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宋映辉也渐渐能感到或许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别说要怎么赢,他们都不知道到底要怎样才不会输。
陆不然出征两个月的时候,太皇太后去了。贺稳没让宋映辉把这件事情传出去,现在他们已经受不起什么风波了,宋映辉祸国之命本就闹得沸沸扬扬的。太皇太后的尸身被悄悄安葬在了北苑的僻静之处,然后就如同她还活着一般,每日里依旧有宫人和太医端着药罐进进出出,对于那空荡荡的床榻都是心照不宣。宋映辉下朝之后偶尔会来太皇太后的床榻之前静静坐着,如若现在皇祖母还健在的话,她会怎么做呢?或许他已经错了很久,宋映辉摸着空无一物的床铺,他从最初到现在从来都不能做一个皇帝,是不是他选错了道路才招致了今日的祸患?他想要一个答案,一个让他还能继续坚持下去的答案。
一切都是悄无声息,他找不到答案。
无论外面是什么样子,昱央宫里总是热热闹闹的,或者说是为了别让宋映辉消沉才会这般热闹。桃雀经常跑到昱央宫外面去待着,虽然她已经尽力隐瞒了,但宋映辉还是撞见了一次。南下的铁骑带来的威胁在深宫之中蔓延得更快,宫外的人随时都可以逃亡他方,可这个皇宫之中的人却好像被困死了一般,哪里都去不得。不断有宫人想要出逃,桃雀不让人把这些事情告诉宋映辉或贺稳,一个人默默把事情扛了下来。宋映辉还是装作他什么都不知道,但每次看到桃雀疲惫却强作欢笑的脸,他总是在心里默默跟她道谢。
张福海还是每隔十天就要出宫去一次,每当从宫外回来的时候他才会安下心来,宋映辉从来不问张福海去了哪里,他隐隐能感觉到张福海也不应该是属于这宫中的人。他们都是要离开的人,那么谁又是真正属于这个皇宫的呢,只有他自己吗?
前线的战报大约是每三天一次传到宫里来,短短数月之间又丢掉了数座城池,宋映辉每次看完折子就愈加忐忑不安,可若是连折子都看不到恐怕更会让人惶恐和煎熬。
“陛下,又有消息传来了。”张福海将一个小折子递给宋映辉。
真希望里面是个好消息,宋映辉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是抱着这样的愿望打开了折子。这次的折子是贺肃亲手写的,带来的恐怕也是迄今为止最坏的消息,陆不然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将折子合起来放回张福海手中,宋映辉却紧紧攥着不肯松开:“暂且不要拿给夫子看。”
敌军来袭之后,贺稳也不回陆不然府上去住了,宋映辉就直接在昱央宫中给他收拾出了一间厢房来。贺稳的房门从来不上锁,但宋映辉却很少主动踏入他的房间,大概是他怕自己了解贺稳越多,就越知道自己不是合适他的人。看过那封折子之后宋映辉忍不住推开了这扇门,屋子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地上散乱着一些画纸,小心翼翼地不然自己的朝服发出太大的声响,宋映辉从地上拾起几张画纸拿在手中端详起来,有两张画的是弓弩,另一张画的是铠甲。宋映辉又弯下腰去把画纸放回原先的位置,轻手轻脚地跨过那些画纸走到里面的隔间中去,贺稳的衣物就像画纸一般乱七八糟地丢了一地,他侧身躺在床上,只盖了一小半的被子。
屋里的炭火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熄灭的,阴冷得让人瑟瑟发抖,但贺稳却睡得很熟。宋映辉坐在床边凝视着贺稳的面容,他似乎是困顿极了,眼睛低下又浮现出一片乌青,不知道熬了多少个夜晚,人也瘦削了不少。记得起初贺稳脸上也总是带着这样的乌青,那时宋映辉对此全然不在意,现在看来却怎么都让他心疼得不得了。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你。”宋映辉将被子慢慢从贺稳身下扯出来,替他把露在外面的半边身子盖好。贺稳露在外面的身体冷冰冰的,一贴上暖烘烘的被子他就立刻裹到了自己的身上去,宋映辉觉得自己似乎才是年长一些的人。
