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化气,气化神,神化虚,履轻步巧,进步如推,撤步如醉,一转身,点竹而上,玩到了兴起处,忘记了劲敌在侧,索性撤去内力,轻跃点竹,不着半分力,浑似一片叶。待下一秒,又旋旋而下,冠饰珠玉叮当轻响,袖袂似蝶舞翩翩。
但闻林外有人鼓掌。
原无乡跃出竹林,定睛一看,暗自惊讶——竟是两位了不得的人物款款而来,南宗元宗六象最高指挥道磐式洞机,另一个则是道门名宿照世明灯。此二人,一个是鲜少见人,一个是仙踪难觅,今日两位尊者是如何凑到一处?又为何前来找寻自己?神思急转,缓行而上,欠身道:“原无乡见过道磐与尊者。”
紫袍道磐式洞机手持蕉叶如意法杖,抬手扶起,微笑道:“不必多礼。见汝方才身法,无有力而处处着力,似近日别有心得。”又向身畔另一人道,“依道者看来如何呢?”
白袍素服的道者面容清和,带着令人暖心的微笑,闻言点头道:“原无乡,久见了。道磐本是武道精深之人,点评自然不假,慈郎亦觉精妙,但吾所赞叹者乃原无乡能受大挫而不馁,无怨无憎,眸正神清,执一允中,果然好!”原来方才鼓掌之人正是照世明灯。
原无乡倒是被说得一怔,不好意思起来,垂眸道:“两位尊者过誉了。吾本闲来无事,消磨一套无须着力的笨功夫,哪里来的精妙可言。”
照世明灯笑道:“原无乡,道磐自是明眼人,你无须忒谦。且你吾并非初识,何以生分称‘尊者’,不若过往以友论交?”
原无乡欠身道:“若非道者日前正巧在元宗六象作客,也许原无乡的恢复还需更多纠葛。尊者须用尊称,并无不妥。”
照世明灯摇头道:“你的性子总让人不能拒绝,却又于心不忍。”
式洞机笑道:“人总有拗执之处,道者不若由他去吧。”
照世明灯讶然道:“少见道磐放任如此,当真是爱才。”
式洞机笑道:“汝当知吾爱宝物亦爱真才。难得之人必成非常人能为之事,既然机缘在此,不如就请道者成全了吧——成全南宗,成全至宝,也成全原无乡。”
慈郎沉默而思。
原无乡越听越奇怪,忍不住开口问:“两位寻原无乡可有吩咐?”
式洞机沉吟道:“我便直言了,简而言之,吾希望你能继承银骠玄解。”
原无乡大抵想遍了所有可能,也绝不会料到竟是这么一个要求。
银骠玄解是什么?道真双宝之一,它是不世的神兵,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它是道真南宗掌教权力的信物,得银骠者即受封为南宗大当家。百年来,无人能驾驭的银骠是一个江湖人人觊觎的传奇,一个事关教派兴盛的标志,一个常人难可承受的大任,一个落下来就再也推不掉的重责。
饶是原无乡淡定从容之性格也不免失惊道:“原无乡感谢道磐厚爱!只是恕我不能接受。吾已无能力胜任,还请另择高明。”垂眸看向地面,纵然三头六臂也未必能扛得起的重责,自己现下却是残缺之体,武功失了大半,安度余生自得其乐就好。何况,权力中心从来非是自己所向往。
式洞机皱眉道:“汝推却得草率!银骠玄解虽贵为南宗至宝,却失传甚久,至宝蒙尘,非正道之幸!吾与道者观你之天资心性,几合于道。若能承接天命而解其玄机,亦是一段佳话。选择你,原因有三:解你双臂之困,此其一;承至宝,扬道威,正道义,此其二;凡此二者皆是本要之旨。若能就此得一道心仁武之士为南宗继承者,吾乐见其成,此其三。断臂再造之路艰难非常,银骠玄解是一个极好的方向。汝又何必急于推辞!”
慈郎亦叹道:“吾不过问南宗内务,但身为银骠玄解的创造者,吾有责任为其再择善主,为正道贡献力量。而作为朋友,吾亦希望汝能恢复武功,不负汝修行之志。至宝难得,机缘难求,汝何不一试?”
原无乡道:“正因为至宝难得,更应寻得明主;吾恐怕不能担此重任。至于我之双臂,也许正是另一种考验,亦无有怨怼,两位尊者也无须再为原无乡操烦。”
式洞机沉吟道:“原无乡你可知,你为何来到南宗吗?”
