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我。然后将我抛尸到荒山野岭,任野兽啃食。”
“如你所愿。”白佑瀛起身,捡起地上的剑。
划开了青岚的喉咙。
殷红的血溅射而出,喷射白佑瀛一头一脸。下垂的剑尖血珠滴落,染红一小块地面。
“来人,”白佑瀛看着青岚的尸体一脸冷漠,“此人试图行刺本殿下,把人拖下去。”
白蘋。
白蘋书院坐落在白蘋山的半山腰,背靠白蘋城,前方有兵马驻扎。这阵子东辰兵马频频后退,冲突不断,但没扰了书院的安宁。
早在逼城时书院就已经遣散过一回人,留下的夫子学生全抱了必死的决心。圣贤书不是白读的,不管怎样,他们总归比白蘋城里那些老弱妇孺来得强些。东辰人若攻上山来,他们这些男子还能借着地利周旋一阵。
书院门口有兵马驻扎,李夫子上前同领头的人说了两句,那人走过来,对着顾景就是一拳。顾景让他砸的眼冒金星浑身酸软,借着士兵的力才没瘫倒在地。
“多有得罪。”领头的一拱手,挥手让人把顾景搀进书院。他方才那一下收了些力,但出招突然,顾景全无反应又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应该是个普通人。
李夫子无奈地看了眼顾景,带着人往书院里他住的房间走去。
白蘋山上能听见鸟兽鸣叫,时不时还能见到几只松鼠穿过树梢,祥和地不似前线。可这书院内部是一片肃杀,先不论摆放的兵刃,单听那稀稀疏疏的读书声,就含着破釜沉舟的气势。
顾景被人搀着,心上不知是何种感觉多些。
酸胀于若无自己生事,这些学子怎么陷入危局;欣慰于纵生死一线,尚有人愿以身护国。
李夫子应付走了官兵,急匆匆赶回自己的卧房:“王爷,您怎么落到如此地步?”
“说来话长,”顾景笑了笑,“还不知夫子贵姓。小王蒙夫子大恩,将来定会回报。”
“回报就不必了,”李夫子挥挥手,“草民这些年见王爷的所行政策,皆是利国利民。不然,草民一介布衣,哪敢同官兵要人?草民所做不过是为百姓,王爷若当真想回报,脱困后莫要忘记为民谋福祉便是。”
顾景顿时笑不出来。
心头思绪万千,堵得他这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分外难受。
他该如何对这些真正为国为民的人说,只是因为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连累到整个南夏?
李夫子倒是没在意,絮絮叨叨地念:“王爷暂且歇息一阵,等草民先去见先生。先生这些年可是念叨王爷不少,若知王爷在此,不知如何高兴。”
他有什么颜面,去见那个抚着他的头,教他为人处世道理的先生?
手指一动,碰上了从白佑澜那边带出来的刀。
死,也算不得痛苦。
第78章
兮兮袅袅的烟自盘香上飘起,渐渐由细细小小的一缕弥散开来,扩展身躯填满这一间居室。绊上本就经年不散的墨味,勾勾缠缠地黏在一起,直教人心神一松,定下气来。
屋内持卷的老人若有所感,白发随动作散开,露出布满岁月痕迹的脸。脸上的皮肉皱在一起,一双眼却亮得惊人,任谁望过去,都不能说这苍老的躯壳时日无多。
阅历过风霜无数的目光落在来人身上,夹杂着厚重的力道。
顾景低头,轻轻唤了声:“先生。”
白蘋先生未有言语,只是定定地注视着顾景。
顾景低垂着眼,身形端正,一身骄傲矜持均被抛下,安静乖顺地立在原地。先生不言,他亦不语。
白蘋先生原名苏敛安,年岁近百。莫说顾景,便是先皇,也对他多有畏惧。
跟随开国皇帝攻打天下的功勋,如今尽数追随那位戎马半生的皇帝而去,独留苏敛安这位跟开国皇帝莫逆之交的谋臣,独留于世。当初他拒绝封赏,在白蘋建起书院教书育人,守着书院后山的陵寝。
“过来吧。”苏敛安点了点前边的椅子,悠长的语调在顾景听来,似是问责又似关切。
他低着头,一步步迈过去。身子才落到椅面上,一只手就掠上头顶,顾景一激,瑟缩着躲开。
那只手并未被甩掉,而是牢牢落在头顶,缓缓抚摸着柔顺的发丝。
“怎么了?”苏敛安放下手里的书,叹息着问。
顾景动了动嘴,惊觉自己一字都吐不出。一路上想好的前因后果,如何交代,想着自己或许会在诉说途中情难自禁痛哭出声。
不曾料到竟是连开口都毫无勇气。
一桩桩一件件沉甸甸压在他心头,乱麻一般搅和在一起,寻不出个线头,也寻不出个缘由。
是怨白佑澜领兵出征,还是恨顾旻出手不论缘由,亦或者责谢正微横插一手?
