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爷……”
“出去吧。”胡樾转过脸去,道,“让我休息一会儿,出去吧。”
弗墨一脸欲言又止,紧紧地咬着嘴唇,听见胡樾说的话后却没动,愣愣的站在原处,半晌道:“其实……我们知道少爷,嗯,与原来不一样。”
纵使早已知道,此时亲耳听见,胡樾心里仍是蓦然一空。
解脱感从心底生出,胡樾看向弗墨,表情平静的仿佛只是在谈天气:“你们都知道我不知他。”
“……是。”弗墨急急道,“无论您是谁,您都是弗墨的少爷!”
“从什么时候知道的?”胡樾对弗墨笑了笑,“一开始?”
话已至此,弗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开始他们告诉我,说少爷醒了以后可能会和以前不一样。让我不要表现出异常,更不要让你察觉出来。”
胡樾有些奇怪:“那你为何会认定我是换了个人,而不是胡樾忘了过去?”
“因为……”弗墨顿了一下,“我送少爷去归云山时,他便已经死了。”
胡樾不用再问下去了。弗墨的说辞与花樊告诉他的并无出入,两人都没撒谎。
在这件事上,一旦挑破,所有人都保持了坦诚。
“我爹娘呢?”胡樾问,“他们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弗墨摇摇头,却道:“少爷,我求您一件事。”
“什么事?”
“虽然您并非真的小少爷,但老爷夫人这些年里却是真的将您当做自己的亲子。少爷您……请不要因此事心有隔阂,从而疏远了老爷夫人。”
弗墨说的,胡樾又如何不知?
就是因为胡时与王采芝,乃至这家里的每个人,对他都太好太好了,他才被愧疚和惶恐压的喘不过气。
好似鸠占鹊巢,每一秒都是偷来的。
现在他们却告诉他不用怕。
胡樾舒了一口气,郑重道:“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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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人走后,约半个时辰,容妃款款而来,行至勤政殿门口,停下等通传。
“娘娘请进。”王公公从里头出来,将人请进去。
待容妃进殿后,王公公默默关门退出。
殿中皇帝眉头微皱,头也不抬,只问:“你怎么来了?”
容妃只笑道:“天寒风紧,妾炖了些参汤,给陛下补补身子。”
皇帝出了口气,将手中的笔放下,看向容妃道:“坐下吧。”
容妃将参汤放到桌上,然后坐到皇帝对面,面带忧色的开口:“您的脸色不太好。朝中事务太多,难免耗心费力。”
她说着又露出一丝欣慰:“还好有胡相等人尽心辅佐陛下,多少也能为您分担一些。”
容妃的话挑不出什么错,谁知皇帝的表情却变得十分微妙,看向容妃的眼神也变得难以捉摸。
“陛下……为何这样看着我?” 容妃有些僵硬的笑了笑,“可是妾有什么地方说错了?”
“你没有错。” 皇帝拿起碗,“我只是要做一个重要的决定,现在还没下定决心罢了。”
容妃闻言温声道:“陛下乃九五至尊。若是想做一事,只要遵从内心,自然无人能阻拦。”
皇帝又道:“倘若这个决定的后续影响极大呢?”
容妃看着皇帝,“都说君王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陛下是天子,一举一动都牵系万民,影响极大的又何止一两件?”
“所以你觉得我只要随心所欲便可?”皇帝笑了,“果然是深宫妇人,没见过大风浪,天真的很。”
容妃脸颊微红,似乎有些羞赧,“妾只是觉得,陛下既然起了心思去做,若是因为其他旁的什么理由就此放弃,日后回想起来难免会有遗憾后悔。再者说,人生哪里又会万事顺遂呢?不过是求一个心安无悔罢了。”
“心安无悔……” 皇帝顿了一下,“说着容易,做到却难。”
“此事,若做下则朝野震动波澜骤起,若不做则夜长梦多江山难安,你会如何选?”
安静许久,容妃慢慢开口,只道:“无论陛下如何做,妾总是与您一心的。”
皇帝抓住容妃的手,顿了一会儿,道:“你上次和我说的胡樾那事,当真确定?”
容妃正色道:“以妾性命为誓,绝无半句虚言。”
“一朝双龙,当真是天佑我大梁。” 皇帝虽口中说着这样的话,眼神却冷的像冰,“只是投错了胎,这便是祸事了。”
容妃轻轻拍了拍皇帝的手背,皇帝顺手将她的手包在手中,手指摩挲,半晌道:“过些日子,你去帮我做件事。记住,勿要对外透露分毫。”
皇帝一脸讳莫如深,容妃自然不敢去问,只郑重的应下。
圣旨
容妃走后,王公公进殿,默默站在一旁。
“若不是慰灵宫势大……”皇帝喃喃道,“斩草除根最好。”
王公公呆在宫里这么多年,深知不动不听不看的道理,谁知今日却行不通。
皇帝抬头看向角落里的人,突然出声问:“你跟了我多少年?”