原无乡一震道:“师尊路经江南,遇家门仇杀惨案,是以救了我。”
式洞机道:“如此说,也确实无错。但抱朴子在你未出生前即算出汝之生辰与特性,多次借云游之名观察,汝正是南宗寻找了百年之人。本想待你于父母膝下享受天伦之乐过十五年再作修行,孰料,汝家门惨事发生,抱朴子只来得及匆匆赶去救了你一命。是以,汝之体质极有可能与银骠玄解暗合,正如倦收天的金阳之体与名剑金锋相契是同样的道理。”
原无乡被这一连串的真相震惊得一时作不得言语,怔怔然呆立当场——果然,一切终非巧合,而是精心长久的擘划。所以,那一年,吾与倦收天双双得魁,本可自由选择去留,但师尊却不愿放行,如今看来,便有本可溯。
倦收天接掌名剑金锋实属天命所归,但我——
慈郎却道:“先天体质确实是一种考量,但后天习养则是承接神器更为关键的要素。汝能生而不有,为而不恃,正合玄妙万相,能解万物化其生之本意——玄解玄解,也许你是最合适的人选。”
原无乡默然半晌,心思起起落落,似转过了几个轮回,仍是摇头:“道磐,抱歉,恕吾不能接受。”
如此,再劝下去就是强人所难了。
式洞机百思难解其缘由,长叹一声道:“罢了,你可不必立即做下决定。另外,植接过程可能会有血脉不融之反斥,亦攸关性命,你亦需要时间消化权衡,此等大事不如细细考量之后再作定夺。”
慈郎亦点头道:“此事确实急不得,不如由你独自静思。我们先离开。”
原无乡点了点头,欠身送两位道者离去。
未行多久,式洞机忽然转身道:“原无乡你该见一个人,见过他,再做决定吧!”
风止,云停,连竹叶都不动了。
原无乡心头一跳,失声问:“是谁?”
式洞机反问道:“你希望是谁呢?”
原无乡垂眸,沉默不言。
式洞机看了他一眼,声色不动道:“明日此时,他会在前面的竹林等你,见与不见由你决定。”言毕,与慈郎两人离开。
独留一人仍在原地。
风过,叶鸣,竹摇,似乎连整座山都在摇摆。
原无乡默立良久,走过来时的竹林、山瀑、溪滩,走过熟识的翠碧群山,踏过浅葱芳草,穿过花叶枝桠,一路行得不快,径自行到一处小院,恍若未觉。
尚未敲门,虚掩着的柴扉就自己开了。
院中人似料到他会来,水烟杆子轻磕在石桌上:“哈,你小子终于舍得来看老夫了吗?”
原无乡如同突然醒过来一般回神,看了看周遭,自己也是一怔,竟行到这里来了,慌忙应答道:“啊,前辈,久见了!”
老翁站起身,端详了他现在的模样,长叹一声,拿烟杆轻轻地敲其额头:“汝啊,到底是要人担心!”
原无乡轻笑:“吾已无事了。让前辈操心,真是过意不去!”
“无事?”老翁的烟杆子狠砸了一下桌面,叱道,“不着心的客套话莫对我讲!你这孩子不知道像了谁的臭毛病,看起来好相处,实则脾气犟,心虽软,嘴却硬,什么心事都藏起来自己生受。老夫这回气不过非敲破你的脑袋看看到底是何等样的什物造的!”
原无乡终于也笑不出来了,讨饶道:“前辈莫气,莫气,吾真不知道究竟有何事惹您不痛快了呀?”
老翁瞅他一眼道:“你拒绝了式洞机要求你继承银骠玄解一事,是吗?”
原无乡讶然:“原来道磐早已来过了啊!”
老翁笑了一声,满满皆是无奈,道:“你师傅思虑虽多,但终归不过是过往积怨于胸,不得释怀,横竖就为争一口气。可式洞机又是什么样的人物?怨憎爱恨皆不入他之眼目,利益得失的个中趣味才是他之考量。”
原无乡哑然道:“道磐手眼通天,洞彻究竟,人不可及也。自古当家之人任重道远,有此作风不足为垢。”
老翁点头道:“你有此考量,自是见识不凡,难怪式洞机挑上了你。然此番,式洞机释出最大之善意,无论于南宗或是于你本人都极为有利,如此利好之事,你究竟在犹豫些什么?”
原无乡沉吟道:“道磐思虑精深,我所顾虑者,相形之下,不足道之。”
老翁凝视其良久,忽道:“原无乡,你连老夫也要隐瞒吗?”
原无乡不得不叹道:“前辈!有生之年能见证道真双宝辉映出世,实属毕生之荣耀。即便需要原无乡献出性命去一赌植接银骠的风险,亦在所不辞。但,这个继承人可以是南宗的任何一人,绝不能是我——绝对不能啊!”
老翁更奇怪了:“这却究竟为何呢?”