贺稳的手上还沾着些许的墨汁,宋映辉看见了之后就将自己的帕子沾湿然后细心地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擦干净。贺稳的手指长得白净细长,宋映辉曾经很多次盯着贺稳的手指发呆,他心里在盼望着能被这双手牵住,然后他就可以一生再也不放开他了。可贺稳的手中不是拿着书卷就是握着笔,宋映辉总是没有机会能认真地触碰这双手,被墨迹弄脏了的手帕被丢在地上,宋映辉轻轻将贺稳的手握在自己的手中,十指相扣。
明明心里已经在乱打鼓了,但宋映辉执拗地不肯放开贺稳,他俯身把自己的脸颊贴在两人相叠的手上。
“要是我能温暖你就好了。”
为什么一定进行一些没有意义的争斗呢,宋映辉问了自己很多遍这个问题,最宝贵的难道不是与自己珍视的人共同度过的时光吗?如果可能的话,他愿意用自己的一切来交换这样的时光,只要可能的话。他有限的生命中却有无尽的枷锁,为什么被推上这个位置的人一定要是他呢?宋映辉从来没有留恋过这个皇位带给他的东西,他也不渴望成为一个皇帝,为什么他却变得不得不守护这个位置,甚至要为了这个位置而做出牺牲了?
“如若不是今生今世相遇,我一定要说很多次喜欢你,很多很多次。”
宋映辉贴在贺稳的耳边说出了这句话,用非常细小的声音,他没有办法让贺稳亲耳听见他的心意,至少他还是想要亲口说出来。
眼泪已经不自觉地滴落,为什么要是今生今世呢?
也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风声,陆不然失去踪迹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有人在朝堂上厉声指责一定是陆不然临阵脱逃了,更多的人却是畏葸不前,失去了陆不然在江南坐镇,大昭恐怕是要亡国了。这时候有人提出要跟北方议和,立刻得到了一众附议。
“议和?你这是要我们把肱骨之肉喂到豺狼的嘴里!”自然也有主战出来反驳。
“可这样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江北的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国库亏空,你要拿什么去议和?”
去年的收成不好,如今又已经供应了前线几个月的粮草,亏空这个词确实不是夸张。怀山长公主在怀山郡筹了一批粮草正往桑灵城送来,可这批送来之后下一批就变得遥不可及了,江北的难民也已经让怀山郡力不从心了。
“为何不让怀山长公主前去和亲,至少为我们换取养精蓄锐的时间,江北先是兵变,又是被侵,实在是疲惫不堪了。”明知道怀山长公主是宋映辉的同母长姊,却还是有人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皇姐为了入侵的外敌操劳了多少,宋映辉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明白,他实在不懂这些只会争来争去的人怎么还会有脸皮要皇姐挺身而出。男子汉大丈夫,千钧一发之际想到的却是退缩和求和,半点担当都没有,却还要装作什么一身正气,扯什么借口。
宋映辉冷冷笑出了一声:“朕绝对不许!堂堂七尺男儿却要用女子乞和,这成何体统!既然想要为江北尽力,为何不自己提刀上阵!”
“陛下息怒。”刚才说话的人居然还敢耿直地接话:“臣自然是愿意为了大昭断头颅的。只是当年和亲北方的本就应是怀山长公主,如今又有何使不得,长公主若是深明大义一定也愿意以一己之身换取江北数万人家的安宁。”
“只会耍嘴皮子,你分明就是胆小如鼠!”
“陛下说微臣是鼠也罢,但我们确实需要些时间重整兵力和粮草,还要寻找陆将军的下落。长公主殿下一人和家国大事孰重孰轻,想必陛下还是有所拿捏的。”
这人的话听起来也不是全无道理,若只是牺牲怀山正公主一人就能换来哪怕片刻喘息的机会来,这又有何不可呢。况且在事情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时候,总是很容易用理智来说服自己,而不是情感。先是臣子们交头接耳的小声讨论起来,很快就有人跪求宋映辉让怀山长公主北嫁和亲。
“请陛下三思。”在一片整齐划一的声音中,仿佛宋映辉是个自会从听秉性的人,仿佛他不懂得半点道理。
宋映辉气急败坏地冲着他们大声喊道:“都给朕住嘴!”