论来论去,最终的根源还是在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
也许是他不合时宜的出生。
如果没有他的出生,母妃也不会燃起希望,期冀他能登上那九五之尊的位置。那个男人也不会动了替换太子的心思,他那位素未蒙面的太子皇兄也不致日日惶恐,最后丢了性命。
世上要是没有顾景这一个人,南夏定不是如今的光景。那位被人交口称赞的仁慈太子,纵使再平庸,也不致让无辜百姓受着战乱之苦。
而南夏政局的种种死结也会迎刃而解。
现在让顾景消失,兴许尚不算晚。
顾景手指一动,蹭上了刀背。他见过不少人的死亡,知道那是怎样的光景。只要用锋利的刀刃擦过脖颈,就会喷出鲜红的血;或者把刀尖抵住胸膛,狠狠刺入心脏,温热的血肉让铁器暖起来。
随后世间再也无他。
他还在等什么?
顾景手指一松,垂落袖外。
所做之孽,用他这条命还来犹为不够。
手臂抬起,抓住抚摸着他的头的干瘦的苍老的手,死死握住。
像是握住支撑着他最后一丝的信念。
白佑澜。
存了死志的眼浮出一丝生气,顾景喉结一动。
他还是舍不得。
舍不得那人眉眼,舍不得再无相见。
手上传来粗糙的触感,顾景一动,对上了苏敛安温柔沉静的眼。
那是来自长者对后辈的关怀和呵护,告诉他不管何事,大可言说。
喉头一梗,顾景脱口一声:
“先生。”
盘桓的机巧算计忐忑不安尽数放下,深藏的那个孩童探出了头。
他终于可以不用是那个沉稳镇定八方不动的摄政王,也不是那个聪慧冷静算尽人心的顾景。
他断断续续毫无章法地说着,积压在心头的事情情绪太多,一时间全都翻涌出来,让他应接不暇。顾景毫无概念地说着,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自己应该说下去。
他沉浸在那些回忆中,把心里放了这么些年的所有思绪全数倒出,自顾自地说着。
只有一双手死死握着苏敛安。
等顾景终于停下,方才察觉自己的口干舌燥,日已西斜。
落日的余晖打在苏敛安脸上,柔和温暖地那张脸所有的表情。
苏敛安轻轻叹了一声,抽出自己的手,复而抚上顾景的头:
“傻孩子。”
“该吃饭了。”
落华。
“皇上!皇上!”内侍气喘吁吁地飞奔而来,撕裂着嗓子喊,“破了!霞岭关破了!”
顾烨当下从案桌前弹起,踉跄几步冲到内侍面前,拎着衣领:“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内侍五官皱在一起,夹杂着哭腔:“霞岭破了,西华已经入关了。”
“宣!”顾烨狠命推开内侍,一把抢过龙袍外衫,“把那些大臣都给朕宣上殿!上朝!”
将将要歇息的大臣被太监从床上拽起,聚集在殿外小声议论。这个说霞岭天险,定是传言;那个道九剑已失霞岭再破,可是上天要亡我南夏;更有人讨论起若是迁都,应是去往何地,而跟这两国,可还有议和的希望。
“就算再议和,咱们也没拿得出手的了啊。”户部尚书咬牙跺脚,“一年前那次,够郑重的了吧。东辰还不是转眼撕破脸?现在再和两国一起议和,你说是给多了还是给少了?那边短了缺了都不行。”
“先不说你们户部拿不拿得出钱来,这人咱们也拿不出啊。”吏部尚书头发花白,最为年长,抚着手掌叹道,“之前庆王让摄政王去东辰为质,老夫也是劝过。虽说摄政王这几年不大管事,可到底皇上还没大婚,这名头还在。你说,摄政王怎么也算皇上的亲叔叔,除了皇上还有谁比他更尊贵?不仅折了脸面,还断了后路。你瞧如今,皇上膝下无子,总不能把未满一岁的乐平公主送去。”
“把庆王送去呗。”人群中有人冷哼一声。
“糊涂!”吏部尚书皱眉,“当今皇上仅剩这两个亲叔叔,眼下摄政王还生死未卜,庆王尚在前线。若真是要将庆王送去西华,你让还在奋战的庆王作何想?寒不寒心?”
