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景安静地听着,对于苏敛安的心思已经摸了七七八八。
他看着苏敛安的脸,无端想起先帝听闻旁人提起白蘋先生时的冷哼。那时他已经同先帝离了心,对先帝鄙弃的都有结交向往之心。后来同苏敛安相处,更是对他崇敬有加。
现在想来,兴许先帝也曾被这般逼过。
自己究竟是怎样想的?居然会向苏敛安来寻求安慰和帮助?顾景想起昨日自己还那般失态, 紧攥着苏敛安的手不放,亲自把外皮撕下来给他看千疮百孔的内里,泛起一阵恶心。
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对自己再好又怎样?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为南夏卖命。要是自己是个平庸之辈,还会得他的青眼?
还有谁对他好不是别有图谋?
顾景觉得有些冷。
“顾景,”苏敛安看出顾景思绪不在此处,“你想好了么?“
“想好?想好什么?”顾景回过神,轻声接道,“用佑澜对我感情逼着他撤军?”
“那我成什么了?”
顾景一双眼里,什么也没了。
“先生,您说我成什么了。”
“我顾景再不堪,也不是那种利用践踏他人一片真心的人。我阴毒我卑劣,可我不屑。”
“我身为皇家子,这点子傲气还是有的。”
“而且先生,您把我的感情当成什么了?您让我利用佑澜,您考虑过我么?”
顾景浑身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冷的。心中酸楚眼里干涩,什么都流不出来。
“您又把我当什么了?”
苏敛安松了一口气,开口道:“我知道你对白佑澜……”
话刚起几个字,就被顾景打断。
顾景低着头,笑得停不下来:“我知道,您想说我对佑澜情根深种,他却未必会将我放在心上。他若是对我有半点眷念,就不该害我到这般境地,家不是家国亦非国,孤苦伶仃不知何所往。您想说兴许所谓两情相悦不过是我一厢情愿,佑澜从始至终都没把我看在眼里,他只当我是枚极好用的棋子。对也不对?”
苏敛安被顾景一顿抢白,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往下接口。
“您现在怕是说不上来了,那我替您说吧。”顾景抬眼见苏敛安震惊诧异,心头一阵畅快,“若是挑拨离间不成,您还有别的手段不是?那就来吧,是直接用刑还会慢慢折磨随您心意,顾景不敢有半分置喙,这本就是我应受的。先生就算要了顾景的双眼双腿双手,顾景也绝无怨言。”
顾景说得快意,全然不看苏敛安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便是一条条撕去顾景的皮肉,那顾景也只有受着。可是这信,我不会写。这消息,我也不会传。我同佑澜之间自有我们的联络方式,先生还是省去替顾景传话的心思。”
“说的我都忘了,”顾景冲苏敛安一笑,明艳动人,“先帝曾经说过先生手里有一种药,比五石散更厉害。先生要是对顾景用药,大可直接拿来,顾景自会服下,不必劳烦他人。服用五石散的人我也见过,五石散的药性我也明白,先生不必以为我不知此药的厉害。”
“可这信,这消息,我说什么也不会写,不会传。”
顾景眼神一厉,气势顿出。苏敛安竟得自己见不是顾景,而是当年的先帝。
“先生有本事就要了这条性命去,否则便是死,我也不会顺着先生的意。”
“这万般苦楚我担着,休要为难白佑澜。”
苏敛安被顾景话中的戾气和决绝震得半晌回不过神,方才惊觉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生无所乐死气沉沉的少年,而是执掌朝政八年之久的摄政王顾景。
自己已经是,唬不住他了。
苏敛安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着顾景:“既然你执意如此,也别怪我了。”
顾景又笑了:“先生尽管来。”
第80章
寂静一片。
耳畔连风声都不曾有,眼前漆黑一片,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顾景在这里不辨日月,过得浑浑噩噩。食物和水并非定时送来,止将将在他彻底晕死过去之前传到他身边。
顾景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招数,苏敛安想困死自己。人若是长久地目不能视耳不闻声,心境再坚韧也只有崩溃一说。顾景摸索地坐到床上,竭力让自己维持清醒。他不怕自己疯了神智尽丧,他只担忧苏敛安会趁他不备让他写下书信。
囫囵吞下半个馒头,嘴里那一点点细微的甜成了顾景觉得自己还活着的切真感受。他已经没了力气上床。苏敛安手里的霜华梦不能小看,顾景不敢多吃多饮,想着万一中招,戒也好戒些。
他艰难地蜷起手指,狠狠向伤口处压下去。指甲想必亦是血肉模糊不能细看,那是他划石壁弄出的伤。尖锐的疼痛稍稍唤醒顾景模糊的神智,他心里清楚,自己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还有力气时他自说自话,现在他喉中干涩,便是还存着些气力也不敢妄动。
万一有人来救他,他总不能连求救都不能。
他还有什么好想的呢?