王公公低眉垂首,恭敬道:“回皇上,过了春就三十七年了。”
“一晃竟这么多年,日子过得当真是快得很。”皇帝皱着眉想了想,唏嘘道,“我记得,你跟我的第二年,花肆便离开慰灵宫进京。”
王公公笑道:“国师进京年份久远,皇上成日里操持国事,难免记差了些。”
皇帝诧异道:“我记错了?”
王公公道:“我是过了惊蛰后被师父带过来的。国师大人当年秋分未到就已经入了京。”
“他当时还不过是个少年郎。”皇帝叹了口气,“我们当时都还年轻。如今一晃,竟都生起白发来了。”
王公公没有搭话。
半晌,皇帝轻轻叹了口气:“倘若他不是来自‖慰灵宫……罢了,上天要保他。”
“你让人把邓扩给我叫来。”皇帝思索着道,“让他去把礼部的人带来。”
邓扩与礼部尚书在勤政殿呆了近一个时辰。
晚上,先前对待来使态度一直不冷不淡的皇帝突然一反常态,竟为请草原使者设下宴席,甚至亲自入席,并钦点了几位大臣作陪。
胡时自然在列,于是还没在家里待满一天,就又奉命去宫里吃酒去了。
“你父亲今日进宫,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王采芝没什么胃口,拈着勺子慢慢喝汤。
胡樾闻言安慰道:“吃顿饭罢了,能有什么事?母亲放心就是。”
“你说的我都知道。”王采芝道,“只是心里总有些发紧。”
“无妨,母亲心安。”胡樾说,“这样吧。若是您实在不放心,待会儿吃完饭,我带着弗墨去宫门口等着父亲,接他回来,正好也出去走走。”
王采芝立刻瞪他一眼,“这大冷的天,别总想往外跑,仔细着了风寒。”
“娘!”胡樾哎哟一声,“我这横也不是竖也不是的,真是难做——今晚国师也在场,更何况是请草原派来的使者,父亲只是陪客,顶多也就顺着皇帝说几句好听话,还能有其他的不成?再说,国师大人也在呢,想来这两位也会相互照应,您啊,把心放回肚子里吧!”
王采芝既无奈又好笑,“你这孩子!去北境这些日子,嘴皮子倒是锻炼了不少——我是说不过你。”
“那是因为我说的都是真道理。”胡樾咧着嘴道,“真道理自然反驳不了。”
“快吃你的饭吧。”王采芝笑骂道,“都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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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里,西殿,点翠宫。
“还是母妃宫里做的东西好吃。”秋杪喝了一大碗汤,满足的叹了口气,“自从离京后,每天都在想念母妃做的桂花炖鸭。”
娴妃笑着又给秋杪盛了一碗:“那母妃天天给你做,吃到你再也不想吃了。”
“母妃!”秋瑶撅着嘴瞪了一眼秋杪,冲着娴妃撒娇道,“母妃你偏心!”
娴妃笑着睨她一眼,“都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顽皮淘气!”
“他要吃什么母妃就应他,我不服。我也要!”秋瑶笑嘻嘻的说,“我要吃桂花蜜藕、荷叶鸭、清蒸鱼、翡翠甜汤……”
“你省省吧!”秋杪赶紧打断她,“一个姑娘家家的,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像个假小子一样,成什么样子!”
秋瑶瞪着他道:“你管我!”
“我们一母同胞,我自然要管你。”秋杪看向娴妃,夸张的叹了口气,“母妃啊,您说您这么一个端庄贵气的人,怎么偏偏生出这么个女儿来!”
“你们俩,谁也别说谁。”娴妃看着他们俩玩闹,心里像是温水浸着一般,暖融融的。
她看着两个孩子,温声道:“我啊,也没什么大志向,不奢求你们建功立业,只盼着你们能平安喜乐。”
“母妃。”秋瑶看着娴妃,“您放心吧。”
娴妃道:“太子殿下是个宽厚的人,从小就照顾你们这帮小的,也未曾用小人之心想过我们。以后待他坐上那位置,想来也不会亏待你们。你们俩个,若是有本事也有想法,帮衬着兄长也是应当。”
“只是啊,凡是也得做两面打算。”娴妃顿了一下,又道,“荣华富贵、建功立业,这些再好,也不可过了头。应退时当退,该藏时便藏。你们纵使心里没有想法,下头的人却不乏有心思活络的。三人成虎,你们勿要迷失,也绝对不要给其他不安好心的小人有可趁之机,明白吗?”