这些人居然想让皇姐去和亲,无论如何宋映辉都绝对不会同意这样荒谬的提议,他也顾不上什么心平气和,发了一大通脾气。就算是甩开了随从回到昱央宫之后,宋映辉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可在心里的怒火慢慢就淤积成了悲恸,明明早就该是由他来保护皇姐了,为何他却至今都做不到,难道他一直以来的付出终归就连一丝一毫的作用都没有吗?
“皇姐……夫子……”
宋映辉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不能胆怯,也不能退缩。哪怕是狂风暴雨,他也只能选择去做撑伞的那个人,因为他舍不得别人去被风吹雨打。宋映辉知道自己也许撑不了多久,他也不可能让风雨停歇,或许这本来就是他自不量力,但就算只有蚍蜉螳臂之力,他也想要去保护自己重要的人。
“陛下。”张福海叩响了房门,“贺大人在问折子的事情。”
“他已经看过了?”
“还没……不过……”
怕是贺稳没看到折子已经起了疑心,要是这封奏折根本就没有送到自己手中该有多好啊,宋映辉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把折子拿给我吧。”
关于贺稳和陆不然之间的关系,宋映辉其实还无端吃过一段时间的飞醋,不过后来他想想自己也没什么资格去这样想。况且他也不是不能理解那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情感,虽然他也很嫉妒这两个人之间一个眼神就能理解彼此。对于与家中关系闹得僵硬的贺稳和早就失去了家人的陆不然来说,一起长大的彼此大概就是所谓的亲人吧。
倘若是张福海失去了踪影,宋映辉都想不出自己究竟会是什么模样,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不敢将陆不然的事情告诉贺稳。宋映辉手里握着那封奏折,忐忑地再度走进贺稳的房中。地面上还是散落着画纸,贺稳身上穿着的是早晨被丢在地上的外衣,他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地窝在床上。听到了屋里渐渐传来的脚步声,贺稳向外偏过一点头来,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看着宋映辉。
将手中的奏折紧紧握住,宋映辉知道贺稳是在等他先开口,“夫子。”
“出了什么事?”贺稳连声音都毫无起伏。
宋映辉在纠结着该怎么回答,他觉得这事就算能瞒得一时,也瞒不了一世。也许他什么都不应该说,直接将奏折拿给贺稳看才是最好的,但宋映辉不想这样做,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他任凭贺稳一个人去面对一样,所以他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陆将军在伏击中被敌人围攻,下落不明。”
“啊,是吗……”
贺稳的反应比宋映辉想象中来的要平淡多了,不吵也不闹,他只是放松了身体任自己滑进厚实的被褥之中。宋映辉站在床边低头去看他的眼睛,也不是空洞洞的无神双眼,只是感觉哪里像是失去了力气。这时候就算是劝他不要难过也没什么用吧,宋映辉自己都为陆不然担忧得不行。
“没关系的。”贺稳的目光落在宋映辉的脸上,“本就是力不能及之事。”
没想到反而是贺稳出言来安慰自己,宋映辉却没有因此而坚强起来,他死死捂在心里的悲伤和绝望就要将他溺死。
“他还活着吗?”
“不知道。”
“我们去找他吧。”
“贺肃会去找他的,如若贺肃也找不到他,那么我们又能怎么办呢。”贺稳抬起一只手来将宋映辉散落的头发挽回他的耳后,他甚至让宋映辉感到有些温柔地说:“不要去想他是生是死了,你哪有时间能用来为他难过,我们可能马上就要输了。”
“我还想着要让他去怀山郡和尹沉婴做个伴,还想让他们帮我照看着皇姐。”
“也算我一个吧。”贺稳的手停在半空中没有收回来,“也算你一个。”
宋映辉轻轻将自己的脸颊向贺稳的手指贴近了一些,用轻柔的声音问道:“夫子,你说这究竟是谁的错,究竟要回到哪里去才不会是如今的模样?”
贺稳湿润着眼睛笑了起来,他用手指点了点宋映辉皱起的眉头,“这如何能知晓。”
“我们是不是要输了?”
