不相似的人之间不会有什么交情,虽然陆不然和贺稳之间瞧着没有半点儿相像,不过也只是瞧着罢了,单就对着宋映辉的那一股子敷衍和轻视上来说,只是有没有表现出来的差别而已。这两人谁都没有真心把宋映辉当做是皇帝来看过,何谈什么君臣之礼。所以陆不然很是直接地称宋映辉为“你”,而不是“陛下”。全天下被这么冒犯还毫不自觉的皇帝怕是只有宋映辉一人而已,不过这从他偶尔激动时甚至忘记自称为“朕”也可窥一二,宋映辉也不觉得自己真的是个皇帝吧。
“喂,你跟这讨人厌的贺幺儿关系如何?”陆不然比宋映辉略微高上一点,可他很自然地把手搭上宋映辉的肩头。宋映辉本就不是威风凛凛的人,被浑身都散发着磅礴气势的陆不然这么一拍、一比,瞬间又矮下去了一截,再加上心里颇为不认同他拿来形容贺稳的“讨人厌”这三个字,宋映辉哪有心思去计较自己至少还是个皇帝,陆不然至少只是个臣子呢。
陆不然仿佛就是喜欢捉弄人,他胳膊一伸,大大方方揽住了宋映辉的脖子,然后把他往前一带,宋映辉整个人就向前倒进陆不然的怀里,他被贺稳紧紧抓住的手也被狠狠拽开,一瞬间就感觉空落落的。陆不然伸手揉揉宋映辉的脑袋,然后说:“别跟着贺幺儿玩了,跟我搭伙儿吧,我哪里都比那家伙强。”他说的也是实话,只不过宋映辉听在耳朵里就是不自在。
宋映辉力气并不小,一下就从陆不然手下挣脱出来,快步向后站回贺稳身边。陆不然看了,有些好笑似的对贺稳说:“这小孩儿好像很黏你啊,他倒是不烦你。”
若换做平时,贺稳早就接上一句话跟陆不然争起来了,反正虽然两人都是对方为数不多的至交,但平常相处起来,十句话里面总有八句话是不对头的,免不了一天到晚断不下的明嘲暗讽。可是贺稳什么都不说,陆不然话里面一个一个的小拳头都跟打在了棉花上一样,他一瞬间就没了什么继续下去的兴致。有些不高兴地撇撇嘴,陆不然又把目标放回了宋映辉身上,引诱着说道:“丢下贺幺儿吧,他可是什么不愿意分给你哦,就算是愿意,他所能给你的东西是远远赶不上我的。你知道我手中有多少人可以给你,无论是太皇太后还是尹家的其他人,谁都不敢再轻看你。”陆不然转了转眼睛,凑近宋映辉耳边小声说:“想不想要呢,小孩儿?”
就算心里非常清楚陆不然并不是真心实意的,但宋映辉还是小小地心动了一下,陆不然实在是说中了他所渴求之事了。四岁丧母,被迫收于尹太后膝下;九岁丧父,心惊胆战地登上皇位;十二岁皇姐离宫,再也无人陪伴。不过只活了短短十六年罢了,宋映辉却有大半的时间都是在压抑着,既无依靠,又无退路,实在是没有一点可以回旋的余地。连贺稳都不知道陆不然手中究竟有多少家产,宋映辉又如何能知道陆不然掌握多大的势力呢,只是陆不然这个人的名气便以显现出不饶人之势了。哪怕是囚鸟一般的宋映辉,也知道北边来的人是蠢蠢欲动的,尹家再怎么蛮横地耍弄着权威,要在军中众人面前也不得不收敛三分,不敢轻举妄动。
陆不然说要护宋映辉于羽翼之下,宋映辉很难拒绝,哪怕他知道这不过是一句戏言。
“贺幺儿是帮不了你的,他也帮不了长公主殿下。”陆不然见宋映辉不答话,便提高了音量继续引诱到,他把头歪向一边,正好对着贺稳:“去跟太皇太后说你要我来做帝师。”
宋映辉被陆不然的气势压得一动也不能动,他和贺稳之间被陆不然挡了个严实,所以贺稳听了陆不然的话之后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他半分也看不见,心下不免不安,背后都要急出汗来。他想立即去拉住贺稳的手,宋映辉知道贺稳不需要他的安慰,他只是想让自己安心罢了,仿佛能拉住贺稳的手的话,贺稳就不会离开。
陆不然提出的建议实在是太过诱惑,它不停地在宋映辉的脑海中翻滚着,叫嚣着,连同刚刚才掩埋起来的不愉快的回忆都一起出现:皇姐冷冷淡淡的神色、太皇太后推开自己的手、围绕在尹太后身边络绎不绝的人……还有那个完全说不出贺稳哪里好的自己。
隐隐还有声音在质问他为什么不答应陆不然,既然贺稳根本不知哪里好,为什么不尝试去把握权势冲天的陆不然?难道他不想大权在握,让一直为自己操劳的皇姐也有所依靠吗?
