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是御膳房的手艺。”皇帝道,“这些菜都是她亲自动手,在她宫里的小厨房做好送来的。”
容妃笑着看向胡樾:“我也不知你喜欢什么口味,就依着自己的方子做了。你尝尝看。”
胡樾于是连忙夹起碗中菜肴放于口中细嚼。
入口清爽,咸淡适中,更有一股清香。
再一开口,终于带了真心:“娘娘好手艺!”
容妃闻言笑着看向皇帝。皇帝眼中也带了笑意:“朕早说过,你的手艺最和朕口,比的上御膳房那群人。”
“陛下喜欢,那便每日去妾宫里,妾给您做就是了。只是您可千万不要传出去。”
“哦?”皇帝问,“为何?”
容妃笑道:“陛下喜欢妾做的吃食,妾便只当每日为夫君洗手作羹汤。若是让御膳房的那群师傅知道了,岂不得说妾故意抢他们饭碗?”
“你啊。”皇帝大笑,“整个宫里,就数你口齿机灵,听你说话,朕开心的很。”
胡樾也跟着皇帝默默的笑了起来。
“若是说起吃的。朕倒是想起一些旧事。”皇帝的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语气里便带了一丝悠长的怀念。
“那时朕还年轻,十多岁的年纪,还在太师手底下读书熬日子。”
“你父亲是朕的伴读。他人聪明又好学,还写的一手好字。整个学里所有人,就他最得太师欢心。有时朕犯懒懈怠,只想去教场骑射,不愿温书,他便会默默将太师布置下的任务按照朕的字迹写一份。还会一直等朕回宫,将书和作业解释清楚才回去。有他给我打掩护,那些年,朕在所有皇子中,受太师训斥最少。”
“后来六皇子仗着母亲受宠,去和先帝说,要将胡时换给他做伴读。这在先帝眼中不过是小事,便应下了。朕当时年轻气盛,也不懂做事策略,直接去找六皇子麻烦,最后被先帝训斥了一顿,关在宫中闭门思过。”
“朕原以为,没个十天半个月,这事都没法过去。谁知道不过三天,先帝便解了朕的禁足令。后来朕才知道,那时胡时去求先帝,在勤政殿阶前跪了三个时辰,先帝实在不忍,召他进殿,也不知胡时说了些什么,先帝不仅解了朕的责罚,后来也再没提过换伴读的事。”
“那天,传召的太监刚走,后脚胡时便过来,还从家里带了一只醉鸭过来。这道菜宫里不常见,那天又是那样光景,朕与他就在书房里,两个人分了那只醉鸭。”
“其实也不见得多么美味。”皇帝看向胡樾,“只是这么些年,却一直难以忘怀。”
胡樾听着他说起这些往事,心里也默默叹息,忽的就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皇帝时的场景。
暑气凝聚,仲夏正长。彼时自己刚刚入京,揣着满怀的懵懂和惶恐不安,匆忙间窥得皇帝一面,不似江崇逍一般熟悉亲近,只能端着十二般小心,一字一句都在心底斟酌千百遍,生怕不经意间便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他记得,那时的皇帝一身明黄坐于桌前,天子气概势如虎狮,不怒而威,举手投足间都让人敬服。
今日却也生了白发。
如今的他早已不复当年。多疑,刚愎自用,甚至昏聩。大梁的江山因他踏入盛世,也因他暗露颓势。
当年那两个躲在房中分食的少年,多年一过,一个九五至尊,一个位极人臣。他们拼搏一生,背负着各自的重担与责任,换来了各自的辉煌与荣耀。
然而终究渐行渐远。
胡樾突然尝到了一丝悲哀。
“你父亲那人……”皇帝来了句头,顿了半晌,还是没有说下去。
“人生之事,太多不得已。他是,朕亦是。”皇帝低眸看着酒杯,手指捏着。杯中酒液摇晃,荡出一圈圈微小的涟漪,最后也都归为平静。
半晌,他抬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看向胡樾:“喝一杯吧。”
胡樾双手端起酒杯,朝皇帝一敬,喝干。
两人杯中酒都被饮尽,容妃便默默为两人加满,复又安静的坐回去,几乎没有存在感。
屋内燃着香。不浓,闻起来清淡,和酒气混在一起却莫名有些醉人。
胡樾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保持着缄默,默默听皇帝回忆。
一杯酒后,皇帝却也开始沉默起来。
经历过如此多的事,年少的感情增添又消磨。说不清薄厚,但终究是面目全非。
一瞬间,胡樾甚至想问问,皇帝心里是如何看待胡时的。
少年时的挚友与伙伴,夺嫡时的后盾,朝堂的臂膀,还是……
还是一个威胁到自己的权臣。
“陛下……”
胡樾刚想开口说话,喉中却忽然有些发痒。他擒住酒杯的手指猛然一紧,五脏百骸绞缠寸断,胳膊撑着桌子,几乎就要支撑不住。
嘴角不受控制的渗出温热,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胡樾动了动手指,想抬袖擦一擦,最后却只能放弃。
没力气了。
血一滴一滴的落在桌面上,胡樾勉力抬眼,看着皇帝,眼中尤有难以置信,心里却异常平静。
“陛下。”他叹了口气。
皇帝放下酒杯。目的已达到,他却并不觉得快意,只控制不住自己的疲惫。
胡樾脸色惨白,唇上沾着朱红的血,越发让人看着心惊。
皇帝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胡时的影子。
“每个人都有无可奈何。”他心忽然软了,想起自己也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也曾真心盼着他长大后能如同他父亲那样,好好的为这江山出一份力。
帝王寡言,他今日却不再吝啬,难得的多说了一些:“朕是皇帝,总要为大梁考虑。无论如何,国不能乱。”
“胡樾,若你非此命,封侯拜相是早晚的事。可惜,你是龙子,纵使再有才华,朕留不得你。”
龙子,好个龙子!