“是啊,也许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输了。”贺稳还是微笑着。
“简直让人措手不及。”
“嗯,毫无办法。”
“看来是过去的我们忽视了太多,才觉得这因果来得太快吧。”伸出手替贺稳蹭了一下眼角的湿润,宋映辉也低声笑起来:“我会全力以赴直到那一瞬间真的来临。”
谁都没有留下眼泪来,两个人只是相互捧着对方的脑袋笑得很爽朗,宋映辉想这就是他和贺稳的心贴得最近的一刻了。
第三十七章
没想过自己还能再一次醒来,阳光落在脸上温暖又刺眼,陆不然只将眼睛睁开了一瞬间就不得不再紧闭。
身上的伤口痛得他完全起不了身,陆不然索性也就将自己一动不动地丢在床上,无论是被俘虏或是被挽救他都一点也不关心,他现在只是累了。在外征战永远不比安逸日子去得快,时时刻刻都得把自己紧绷成一张拉满的弓,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漫长更难熬的光阴了,所以被人一箭穿透腹中的时候他不由自主的笑了,总算是解脱了。三十多年他已经活得足够久,甚至都已经完全厌倦了乏味的人生。
只要一直不睁开双眼,就会被当做死去了吧。
陆不然说不清在心底对死去那一刻有多期待,也许根本就没有期待,他只是不想继续活下去了而已。无论是江北的叛乱还是入侵的外敌对他来说都没有什么所谓,想要那个皇位的话就尽管拿去好了,根本不值得他去费心神。却不知道是何种因缘在作祟,他总是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四处奔波。
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死去,只要一想到明天或许还会活着就让他惶恐不安,为了不让自己之后太过不好过,陆不然可以强迫自己去做或不去做任何事。光是延续这条性命就让他很难堪,更不要说是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现在这又算什么,凭什么他还要受着苦痛只为了痛苦地活下去。
将一只手搭在额前,陆不然还是在手指投下的一小片阴影中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手指缝隙中简陋的屋顶。看来不仅要艰难地保全这条性命,而且还是要从这个茅草搭起来的破屋子里再度开始,简直一塌糊涂。陆不然尝试活动了一下手脚,尚且不算是废掉了,只是腰腹部因为伤口的原因实在是疼得不得动弹所以才起不来身。拍了一拍垫在身下的褥子,好像还不算单薄,陆不然歪着头打量着这个破旧的小屋子。
除了身下的土炕之外,实在是没有什么勉强拿得出手的摆设,木头的桌椅一看都是手工制的,都很粗糙。唯一有一个立在墙边的柜子倒是有静心打磨过的痕迹,但是也用了很多个年头,还有就是屋子中间有燃烧着的柴火,上面还架着一口小锅,边缘的部分已经撞得凹了进去。陆不然自认也不是没受过什么苦难的人,不过毕竟出身在那里,他还是第一次住进这种家徒四壁的地方,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人救了他。简陋归简陋,但一看就是有人生活居住的地方,陆不然稍微安心了一点,他现在可没有精力去对付什么棘手的人物。
锅子里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是什么东西沸腾了。
一旦稍微清醒了觉得有冷冰冰的风从四面八方吹进来,陆不然努力在不用到腰身的状态下把自己的手脚都紧紧缩起来,好在被子还算大没有费他太多功夫,盖在身上的被子有一股太阳晒过的味道,伴着烧得噼里啪啦的柴火,让他有点昏昏欲睡。既然都已经救了人,现在又跑去哪里了呢。
脸上被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舔舐着,陆不然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睛,顾不上腹部的疼痛,身体本能地向后靠去做出了一个防御的姿势来。
“喵~”
一双大手伸到陆不然胸前抱起一只胖乎乎的黄白花的猫,那只猫似乎不满一样的向前伸伸后腿踢了一下陆不然的鼻尖。什么啊,只是一只猫而已,陆不然松了一口气下来,然后立刻被疼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调皮的胖猫已经跳到了那个老旧的橱子顶上,懒懒散散地舔着自己的爪子,刚才还抱着猫的那双大手已经揽上了陆不然的肩膀,让他靠着慢慢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