道理自然都是明白的,可宋映辉还是一边颤抖着一边去小心翼翼地拉住贺稳的手指,紧紧攥在手里不想放开。
“我……我还是想要贺夫子。”
陆不然听着宋映辉带着快要哭出来一般的腔调坚定地这么说道,突然一下就怔在原地,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这么刁难他。
“想要他?”陆不然的心里紧纠着,反问道:“他不见得是想要你的,贺……贺幺儿他到底哪里对你好了?”这份付出也许会是被厌恶的,就像是……
“你放开他。”
未等宋映辉去回答陆不然自言自语一般的疑问,一直在一旁静默不语的贺稳就先开口了,他拉着陆不然的胳膊将他扯开宋映辉的身边。
“陆不然,我们任何人都跟贺肃没有半分关系。”
“啊,是啊,没有关系。”陆不然好像是在细细体味贺稳的话一样,一字一顿说得极慢:“可贺肃远不是这世上最糟糕的人。”
“贺肃是我见过最糟糕的人。”
“但是他还小,说不定……”陆不然难得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不会。”贺稳回答得也是坚决:“我不会。”
“有一日`你若是……”陆不然似乎还是放心不下,想要再说些什么。
贺稳的目光落在陆不然红肿的嘴唇上,最终还是没有继续强硬地反驳他,放缓了音调,像是安慰一般地说道:“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人的,我不会的,他也不会的。”
宋映辉不明白贺稳和陆不然之间在说什么,但他能感受到被他握住的贺稳的手指一直在很抗拒地向外拽着。又用上了几分力气却还是抓不住,宋映辉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看突然对陆不然变得温柔起来的贺稳,只能低下头去。贺稳的手指是冷冰冰的,宋映辉觉得自己整颗心的温度都不能捂热他,而贺稳柔声安慰陆不然的每一句话却都好像散发着暖意。
贺稳对陆不然真好啊。
还不知嫉妒为何物的宋映辉只能伸手去抚平自己胸口郁结不畅的一口气,心里偷偷想着,如果贺稳待他能有待陆不然十分之一那么好,就好了。
贺稳时不时响起在耳边的声音却好像离得那么远,宋映辉深深埋下头去,他衣衫之上的五爪金龙不知何时蹭上了泥痕。明明是刚刚做好的衣服,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弄脏了,宋映辉盯着那道泥痕,心里突然很难过,这样好看的一身衣服,自己却把它弄脏了。
泪水模糊了宋映辉的双眼,他却还执著地盯着白衣之上的那块污渍,大滴的泪水滴落在衣衫上,眼睛却一眨也不眨。狠狠咬住舌尖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他并不是会为了衣服而哭泣的人,但脸颊越来越湿润。
“莫为我多上心,今日`你该早些回去歇下。”
贺稳他是不忍心怪陆不然吧,宋映辉想抬起头来看看,又怕被人看见自己正在哭泣的脸,只能偷偷打量。贺稳和陆不然两人背对着宋映辉,悄悄说着什么,陆不然似乎是很沮丧地低着头,一边嘟囔着什么一边摇头,贺稳单手扶着他的肩膀,也许是在安慰。宋映辉看着两人之间一句又一句的交谈着,生怕再多看一眼两人之间就会做出惊人的举动来了,就像贺肃对陆不然做的那样,可他偏偏又挪不开眼。
不长不短地说过几句话之后,贺稳与陆不然并肩向前迈开步子,那随风轻轻摆动的青衫就像金鱼之尾,摆着摆着就越来越远,然后就会顺水而去直到消失不见吧。宋映辉一下子就慌了神,尽管他以为那两人之间绝没有自己能插进去的缝隙,但他不想被贺稳丢下,抬起步子便追上去。哪怕是这样,贺稳却总好像快他几步一般,怎么追也追不上。
所幸贺稳并不是真的要与陆不然一同离去,但宋映辉并不晓得他们之间并非是那样的关系,所以就算陆不然已经先行离开,贺稳只是站在原地目送其背影,宋映辉还是很慌,很慌。
贺稳担忧地看着陆不然飘飘忽忽的身影,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欲归,可刚一动作就被人大力抱进了怀里。虽然还未看清这人的面容,那绣金的素白衣袖他却是认得的。