着短短二十余年的光阴,已被他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遍。顾景瞳孔溃散,呼吸渐渐轻了下去。
连最不想回首的那一夜都过了四五遍。
还是想想白佑澜吧,顾景眉眼荡出了笑意。
留在东辰将走为走的时候,他跟白佑澜每次见面,都像是最后一次。因此两人整日闹在一起,白佑澜偷偷摸摸地同他改装在街上闲逛,做贼一样小心谨慎地查探着是否有人认出他们。
京城中认的他的人太多,一个不小心就会被人发现,随后没准还会被御史或者什么人参上一本,说太子荒废国事不务正业。
白佑澜提起时撇撇嘴,他也没耽搁了正事,他兢兢业业劳心费力这么多年,还不准人松口气?顾景被他逗得笑了出来,他清楚白佑澜作为太子每日事务繁杂,为难他还要抽出时间来。
但顾景不想劝他。
他想不懂事一会。
想来就是那时,被谢正微和翁逢弘看出倪端。
先察觉到的是翁逢弘,虽说翁老爷子名声不响,但帝师终究也是个好听的名头,不必谢正微 每日烦劳。眼下皇子们最小的也在朝中学政,还用不着这位老爷子。老爷子按时去翰林院点个卯,不去也没人会揪着他。
一直很闲的翁逢弘怎么注意不到白佑澜野了的心?
一天到晚正事不干,总想着窜出府去。还会莫名笑出来,笑得一脸春风荡漾,简直没眼看。
翁老爷子凭借自己丰富的人生阅历察觉出这事不简单,加上之前跟沈长清通过气,明白自家看着长大的小子是彻底栽了。可只是还没和谢正微交过底啊。
翁老爷子急得上火,一不留神就摔了一坛好酒。
好巧不巧,谢正微撩帘进来。
老头鼻子一动,一双厉眼扎向翁逢弘。
翁逢弘还欲狡辩,这边已经有下人通报说白佑澜来访。
平白损失一坛美酒还跟谢正微争了四个时辰的翁逢弘缓过来后越想越气,趁着第二天白佑澜上朝告假赶去了福王府。把前一天发生的事说得清清楚楚,盯着顾景要他给个交代。
顾景哪还有什么好说的,低头安分地听翁逢弘说教半天,怀里死死抱着白佑澜讨来的那只猫。翁老爷子见状一叹气,话头一转把白佑澜卖个干净。
什么跟狗比速度输哭着要安慰啊;什么因为贪玩忘了背书熬了通宵结果因为睡的太迷糊脑袋磕门框上肿了好大一个包,三天都没消下去;什么换牙的时候偷偷把乳牙留下放枕头底下一夜不睡等着看传说中的牙仙子,没看到还闹脾气;什么背着谢正微跑到书房拿谢老丞相写好的折子背面龙飞凤舞地写到此一游,谢正微气狠了打得他满院跑……
给许幸言下泻药,同长风比武,抢过下人的剪子要自己修建草木结果伤了手都不足为题,当面给人下面子更是家常便饭。现在的白佑澜有多人模狗样,以前就有闹腾。
顾景几乎笑得喘不上气。
两人欢欢乐乐地说道白佑澜下朝,翁逢弘午饭都是在福王府用的。
等白佑澜揣着从街上买回来的零嘴赶过来时,翁逢弘正绘声绘色地给顾景形容白佑澜试图翻墙跑到街上当时的壮举。
好容易爬上了树发现树和墙离了一丈远,想下去还不敢。委委屈屈缩在树上,怕丢人还严令禁止长风去找人。活生生在树上坐了一个下午。
白佑澜眼前一黑,急忙奉上一块糕点阻止翁逢弘把他半夜用勺子挖墙掏洞的事说出来。又保证自己会差人送去五坛美酒,央着翁逢弘回府。
如果你的长辈跟你的心上人关系很好,这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翁老爷子临走还顺了块芝麻糖,瞥着眼笑:“你们要好好的。”
顾景闭上眼,鼻腔酸胀。
他有点想翁逢弘了。
哪怕接触时间短暂,顾景也能感受到老爷子对白佑澜的维护。翁老爷子活了那么大岁数,哪容易见个才情出众的后辈就喜不自禁,扯那么多闲话。
不过是爱屋及乌。
那日听着翁逢弘絮絮叨叨,对白佑澜多年糗事如数家珍,顾景满是羡慕。
他从来不曾有过这样一个长辈,看着他长大,由着他胡来。
心念一动,陈年旧事泛上心头,顾景正要努力转移注意力,眼前突然晃过一片光。
随后他便听到一声惊叫:
“王爷?”
