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烈是阿罕王第六子,性格刚毅素有谋略,少年成名,是个响当当的天才人物,只是其母因故遭到阿罕王冷待,而他又替自己母亲不平,便遭到了阿罕王的厌弃,最后竟被驱逐至圣山。
阿罕王当时放言道,只要他还在王都一日,呼延烈就休想踏上王都半步。呼延烈的母亲也是个烈性的,竟在阿罕王说出这句话的第二天就自尽身亡。
也因此,呼延烈恨透了阿罕王,这么多年真的再也没回来过,直到阿娜林的信递到他手上。
呼延烈不是滥杀无辜之人,若是他答应不动他们母子,那便是一定会做到。且相比于莫托的名不正言不顺,除开前头几位不是身体有恙就是德行有亏的兄长,呼延烈接任下一任王才是最合乎规矩的。
而提起阿罕王那个驱逐令,则不得不说他也是留了后路的,只说是自己在时呼延烈不得回都,却未说自己死后当如何。
种种条件分析下来,阿娜林也不得不说,呼延烈重回都城真的是时势所就。
更何况,比起莫托,无论是从身份还是从个人而言,他呼延烈掌握着最重要的一个东西——人心。
阿娜林想了一路,直到轿子停下才停止脑子里的各种想法。
如今既已开了弓,就再也没回头箭。她挺了挺腰板,下巴微抬,一步步走进王府。
这府是她自小生活的地方,里头的一草一木她都极为熟悉。这里面曾有她最美好的童年——有慈爱却懦弱的母亲,有严肃的父亲,有小时候最疼爱她的大哥,还有家里许多的兄弟姐妹。她是家中的老幺,偶尔会受点欺负,但更多是被疼爱。
她也曾幻想过以后嫁的人是何种模样。他或许是憨厚老实、能一只手将她举起来的武将;或许是说话文绉绉的朝堂小官;或许是身世尊贵却流连花丛的纨绔少爷。
无论如此,她都没有想到过,她的枕边人是她的王。
阿娜林拢在袖中的手指微颤,她慢慢握紧拳,指甲陷在手中里,一些微微的疼,却把自己从回忆里拔了出来,挺胸阔步的走进府里。
她这次回王府并未提前通知,因此下人们见着她都是一副惊讶惶恐的表情,而后紧忙跪下,口中直喊太后娘娘。阿娜林扫视一圈,都是些熟悉的面孔,并未为难,直接去了前厅。
下人们赶紧去找左贤王,阿娜林手边的茶还没喝上一口,就见左贤王匆匆赶来,气喘吁吁。
“娘娘怎么今日过来了?”左贤王哎呦一声迎向阿娜林,热情寒暄。
阿娜林却紧盯着左贤王,没有放过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疑惑和气恼。
“昨日突然想念家人了,便回来看看。”阿娜林说,“过会儿就走。”
“娘娘既然来了,就多留片刻吧。”左贤王说罢顿了一下,“只是陛下……”
“陛下在宫里,有采桑照顾着,无妨。”阿娜林道。
左贤王皱起眉,不赞同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娘娘还是千万小心,别给旁人可趁之机。”
“别的我虽无法插手,但后宫那方寸的地界,我还是能做得了主的。”
左贤王被阿娜林拿话一挡,悻悻道:“这,这是自然。”
“陛下如今玉雪可爱,又少哭闹,很是招人疼爱。”阿娜林似是不经意的随意提起,“前些日子,六皇子见了陛下一面,很是喜欢,带着陛下玩了好一会儿。陛下也与六皇子投缘,一直笑个不停。”
“你怎能让呼延烈接触陛下!”左贤王一听这话,立刻装不下去恭敬那套,勃然大怒道,“你竟是这样糊涂!”
“父亲不必动怒。我并非有意让他们接触,只是陛下难得与人玩乐,我便没有阻拦。”
阿娜林敛着眸子看向手中的茶盏,而后抬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左贤王,道,“只是陛下今日来愈加贪睡,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年纪小的缘故。不过我寻了御医,都说无妨,这才放下心。我年纪轻不太懂,竟不知孩童竟如此嗜睡多眠,还大惊小怪了一番。”
她唇边挂着一丝笑,仿佛在说什么有趣的事,只是眼中却没多少笑意。
左贤王心中一惊,手指微微颤了一下,而后开了口:“都是这样的,不妨事。”
阿娜林心里一凉,更多的却是了然。
她早该料到的。
噩梦
果然父亲也知道此事。
能让人将女儿送到比自己年纪还大的人的床上,能让兄弟阋墙家庭失和,能让一位父亲与兄长不惜算计血亲的性命,阿娜林心里讽刺的想,权力究竟是什么好东西,竟值得拿这样多的条件来交换?
