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他从来都不清楚贺稳心里再想些什么,更糟糕的是他也没有勇气去改变两个人之间若即若离的气氛。
两年之前他很坚定地要坐上皇位,然后将身边的人都保护好,如今稀里糊涂地做到了,宋映辉却觉得他要保护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不知道是哪一瞬间开始他想要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都过上安宁的日子,但这究竟又要如何才能做到呢。
朝中几乎没有什么人是真的忠心于宋映辉的,他听从了贺稳的建议,设文试和武试两科广招天下贤士,不问出身只看才华。武试要考兵法和功夫,宋映辉对哪一个都是一窍不通,本来他想要陆不然和贺肃一起去考察一番的,但贺稳摇着头劝他最好不要这么做,最后还是由贺肃负责了起来。贺稳说贺肃这个人虽然很讨厌,但实力是有的,叫他不用忧虑,至于文试那边自然是由贺稳自己去了。
大小事务的奏折总是源源不断地递到宋映辉的书桌前,明显感觉朱红色的颜料用得很快,他有时一天里要叫张福海取好几次颜料来。里面最棘手的就是江南叛乱中被活捉的郑锲等人该怎么处置,宋映辉不想去了结任何人的性命,他本想将这几人发配充军,但贺稳说谋反是绝不能姑息从轻的罪行,最后还是满门抄斩,原本在三位公侯手中的封地也收了回来,还论功封赏提拔了一些将领。其余的折子里宋映辉只准了一些利于休养生息的,凡是要大兴土木的都一律驳了回去,他还减免了部分租税。
一切倒是都还尚且还在控制之中,牢中的太后说过她想见宋映辉一面,不过宋映辉摇着头没有理会。
偶尔宋映辉也会去太皇太后宫中看一看她,年过六旬的老者日渐枯瘦下去,伺候在她身边的女官告诉宋映辉,她一日中也是偶尔睁开眼睛来看一看,还很委婉地说太医们都觉得太皇太后时日不多了。宋映辉把皇祖母干枯的手指握在自己的手心里,他以前从来不敢与她这么亲近,但现在每当他坐到她身边的时候,眼睛都会忍不住湿润起来。太皇太后素来都是一个人,似乎她不需要别人陪在身边,也好像是没有人有资格陪在她的身边,宋映辉以前觉得是皇祖母太过不近人情了,如今反而更加心疼她一个人撑过去的光阴岁月。
以后的自己是不是也会是这般模样?
宋映辉心里隐隐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但他却一眼都不敢多看,生怕这一看他就要放弃了。
文试和武试各持续了三个月,贺稳那边挑了一些人来换下了原来与太后走得近的一些低品级的官员来,品级高一些的他们还不急着下手,若是惹得人人自危反而不能安定。贺肃挑出来的人陆不然好像都是一副看不上的样子,他还是整天留恋在烟花之地,不过宋映辉觉得他一定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陆不然向来给他一种谜团重重的感觉,也不是一个能拿常理来看待的人。虽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陆不然暂时看来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宋映辉也没有什么过多的期待,他觉得自己还配不上这样出众的臣子。
最终宋映辉还是没能问贺稳是否愿意留在他的身边,贺稳暂且还是担着个帝师的身份,丞相之位就一直空缺着,这让宋映辉觉得他随时都会丢下自己抽身而去,可又要他怎么能去束缚贺稳呢?
为了去逃避这个问题,宋映辉总是将自己埋头在奏章之中,有一日他又很习惯地叫了好几声小福子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张福海今日又是告假,然后才改口叫了桃雀进来替他添茶。看了很久的折子,宋映辉一边抿着茶一边闭上眼睛来养养神,回想起来张福海以前就算是告假也通常是留在宫中休整一番而已,不知是从什么起他就一定会离宫去了。
“桃雀,你说这皇宫外面究竟是什么?”
桃雀虽然很伶俐,但她确实不像张福海一样总能察觉到宋映辉在想些什么:“依奴婢看来,宫外也什么稀奇的,就是些寻常的百姓和寻常的人家罢了。”
“你入宫之前也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吗?”