“先帝下手太狠了些。”知文同阁连连摇首,他今年六十有八,曾是先帝心腹。如今年岁大了,挂个位高权轻的官名养老而已。
官员有的哗然有的收声,先帝文韬武略自是一位雄主,而收声的那些也算是被先帝器重,窥探过一星半点的真相。
被妖妃孽子蛊惑大开杀戒不过是民众听的谣言,他们这些人谁在后宫没个亲眷?喜怒无常的帝王除了对皇孙偶尔有些温情,哪怕是宠妃所出的顾景,也分不得半分在意。而顾景的母妃若当真能魅惑住帝王,她的母家也不致在朝中被连根拔起。
虎毒不食子,知道些许内情的人如何也解释不出先帝为何会大开杀戒。而他们又因为错综复杂的利益,选择了缄默。
霞岭关。
西华的军队驻扎在这座雄关内部,林铮不打算乘胜追击。霞岭背后是连绵的山峦,只要不傻其中定有埋伏。他们刚经历一场恶战,此时正是需要修正的时候。
灯台映着桌上的地图,弯弯折折的线勾勒出一些地形的面貌。但是这还不够,要想万无一失,还需要更精准的地图。
幸亏白佑澜那家伙不知道抽的什么风,南夏现在两面受敌,定是不肯主动收复失地,这霞岭关,他们还能好好待上一阵。
林铮盯着地图的眼又一次飘移到一旁带着火漆的信上。
每日他都会受到苏清竹寄来的信,干脆利落地讲述京中的情形,有时苏清竹会问问他近况如何。
可有点不对劲。
林铮凝视着信上的火漆,笔迹是阿竹的,语气也是阿竹的,可他就是觉得不对劲。苏清竹不可能害他,没有苏清竹就没有今天的林铮。林铮不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可苏清竹对他而言,终究不同的。
哪怕苏清竹要他这条命,林铮也会毫不犹豫地拔刀自尽。
但是他还是有种不对劲的感觉。
京中一片安好,这里也没什么动荡。所有的事情都极其正常。
他为什么会有种要变天的了感觉?
林铮反复摩挲手指,试图找到根源所在。
“安王,有人求见。”守卫在门外的亲兵进来禀报,“手里拿着信物。”
“让他进来。”林铮点点头,也许是阿竹给他送了什么东西来。
亲兵领命而退,不多时就有一人戴着斗笠踏进他的房间。
林铮眉头一皱,还未发问那人就已掀下斗笠:“殿下,臣洛满丞,有要事相告。”
洛满丞一双眼里透着邪气,他本就生的邪肆,这样一看,更不像是什么好人。
虽然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你怎么来了?”林铮心下一突,不安的预感更加强烈,“京中可有什么事?”
洛满丞微微笑着:“有事。殿下,臣这次可是背着苏大人来的。虽说臣觉得应该知会殿下一声,但是苏大人执意隐瞒。所以殿下可要做好准备,臣说得这件事,怕殿下支撑不住。”
“你说!”林铮指尖发白,像是要把手指镶进桌案。
“苏家倒了。”
“你说什么!”
林铮猛地起身撞倒桌案,毛笔砚台地图散落一地。他盯着洛满丞笑意渐渐消失的眼,一字一顿:“你说什么?”
苏家的先祖跟西华的开国皇帝是患难之交生死与共,当初西华帝临终还叮嘱新帝莫要对苏家下手。新帝自然对苏家没有那么深的感情,可是苏家家主低调做人低调做事,圆滑无比,新帝愣是寻了一辈子也没得到个下手的机会,只能心有不甘地看着苏家慢慢做大。
其后的几个皇帝无一不想除之后快,可不计手段也好,老谋深算也罢,苏家还是好端端地存到林铮这一代。眼见着苏家的少家主跟最有可能登基的林铮情同手足,颇有开国皇帝那一辈的感情。不少宗室都叹息不止,只怕苏家这个庞然大物还要再兴盛起来。
不知这以后的西华,是姓林还是姓苏。
苏家家规严格,又人才辈出,祖上有过好几个大儒,又不计门第,愿意和各类人士通婚。这样盘根错节的苏家,居然倒了?
林铮不是没想过登基之后除去苏家,每个西华帝都有这个愿望。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权又怎么能和臣子分享?可苏清竹是要继承家业的。
苏家尽管严令禁止苏家人参与皇位争斗,可是人都有私心,尤其是还是背靠这样一个参天大树。赢了自然一步登天,输了也不会丢了性命。就算终生不能做官,也还有别的出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