她心中最后一丝顾念就此剪断。
阿娜林坐直腰板,将手中茶盏放下,笑道:“父亲方才说的也对。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兄长远在边关鞭长莫及,我又只是一个妇道人家,还身在那深宫高院里,怕也是无暇顾及。呼延烈虽与我王府无仇无怨,但为保家人安宁,我特意挑了一队武艺高强的侍卫过来守卫。父亲操劳多年,这些日子就在家中歇着吧。”
左贤王的怒火噌的一下冒了起来,脸色极其难看,怒道:“阿娜林!你这是要做什么?!”
阿娜林神色淡淡:“我在宫中,出入多有不便。找些人替我照顾您,这有何错?”
“我王府何须你找人守卫?”左贤王转念一想,忽然问,“可是呼延烈逼你来的?他拿陛下要挟你了?”
阿娜林笑了出来:“父亲说笑了。六皇子与我儿乃是兄弟血亲,怎会丧心病狂到用亲弟弟要挟我?”
“那你还……!”
“父亲年岁渐高,还是好好休养,勿要操心这么多事了。”阿娜林道,“在家中饮酒喝茶,看书作画,岂不美哉?”
“阿娜林!”左贤王气的口不择言起来,“你想造反吗?!”
阿娜林的笑猝然消失,她慢慢起身走到左贤王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是当朝太后,陛下的生母,我造谁的反?谋逆可是头等大罪,还请父亲慎言,时刻谨记一个臣子该有的本分才好。”
左贤王已是气的满脸通红,抬手就要对着阿娜林挥去。阿娜林却丝毫不惧,反而目光轻蔑,满脸不屑。
他扶着桌子站起来,其实早已明了,却还不死心的开口问道:“你……你现在是站在呼延烈那边了?”
阿娜林看着父亲,心里一阵悲哀浮起:“你们的这些争斗我并不想参与——只是我的孩子,我总得护他周全。”
“我们是你父兄!你却去信一个外人?!”左贤王气急败坏道,“孽障!白眼狼!”
他的话说的这样难听,但阿娜林只是默默的听着,并不反驳。
直到左贤王住了口,阿娜林才撕下最后一块遮羞布。
她凑到左贤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带着恨意和畅快,用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话:“入梦这毒是谁的主意?你还是大哥?”
左贤王脸上刷的一下血色尽失,难以置信的看着阿娜林。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阿娜林狠狠的盯着左贤王,“你们想要我和孩子的命,然后顺理成章上位?别做梦了。”
左贤王没想到阿娜林居然这么快就发现莫托动的手脚,一时间又是愤怒又是恐惧。
‘我们并非……’他妄图解释,阿娜林却再也不想听这些虚伪的借口,扬声喊道:“采桑!”
“娘娘。”采桑一直守在门口,听见阿娜林唤她,赶忙进来。
“走,回宫。”阿娜林看也不看左贤王,只道,“母亲早已不在人世,这家我也不用再回。父亲请歇着吧,女儿这便走了。”
她走的干脆,左贤王默默在厅里坐了一会儿,而后拿起阿娜林方才用的杯盏,狠狠朝门边砸去。
“王爷!”
下人们听见动静,连忙赶过来,就见左贤王满脸阴沉的看向阿娜林离去的方向。
“娘娘。”阿娜林回宫的一路面色冷淡,采桑宽慰道,“您且放宽心,六殿下已经找了医者为殿下治病,也许过几天就好了。”
听到采桑提起孩子,阿娜林的神色和缓了许多。
不敢经别人手,她出去这半天,孩子由采珠照料看顾,阿娜林回宫时,孩子正在与采珠玩耍。
孩子圆滚滚的,坐在床上和采珠学说话,一见着阿娜林,眼睛立刻就亮了,糯声糯气的喊:“娘,娘娘!”
“是娘亲,不是娘娘。”阿娜林笑着走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又问了采珠一些情况。
“哥哥!”孩子一听几位大人在说话,自己便也要掺和进去,却又不会说太多话,只能瞎喊。
“玩!”他的小胖爪子抓着阿娜林的衣服,“娘娘,玩!”