桃雀轻声笑了一声:“自然是了。”
宋映辉把茶杯放在桌上,然后叹着气说:“朕也想生在寻常的百姓家中,就省去烦恼了。”
“寻常人家也是有寻常人家的烦恼的,陛下是不是太过劳累了?不如就歇一会儿吧,出去看一看风景如何,您很久都没去过环星阁了。”
“环星阁啊……”宋映辉往北苑的方向看了一看,“天色还不够晚,去了也没什么趣味。”
“那要不要去皇后娘娘那里坐上一坐呢,您也很久都没去过了,正好要是晚膳的时候了。”
突然听桃雀说起皇后娘娘,宋映辉一时之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人,然后脑海中才慢慢浮现出喻持婉的脸来。他确实好久都没去过呈泰宫了,最近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每一日都是匆匆而过,不知不觉之间就把喻持婉忘到脑后去了,也不晓得有没有害她受人说什么闲话。
“这样也好。”趁着用晚膳的时候他也稍作歇息吧。
也许是喻持婉的个性使然,呈泰宫一直是冷冷清清的,除去上次她上次慌慌张张跑来找宋映辉说信件的事,喻持婉还是一步都不往昱央宫走去。宋映辉有的时候也会想喻持婉是不是根本不需要他来关怀,她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说是这么说,宋映辉还是没办法放下心中的亏欠,如果因为他的忽略再害别人受苦就不好了。
喻持婉今日也是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绣着手中的帕子,她大概也只是打发时间而已,有次桃雀夸她手艺好,她便专程绣了一条绽了桃花和雀鸟的帕子托宋映辉带给桃雀。桃雀收到帕子之后又是惊又是喜,最后只剩得意洋洋地带着到处炫耀去了。
“陛下来了。”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到窗扇上,横横竖竖的影子就落到喻持婉的身上去了,她没有放下手中的针线,只是微微抬头向宋映辉这边看了一眼。
宋映辉“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就坐到矮几对面去了,因为桃雀正张罗着把膳食往呈泰宫中送,他也没有将奏折或者书带过来。喻持婉一点都不在意宋映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一边轻轻哼着小曲儿,一边做着手中的绣活。宋映辉看着窗格交叠的阴影,觉得囚笼也不过是这般模样了。
桃雀渐渐将菜肴都摆上桌去,宋映辉起身的时候忽然听到喻持婉轻轻柔柔地叹息:“其实陛下不必为了我费这么多心思,我已经很感激了。”
“这是朕应做的。”
“陛下啊,您啊……”
宋映辉看着低头浅笑的喻持婉,却似乎看到的是她低声啜泣的脸,阴影构成的枷锁不仅压在喻持婉的身上,也压在宋映辉的心里,所以他才会突然很冲动地问喻持婉:“你要不要出宫去?”
“陛下?”
“你要不要离开这个囚笼,永远都不再回来了?”宋映辉没有任何犹豫地又重复了一遍,这本来就是他曾经向喻持婉承诺过的,总是要兑现。
再见到贺稳的时候宋映辉将送喻持婉出宫的打算说给他了,不过贺稳不太同意他这样做,喻持婉的事情未尝不可以缓一缓,不急于这一时。宋映辉知道贺稳实在担心什么,民间关于他是祸国之命的风言风语还没消去,若是这时候再接连传出了喻持婉的死讯,他更是洗不清了。可他又不能看喻持婉强忍着受苦,女孩子家的青春年华也总不能一直耽误着。
“若是我整日昃食宵衣的,还怕他们说我祸国吗?”宋映辉笑着安慰贺稳。
“你自己拿主意吧,我可是已经劝过你了。”
“夫子这是同意了?”