原无乡缓了缓才又开口,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相当艰难:“前辈,吾不能如此,这不公平!双宝是南北自恃之利器。而吾之断臂已成为南北两宗间一个沉重的负担,吾不想再利用它变成另一种伤害彼此的利器,从此彻底失去消化矛盾的可能。所以,银骠玄解的继承者是任何人都好,不能是我。”
老翁听得怔了又怔,末了,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娃儿啊娃儿,枉你白聪明了一场!吾还以为是什么种了不得的事情,结果居然是这种理由!你啊,真是聪明过了头,瞎想!”
原无乡怔然道:“这都不算理由?”
老翁仍是笑意未消,呵呵然道:“当然算,你想得确实真周到,但,你之方向失之有偏。”
原无乡惊讶道:“哪里错了?”
老翁无奈地笑叹道:“你想说的无非就是——你若继承了南宗当家之位,未来必然要对上北宗领袖倦收天,而你并不想他因你断臂之伤而内疚,从而让着你及南宗,对吗?而这一点也极有可能被南宗所利用,用它来打击北宗及倦收天,你说对吗?”
原无乡亦不作否认,黯然道:“前辈认为不可能吗?”
老翁断言道:“不是可能,而是必然。不过——”上下打量他,又好气又好笑道,“原无乡!你哪里来的信心认为北宗非倦收天不可呢?”
原无乡觉得奇怪了:“难道不是?不可能啊!”
老翁顿觉头疼:“这些年你到底喝了他多少迷汤?”
原无乡睁大眼睛益发茫然了,摇头道:“没有,一直是我在做饭呀。”
老翁险些气绝:“你!”
原无乡却仿佛殊荣尽在己身,眸中皆是难得一见的骄傲:“前辈你与他多年未见,想必不知道倦收天有多厉害——”
老翁连忙摆手喝止:“罢了,老人家听不下去,吾争不过你就对了!好,就算你说得对,北宗继承者是倦收天——”讲到此,受不了地清咳了一声,再继续道,“如果你答应继承南宗当家之位,北宗,不,倦收天誓必会觉得有愧于你从而退避三舍。这种由情义捆绑的价值是利益中百利无一害的上乘选择,你能看到这一层,说明式洞机遇上对手了!你用不入局便局不成局的做法应对也算不差。哈,但却又过于消极。我只问你,你为何不反过来思量——道真南北之争由双宝引发就该由双宝再现来解决?你为何不考虑一下,如果北宗的继承人是倦收天,而南宗的继承人却不是你,未来之局面将会是如何模样呢?”
原无乡怔了又怔,灵光乍现,忽地脸上燥热起来,垂眸低声道:“前辈教训得是!”
老翁正色道:“傻小子,汝心太软了!汝之考量虽不无道理,但换一个人来做未必就比你更好,也许只会更糟。未来局势莫测,与其将权柄与契机落于他人之手,不如将自己化身为关键之子,南北道真的希望就在你们二人手中,汝有落子无悔的勇气吗?”
原无乡坚定地点头:“原无乡行所当行,定不负所望。”
老翁却长叹一声道:“不过,依吾看,南宗并无任何胜算,因为倦收天要败你也太过轻易了!”
原无乡终于也笑了:“他为什么要败我?”
老翁气得都笑了,击掌道:“对了对了!正是这句话!他为什么非要败汝来争个高下呢?你认为他可会为了北宗利益而置你于险境吗?你又会不会为了南宗的利益置他于水火呢?既然彼此都有信心,之前为何想不明白这一点?”
原无乡神一定,心思澄澈,点头道:“当局者迷,前辈教训得是!兹事体大,吾当慎而行之。”
老翁摇头道:“你是关心则乱。回去再仔细想一想,双臂尽废虽犹未悔,然汝真甘心如此碌碌一生吗?”
原无乡震了一震,突然说不出话。
我不悔,莫说再来一次,就算十次、百次,也是同样的选择。然,此后人生,吾又当如何?
若一切重头再修,时光飞逝,不为人留。
今立山南山北,云舒云卷,朝露寒霜;明忽桃李落英,灵雨纷飞,芜秽群芳;待梅子青黄,涧流叮当,柳丝阴长;举头一叶摇落,满山飘黄,初雪漫漫,江河又银装。
若一切重头再修,时光磨人,岁月绵长。
长路迢迢,纵使重来又要耗费了多少时光,从前生寻到今世,从他年行到今宵,何日再与你并肩天下把臂逍遥?
诚然,汝之责任当不在吾,而吾之志向亦不该在汝,然,殊为难得,竟恰巧同路!若连一起走的奢望也已不存,吾要如何真正无憾?
原无乡低头道:“前辈教训原无乡谨记!事不关已,总能冷静判断;身在局中,眼界却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