“殿下是想让人陪他玩呢。”采桑笑道,“上回六殿下教他喊了几句哥哥,陛下居然就学会了,没事儿就喊几句。”
阿娜林淡淡道:“陛下与他兄长多亲近些是好事。”
她现在为了打消呼延烈的顾虑和疑心,争取他的信任,已经彻底与莫托翻脸。如今她与孩子皆命悬于空,只能将希望压在呼延烈守信上。
若是孩子于呼延烈亲近些,至少多少也会影响他的态度。
如今第一步已结束,第二步便要立刻跟上了。
阿娜林看着天真懵懂的孩童,眼神坚定。
永安二十九年,初冬,十月十二日,太后以殿下年幼,于国事无益为由,将王位让给六皇子呼延烈。
十五,呼延烈登位,尊阿娜林为圣慧皇太后,其子为并肩王,朝野大惊。
十六日,传旨召莫托回都,莫托拒旨杀使,领兵剑指王都,两股势力在明面上正式开始交锋。
这年,阿娜林不过十八岁。
西北王庭风云变幻,四周各方势力自然也是目光紧盯,伺机搅动浑水借此获利。
草原与大梁正式停火,阿古达木派出的使臣已经出发,而胡樾与花樊也终于又回到了望春。
花樊在看京城寄来的消息,胡樾也凑过去,一目十行的扫完,感叹道,“这位年纪轻轻的,竟已是太后了!”
“这位太后行事果决大胆,倒是出乎我的预料了。”花樊放下手中信件,“左贤王那样的人,竟也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她与呼延烈一条心,她父兄估计要气的吐血。”胡樾坐到软靠上,哎哟一声伸了个懒腰,“西北自己乱翻了天,三姐夫那头终于能喘口气了。”
胡樾坐的没个正形儿,花樊看着他道:“这么拧着,小心一会儿腰酸。”
“天一变冷就开始犯懒。”胡樾没精打采的趴到花樊面前的桌边,“望春这里也太冷了,雪下的这样厚,简直不让人活。”
他一向容易惫懒,若是无事便犯困,怕冷倒是其次。
一说到冷,胡樾想起一事,突然坐起身来抓住花樊的手,瞪着他:“手怎么这么凉?”
“无妨,习惯了。”花樊说着想抽回手,“我手凉,你放手。”
“别动。”胡樾抓着他的手不放,“别动,我给你捂捂。”
胡樾的手心十分温暖,热度从相接处的手指开始传递,逐渐将花樊的手沾上温度。
花樊看着眼前一边帮他捂手一边打盹的胡樾,突然开口:“大梁外患已定。”
“是啊。”胡樾眯着眼睛道,“总算能回去了。”
花樊看着他,轻轻笑道:“我上次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胡樾瞌睡一下全都没了:“你说要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我当然记得。”
“要从哪里说起呢……”花樊似是回忆了一番,而后道,“就从我八岁那年说起吧。”
他表情很淡,似乎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父亲出身慰灵宫。慰灵宫人天生善占卜,甚至有些人会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未卜先知,听起来如此诱人,我却宁愿自己没有。”花樊看向两人交握的手,“一年时间,每晚都陷入相似的梦里,这种感觉着实不好受。”
胡樾问:“是什么样的梦?”
“战争。厮杀惨烈,血肉横飞。”花樊闭上眼,复又睁开,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在那时便知晓,大梁终有一日会大乱。”
让一个九岁的孩童每晚去面对这样的梦境,是一件多残忍的事?
胡樾几乎不敢去想。
“我被折磨了几乎一年,却突然有了转变。”花樊抬眼看着胡樾,“我梦见了你。”
胡樾微微睁大眼睛。
花樊如同叹息一般道:“那是最后一个梦了。你的出现伴随着我梦魇的结束。”
胡樾手指微颤,动了动唇。
他差点就脱口而出,告诉花樊,那不是他。花樊在梦里看见了胡樾,可那个胡樾不是他。
“我当时好不容易才得以解脱,甚至把你视作上天派来解救我的神明。”花樊对着胡樾勾起唇角,“谁知没过多久,胡相迁府,我便真的遇到了胡家小少爷。”
胡樾心里蓦的有些酸,又不能表现出来,只道:“当时才几岁,你怎能确定梦见的一定是我?”
花樊将胡樾的手包进自己掌中:“梦中的你一袭白衣,模样神态于现在别无二致。”
胡樾却不依不饶起来,又道:“那你当时又如何知晓?”
花樊看着他这副炸了毛的模样,突然笑了:“我自然是知道的。”
“为何?”
花樊道,“阿樾,我在梦里喊了你的名字。”
胡樾一脸不相信的看着他,就听花樊突然道:“你在吃醋?”
“我吃什么醋?!”胡樾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一般,“我有什么醋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