贺稳转过头去不想理宋映辉:“都说了你自己拿主意。”
“夫子别生气啊,我只是想让身边的人过得安心罢了。”宋映辉往贺稳那边靠了一点,心里犹豫了好几犹豫,“如果夫子也已经对这宫里厌烦了,我是绝对不会去挽留你的。”
这话不知道听在贺稳耳中是什么滋味,他一直都没有说话,宋映辉的心里却酸得像是不能跳动了,他几乎就要抑制不住自己,只想要把全部的感情都倾泻而出。如果贺稳能听见他心里的声音的话,究竟会不会使两人相隔得更加遥远呢,再也不能触碰到的恐惧让宋映辉生生又压制住了自己。
这份爱恋实在是让人太过痛苦了。
南昭八十二年冬,皇后喻氏殡天,诏曰痛失吾爱,终身不再立后。
一架轻巧的马车趁着月色离开了桑灵城去,有一双白嫩圆润的手轻轻将帘子撩开,坐在车上的女子向着皇城的方向回首望了一眼,就只是一眼而已。
虽然已经与贺稳将计划做得尽量周全了,还拜托了陆不然派人在桑灵城外接应喻持婉,但宋映辉还是难以安下心来,生怕有什么意外会发生。夜里实在是睡不着,宋映辉厚着脸皮将张福海叫了起来,让他陪自己去环星阁呆上一会儿。冬日里高处更是让人冷得受不住,宋映辉将身上的披风使劲裹住,往桑灵城外面的眺望,只是天色太晚,灯火都已经悉数熄去了,宋映辉除了一片黑漆漆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来生一定要去到遥远的地方,绝不想再在被困在这深宫之中了。”宋映辉闭上了眼睛,脑海中似乎浮现出了他从未见过的山山水水。
拂晓之时他等来的却是北方三座城池被攻陷的消息,无论是灯火还是星光都只能破灭。
大昭南迁已有四世,八十二年前输掉了原本在北方的都城玺城,只能狼狈逃窜到桑灵来,如今是不是要连这一片荒凉的土地都要守不住了。
局势一下子就变得不再明朗,北面的强兵来势汹汹,怕是早就有所预谋想要染指南方。不知道在消息传到桑灵来的时候,又有多么广大的疆域被铁蹄践踏,宋映辉一刻都不敢耽搁,他从没经历过战乱的年代,虽然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开始东奔西跑,然而真正的他却还是一副呆若木鸡的模样,根本就是手足无措。拼命在脑海中回想着自己听到或者读到过的东西,粮草、士卒、车马……哪怕只是一点他都不敢放过,可越是焦急,他就越是什么都想不出。
将标记了大昭大大小小数十座城池的地图平铺展开在桌面上,已经被攻占的三座城池离桑灵城之间还有些许的距离,中间又有一条凶险的大江拦截阻断,大概一时半会儿还不能打到眼前来,可这也许只是或早或晚的差别罢了。宋映辉用手反复抚摸着地图上江河的位置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已经派人去叫贺稳和陆不然来流渊阁,又派了贺肃去军营中整顿兵马。这是一场毫无征兆的战争,哪怕是宋映辉这样平庸又迟钝的人也知道这是绝不会轻易结束的,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了,与北面相比起来大昭本就显得羸弱不堪,不然也不会一直向他们请求和亲和进贡了。宋映辉的二皇姐赫城长公主嫁去北方才不过是数年间的事情,他虽然也想去深究其中的原因,但已经没有那样的时间了。
战争本就是弱肉强食,不想被吞噬的话就只能一决胜负。
几个时辰之前才刚刚将喻持婉送出城去,贺稳和陆不然两个人来得很快,也许两人昨晚也和宋映辉一样根本没有睡下。国难当头,无论谁都是一脸的严肃和沉痛,贺稳和陆不然一进入流渊阁,张福海就立刻将大门关上,只留他们和宋映辉三个人在里面。
“夫子!陆将军!”宋映辉一听到脚步声就急切地抬起头来:“有其他的消息了吗?”
“恐怕比之前的情况还要糟一些,敌方的兵力是我们的数倍以上且装备精良,这是早有预谋的侵略,趁着我们内乱刚刚平息就长驱直入。”贺稳紧锁眉头:“本来荣山王、赵国公、平良候的兵力暂且还可以一阻挡,可如今他们手中的士卒早就被遣散或收编。除去了这三人,西北唯有贺国公尚能一战,但贺肃早就将爵位传于幼子,他自己还要统领京师的兵力。”
“况且贺国不仅离得远了一些,它本就是异姓封国,手中的士卒肯定是薄弱的。而除去贺国,东北方尽是小国林立,实在说不准他们愿不愿意抵抗。”陆不然用手在地图上圈了一个圈,“这些人可跟他们讲不了什么国家大义,这天下换了谁来坐他们都不放在心上,只要不去触碰他们的利益就好。”
贺稳咬着牙说:“恐怕从江北叛乱开始就是阴谋!”