娴妃平日里与世无争,难得能和他们说这些话。秋杪自知这都是在提点自己,郑重应下:“我知道了。”
“你记得就好。”娴妃说完,又看向秋瑶,“比起秋杪,倒是你更让我烦心些。”
秋瑶笑嘻嘻的道:“哪有!我才没让母妃你操心呢!”
“你啊。”娴妃叹了口气,“你年纪也不算小了。前些时候陛下忙碌,顾不得这些,等清闲些,总会有人提出来的。”
她面上带了丝忧虑:“可是看着全京城的世家子弟,能与你相配的,我心里还没几个人选。”
秋瑶闻言赶忙道:“母妃,我还想多粘您几年呢,您可别急着把我嫁出去!”
“你这丫头说的!”娴妃不赞成道,“总不能一直不嫁人吧。”
“不嫁人就不嫁人!”秋瑶说,“若是能活成文兰公主,我宁愿一辈子不嫁人!”
秋杪听后笑了:“小丫头片子,成日里志向倒是挺远大。”
秋瑶伸手在桌下掐住秋杪的大腿一拧,秋杪立刻哀嚎一声:“疼!放手!”
秋瑶怒视道:“让你再嘲笑我!”
“没大没小!”秋杪道,“哎哟,手劲儿真大!”
“你等着吧。回头我就向父皇请愿,跟着使臣去西北!”
娴妃立刻道:“阿瑶,别胡闹。”
“我可没胡闹。”秋瑶道,“我是认真的。”
“阿瑶!”娴妃突然放下筷子,面色也冷了下来,“我不同意。你就算去问你父皇,他也不会同意你一个公主去做这种事的。”
“母妃……”
“闭嘴,好好吃饭。”秋杪递给秋瑶一个眼神,让她别和娴妃争执,秋瑶不情愿的撇撇嘴,没有再多说。
“不过,方才说到阿瑶的婚事,我这心里其实也有人选。”娴妃看向秋杪,“胡樾这孩子我看不错,你又与他交好,还一起打过仗。你看,他若是做你妹夫如何?”
“咳咳!”
秋杪拿着汤匙刚喝下,被娴妃的话吓得一口汤直接呛在嗓子眼,憋的满脸通红,咳的一时半会简直刹不住。
“您,您趁早打消这个念头吧!”秋杪想都不敢去想,“母妃您可千万别乱点鸳鸯谱!这可是会出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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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能出什么事呢。”胡樾看着王采芝一直愁眉不展,也有些不明白。
正想着法儿劝自家母上大人,就见门口传来动静,王采芝与胡樾赶紧站起来,刚到回廊便迎着刚归家的胡时。
胡时一身寒气,脸色却比天气更冷些。
胡樾心里咯噔一下。怎么着?真出事了?
一进房,王采芝身边的婢女赶紧拿来热手巾,给胡时擦洗。
“今晚如何?”收拾妥当,王采芝摒退众人后问道。
胡时接过王采芝递来的茶,沉思道:“皇上……我越发看不透了。”
“怎么?”
“草原使臣明日便动身北上。”胡时顿了一下,“陛下让我同去。”
“你去?”王采芝皱眉,“你去草原做什么?”
胡时道:“看陛下的意思,是派我去与阿古达木谈条件。争取拿回北境。”
王采芝疑惑道:“为何让你去?”
“不仅是我。”胡时揉了揉眉心,“还有花肆。”
王采芝愣了半晌,喃喃道:“将你们俩都派出去?陛下他也太给阿古达木面子了。”
“并非是皇帝有多看中草原。”胡时疲惫道,“他只是暂时不想看见我们俩,打发我与花肆出去,让他清净些罢了。”
“您也别想的这么悲观。”胡樾轻声道,“或许只是北境重要,陛下不放心别人去做,只能交给您与国师大人来办。”
王采芝看向胡时:“你们答应了?”
“他亲自拍板的事,我们还能说什么?”胡时道,“至多后日早朝,这道圣旨便要下来。”
胡时说的丝毫未错。
后日的早朝,皇帝果然颁下圣旨,派丞相胡时、国师花肆为使臣,赶赴草原与阿古达木议和,拿回本就属于大梁的中州全境。
这件事胡樾提前知晓,倒是不惊讶。但随后的另一道旨意却让他当场愣住,满脸惊愕险些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