宋映辉双手从背后紧紧抱住贺稳的腰间,将自己的脸颊贴在贺稳发上,轻声呜咽着。贺稳不知道宋映辉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不过他并有推开宋映辉,许是觉得这个年纪还在哭泣的人有些可怜吧。宋映辉把贺稳抱在怀里才发觉自己比他还要高大些许,贺稳并不是弱柳扶风的小身骨,但远不如看起来那般可靠,很纤细。
宋映辉感觉自己就像是怀抱着一缕青烟,徒劳而已。
并有期待贺稳能够有所回应,只是没被推开就让宋映辉很满足,所以当贺稳轻轻摇着头拍拍他环在腰间的手臂时,宋映辉产生了小小的幸福的错觉,不过这种转瞬即逝的错觉马上就让他觉得自己更加悲哀。
“夫子……”
沉吟一声,宋映辉的双手无力地从贺稳身前垂落,只是脸颊却还是不愿离开。这份悲伤的心情大概是太过强烈吧,贺稳也未铁石心肠到能丢下这样的宋映辉,他拉住宋映辉一边的袖子,转过身去,对上那双溢满泪水的眼睛。
宋映辉带着满脸的泪痕呆呆地望着贺稳,贺稳眼中满满全是无奈,伸出空着的那只手替他抹了抹眼下的痕迹,又是深深叹了一口气:“你哭个什么啊……”
皱着眉头一撇嘴,宋映辉拉住贺稳停在他脸上的那只手,又将他抱紧,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带着鼻音埋怨道:“夫子,你……一点也不好,你对我一点也不好……一点,一点也不好……”
宋映辉想贺稳的沉默是因为无法反驳。
“我,要如何对你好呢?”
贺稳过了半响才问道,并未否认自己对宋映辉并不好,可又很是迷茫。
“你很少对我笑。”
“我很少笑。”
“你几乎从不夸奖我。”
“你确实没有几分才学。”
“贺稳,”宋映辉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你明明知道我想要什么,但你却从来不肯给我。你为什么对我这样不好呢?”
宋映辉明白自己是在无理取闹,世间并没有只要他有所求他人就一定要有所应的道理,可这个人是贺稳,贺稳并不是不能给予他人温暖的人,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被赋予这份温暖的人不是他呢。
“我……并没有……”贺稳的反驳在宋映辉听来是那样单薄无力。
“你有。”宋映辉想要对着贺稳任性妄为一回,心里却渐渐愈加清楚,贺稳身边不止有他一个人,贺稳并没有对他好的理由。
“我到底要怎样对你好呢。”贺稳又这么说道。
“你根本就不想对我好。”
哪怕是一直波澜无惊的贺稳,对于宋映辉口气中的寂寞也不能视若无睹,他拍拍宋映辉颤抖的脊背,说道:“我会改的。”
“夫子……你随我去个地方吧。”宋映辉吸了吸鼻子,止住哭泣,然后在贺稳耳边说道。
“嗯。”
宋映辉不再紧紧抱着贺稳,他揉揉眼睛,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来,然后立刻转身向前走去。他知道贺稳一定会跟在自己的身后。
宋映辉要带贺稳去的地方便是两人身侧的环星阁,说来这里他自己也未曾来过。要想登上环星阁只有沿着环绕其周的龙形阶梯而上,而这阶梯的起始之处正是在面对着数条回廊的那一侧,为了不引人注意,宋映辉放缓了步子贴在墙边慢慢向前。此时正是宴席热闹的时候,众人之间你来我往几杯酒下肚,连篇的话语也是滔滔不绝,又恰逢廊间上演杂耍,皆是不亦乐乎。这么一看宋映辉也放心不少,至于那些在暗处的眼睛,怎么躲都是躲不过的,又何必在意呢,况且他只是想带贺稳看一看那番景象罢了。
第一次踏上环星阁的阶梯,宋映辉脚下还没有什么真实感,他稍稍停留了片刻,才继续向上。明夜石在侧发出莹莹的光辉,将前路照得很是明亮,宋映辉只是觉得登得越高越觉得有些凉意,他想问问贺稳是否会冷,转念却觉得怕尴尬,就一个劲儿向上迈着步子。
环星阁的石基之上又筑两层,宋映辉站在其上却无心感慨自己手绘的几张薄纸如今真的立于此处,他只是急着推开自己面前的那一扇门。环星阁中并未点灯,宋映辉沿着边摸索着打开几扇窗子,让月光照进来才能隐约看清其中的格局:正中是环形的楼梯,四周净是精美的摆设和书卷,还有一柄古琴陈设在案上。并不是为了让贺稳来看这些的,宋映辉径直向中间走去,而贺稳也不多问一句,粗略打量一眼便跟上宋映辉。这木制的阶梯雕满了精美的花纹,用手摸上那凹凸不平的触感并不是很好,不过一前一后的两人谁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