听了贺稳和陆不然这样的一番话,宋映辉的心又收紧了一些:“满朝文武之中也没有多少人愿意对我交付忠心。”
“危急存亡之时,他们总该是有点血性的。就算是没有血性,他们也不会希望看到大昭被鲸吞蚕食,必然会拥护你的。”贺稳叹着气,眼神里面带着一些埋怨:“但黎民百姓不一样,你在他们心里可算是坐实了祸国殃民的名声!百姓只求安稳,他们最经不起煽动,若是有谁存了心思要反对你,到时我们就只能是束手无策了!”
“贺稳。”陆不然叫住了有些激动的贺稳,对他摇摇头,“我已经叫人去征兵了,不过临时拼凑的队伍很难保证战力,恐怕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处。”
宋映辉知道贺稳想要说什么,就算陆不然不让贺稳说出来,他心里其实也已经明白了,努力撑起一张坚定的脸,宋映辉问道:“我能做些什么?”
“筹备一批粮草,桑灵城中的粮草恐怕连支持自己都不够,更别说要供应士卒们了。”
“也许可以让怀山长公主想一想办法。”陆不然说?3 ?br /> 贺稳也同意他的说法:“怀山郡不仅富庶,长公主也明事理。逃难而来的人也只能引去怀山郡了。”
即使宋映辉一点都不想把皇姐牵扯进来,可他不能退缩,已经无处可逃了,“嗯。只是我们该拿南下的兵马如何?”
“已经来不及从别处调兵遣将了,我会和贺肃带着京师的兵力驻守南岸。”面对着宋映辉略带问询的眼神,陆不然很淡然地回说。
“可是……”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陆不然半阖着眼睛不看宋映辉和贺稳,嘴角带上了一点笑意,他说:“其实我早就对这些麻烦事不耐烦了,可惜它们却总是缠得我离不开身。陛下,这次归来之后就许我解甲归田吧?”
宋映辉完全可以点头应下来,可是他迟疑地往贺稳的方向看了一看,贺稳察觉到他的视线就咬紧了嘴唇凝视着平铺着的地图。
“你要回来啊。”
第三十六章
北边被外族入侵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之间闹得大昭人心惶惶,大批调动兵马的动作让这个事实根本瞒不住任何的人。
起初还有人坚持这全部都是谣传,他们不相信灾祸来得这样突然,不过当陆陆续续有从北方逃来的难民涌进桑灵城中的时候,整个城都被阴云笼罩着、沉默着,再也不会有人不相信大昭是真的危在旦夕了。从北方来的难民一身的疲顿不堪,大街小巷都随处可见他们的身影,风尘仆仆的脸庞和灰蒙蒙的眼神只能让绝望更加,有人已经按捺不住收拾起了家当向外面逃去,更多的人却是迷茫着要逃向何方才能得以生路。
若是可能的话,宋映辉也想逃走,随便这天地之间的哪里都可以。
前线传回来的战报越来越不乐观,宋映辉每每和贺稳读过之后就只剩下相对无言,字字句句似乎都在说着他们的希望渺茫,仿佛在纸上就能看见大昭摇摇欲坠的山河。贺稳越来越多地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中,从早到晚地翻着残破的旧书,上面画满了复杂的图案,宋映辉也看不懂究竟是些什么,他只知道贺稳一门心思都扑在上面,茶不思饭不想的。桃雀变着法子准备一些可口的食物送到贺稳房间里,不过多半是只动了些许,有的时候则是又原封不动的拿了出来。宋映辉觉得贺稳不想让人去打扰,所以他很少让自己出现在贺稳面前,不过他总是听到桃雀跟张福海说她怕贺稳会支撑不住,他吃得实在是太少了。
宋映辉听着这样的话,也是会难过的,但不止是贺稳一个人在日夜中煎熬。朝堂上也从来都没有顺利过,总是有人在争执着,相互推诿着,宋映辉人生十数年间头一次对人大发雷霆,他大声地斥责着不作为的臣子,一直骂到自己的眼眶都泛红了。但是他用力咬破了舌头没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如果连宋映辉都是脆弱的,他要怎么说服其他人不要抛弃大昭,所以他不能露出柔软和悲伤的一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