胡樾喘着粗气,听皇帝说着自己的为难。疼痛已经不再明显,只是冷。
太冷了。
呼吸间空气冷的吓人,仿若处于漫天冰雪中。他的手不住的颤抖,思绪也仿佛被冻结。
胡樾只是模糊的想,这个龙子究竟有什么好的?又有什么坏的?
值得所有人费尽心机,防着、瞒着、欺骗着、忌惮着。
当真无趣。
他冷眼瞧着,原以为不踏足便能全身而退,却不曾料到早已不是梦中客,还以为只是台下旁观,犹自嘲笑着戏子们身在局中苦苦辗转,如今一杯酒,才忽然醒悟自己也不过如此。
亏得方才自己还心怀不忍。他有何资格顾惜旁人?
又是一口鲜血喷出,胡樾鼻尖忽的一酸,又有些庆幸。
幸亏今日只有他自己,若是让花樊看见这幅狼狈的模样,还不知要如何。
会疯吧。
若两方倒置……胡樾不敢再想下去。
胡樾并不畏惧死亡,只是如今却要留他一人了。离开并非胡樾自己选择,但终究还是觉得残忍。
自己死了无所谓,可花樊怎么办呢?
他甚至开始希望花樊其实并不十分喜欢自己,只是有一些喜欢罢了。
胡樾当然知道,再深刻的感情也抵不过时间的消磨,但他不忍心花樊受苦。
那是用时间做刀,硬生生的将心剜出来,把上头刻的人划掉再放回去。
太疼了,太苦了。胡樾舍不得。
可惜如今都不能再看他一眼。
再也不能看他一眼。
酸涩的遗憾仿佛随着鲜血涌出,几乎逼得他流出泪来。
当初他出城,自己为何不去送?应该多抱一下的。
太冷了。
身死
温度在迅速流逝。
不多一会儿,胡樾只觉得如堕冰窟,努力的呼吸,耳中全是尖锐而混乱的声响,隐约间只听得自己沉重的喘息。
痛的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他一忍再忍,也只从唇边溢出些许细弱的闷哼。
意识渐渐流失,眼前逐渐陷入黑暗,胡樾挣扎着想逃脱,却只能越陷越深,最终还是溺在那片深重的墨色里。
不受控制的倒下,最后的感知,不过是身下的冰冷。
容妃眉头微皱,仿若不忍的别过头,而后又给皇帝倒了杯酒,亲自端起酒杯,凑到皇帝唇边。
“妾知陛下心有不忍,也知陛下为难。”容妃拂上皇帝的肩,贴到他怀里,抬眼看他,轻语宽慰,“陛下方才也说,有些事不得不为。您是帝王,舍一人能换江山稳固,自然必须去做。”
皇帝轻声叹了口气,喝下她递过来的酒,忽然问:“若朕某天不得不舍弃你,你可会怨朕?”
容妃看了眼空空的酒杯,缓缓放下,展颜笑道:“自然不会。”
她伸出手按在皇帝的胸口,笑容渐渐有些变味,语气也变得诡异起来:“妾如何会怨怪陛下呢——”
她话还没结束,皇帝的双眼却忽的睁大,难以置信的看向容妃:“你……!”
迎着皇帝的眼神,容妃不紧不慢的将话说完:“——毕竟陛下再没有机会去辜负妾了。”
“你……!你好大的胆子!”皇帝额角青筋必现,想撑起身叫人,胳膊却软的没有一丝气力。
“来人!来……人!”皇帝用尽全身力气开口唤人,声音却轻的没有重量。
原以为自己算无遗策,殊不知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猜不透容妃这么做的理由,既震惊又愤怒,眼珠红的充血。
“陛下先前已吩咐下去,怎么又要提前招人进来?”容妃凑到皇帝耳边道,“陛下放心,这不是毒药,杀不了人。”
皇帝却突然平静下来,看向容妃:“你已经决心要杀了朕。朕素日待你不薄,为何?”
“你……是谁的人?”
“既然你这么说,也不必再问。”容妃收敛所有表情,冷漠道,“立场不同罢了。”
她说着手腕一翻,现出凌厉寒芒,眼睛微眯,心下一狠就要抬手。
皇帝静静的看着她,低声唤了一句:“容儿。”
容妃手指一抖,蓦然对上皇帝的眼睛,旋即错开。
她逼着自己不要多想。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也回不了头了。
思索至此,她忽然间发了狠,硬是逼着自己将视线转回去,对上皇帝的眸子。
她在他枕边多年,冷落时人人刻薄也忍过,盛宠时人人跪伏也受过。她目的本就不单纯,每一步都费尽心机算计。何时进,何时退,皆有缘由。
谋划多年,她自以为掌握全局,却忘记了自己也是个人。她不是没有心。
世事能算计,人心也能算计吗?她在皇帝面前多年如一日演着痴心的戏码,终也换得了她想要的结果。情到浓时也曾约定白头不离。
只是戏子再入戏,也终究有曲终人散的一天。寂寞樽前席上,恍然间忽然散了场,也不知到底谁负了谁。
她握紧匕首,将冰冷的刃缓缓送进皇帝的胸口。
掌心染上一片温热,终于还是将匕首刺了进去。她的下巴搭在皇帝的颈侧,动作亲昵,如同平日一般缩在他的怀中。
侧头,她盯着房顶看了半晌,而后在皇帝耳边轻声呢喃,不似在诉说,倒像是给自己听。
“秋闫。”她顿了顿,“你放心,我会陪你一起去死。”
皇帝没有回答,容妃微微直起身,就见他双眼紧闭,面容如平日一般冷肃,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呼吸。
“陛下?”
容妃愣愣的看着皇帝,轻声唤他,无人应答。她似乎有些不信,颤抖着手指抚上他的脸颊,却又在将要触摸到的时候突然停了下来。
闭上眼转过头,容妃死死的咬住唇,双手抓住匕首,然后用力一拔。
削金断玉的刀刃割开骨肉,血从伤口流出,染了她一身浓重的腥味,似乎永远都消散不去。
她没有再看皇帝,起身将胡樾拖到桌边,而后四处看了看,拿起一个花瓶砸向胡樾。
正午。
王公公在外头候着。中午的阳光暖,照的人有些犯困。他不着痕迹的打着小盹儿,忽的听里头砰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瓷器被摔了,一下惊醒过来。
四周侍卫也被惊动,王公公感觉不对劲,正要推门进去,就听一阵喧哗出现。
他动作一顿,便见乌央央一大帮人走来。再定睛一看,王公公连忙跪下行礼。
“太后娘娘!”
太后在前头被人搀扶着,身后跟着娴妃与花晚浓。几人表情都有些凝重,太后更是急切,甚至没让王公公起身就问:“陛下在里面?”
“是。”
太后还没说话,就听身侧一个小宫女忽然倒抽一口凉气,“怎么有一股血腥气?!”
太后面色大变,绕过王公公直接推门。
“陛下!
”里头景象刚一入眼,太后险些站不住,靠着身边人搀扶才没有栽倒。娴妃紧跟着太后入内,却是惊呼一声后直接晕了过去。
场面登时乱成一锅粥。花晚浓定了定心,却在看清屋内场景后脸色惨白。
就见皇帝满身鲜血坐于桌前,一动不动;容妃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腹部,已是昏死过去。
而胡樾倒在桌边,额角渗着鲜血,身侧散落着一个碎茶盏,手边掉了一把沾满血的匕首。
入狱
“皇帝?!”太后粗喘了几口气,嘶哑着尖叫起来,“去!快去传太医!都给我去!”
“是!”
四周侍从们连滚带爬的冲了出去,太后颤抖着走了几步,快到桌边却又赶紧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