声音熟悉异常,顾景思索好久,才找出正主。
莫谷尘。
莫谷尘持着火折子,他来白蘋书院寻不到顾景,又见苏敛安时不时拖着身子来后山,心下疑惑就跑来看个究竟。
误打误撞发现这个密室。
其实苏敛安只是开个口子,食物和水自有通道下去。奈何莫谷尘机关甚好,一路破开防护闯进核心来。
里边黑色浓重,莫谷尘只得燃起手中的火折子,慢慢往下走。
火折子不太亮,莫谷尘刚开始只看见地上有个黑漆漆的东西,蹲下身欲一探究竟认出了顾景。尽管顾景脱了形,一双眼半死不活的睁着,莫谷尘也保证这是自家王爷。惊叫出声后,瘫在地上那人似乎想动一动,最后扯着干哑难听的嗓子,挤出微不可闻的几个字来:“...水…吃的…”
尽管声音变了形,干涩粗哑格外难听,莫谷尘还是听出了自家王爷的声音。语调中的奄奄一息压迫着他的神经,莫谷尘不敢多闻,转身从来时的路就冲了出去。
他怕他再晚一点,王爷就没命了!
等眼前的烛光重新消逝在黑暗深处,顾景不由得开始怀疑方才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他明记得莫谷是被他赶走了,怎么会平白无故出现在这个地方?
喉咙方才一拉扯,裂开口子渗出血来,腥甜味充斥口腔。顾景喉管发痒,恨不得狠狠咳上一顿。
完了,顾景想着,他这幅残躯算是彻底垮了。寒冷自体内袭来,搅得顾景意识有些模糊,浑身上下唯一热乎的地方应当是鼻子下边那一块皮肉。灼热的气息烧过,烫出了仅有的温度。
埋在骨头里的病终于抓到主人心神震荡的一刹那,气势汹汹地反扑,似乎是要顾景折在这阴暗的地底。
莫谷尘来的时候小心谨慎,生怕自己踩错什么机关,去的时候一阵风一样卷出去,咬着牙生挨两箭,从后山闯进后厨。厨房内值守的仆从干活的厨子还来不及喊人,就被莫谷尘一人一下打晕过去。
还因为挡路被莫谷尘踹到一旁。
实在是被顾景声音里浓郁的死气吓到,莫谷尘胡乱抢了些瓜果糕点又劫了一壶水。抬脚刚出门,眼珠一转,莫谷尘径直往苏敛安的房间蹿去。
随后一眼瞧上床上铺着的毛皮毯子。
还顺走个灯台。
分外熟练。
莫谷尘肩上扛着毯子,怀里塞着水壶和吃食,手拎着灯台地跑了回去。
灯台上的火早就点好,莫谷尘就着光分辨眼前的路,直到看见顾景才松了一口气。把灯台扔到地上,莫谷尘坐下把顾景捞起来,半扶半抱地让顾景靠着自己没受伤的那边,拽过肩上的毯子把顾景牢牢实实裹起来。
顾景身上滚烫,似乎已经陷入半昏迷的状态。莫谷尘不敢太大动作,只得小心地唤了两声:“王爷?王爷?”
顾景皱了皱眉头,眼睛没睁开。
莫谷尘拧开水壶,喂给顾景两口水。
水凉,激得顾景轻轻一颤。莫谷尘满怀希望地看过去,发现顾景眼睛还是没睁开。
莫谷尘不死心地伸手探了下顾景额头,觉得那处似乎都可以把他的手烤熟了。
他拧着眉做了好一会思想斗争,最后一咬牙,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来。
先不说顾景病得这么严重,需要用药生生把病压下去。单单论促使他来寻顾景这件事,他还需要王爷做个决断。
药丸被硬塞进顾景嘴里,顺着水就灌下了肚。莫谷尘一狠心,又给顾景塞了两颗。
一炷香的时间还没过半,顾景就醒了过来。
眼睛刚睁开一条缝,又刷地闭上。
刺眼。
动动喉咙,也不觉得口中如何干涩。嘴唇上的裂口还有些疼,相较之前却也是好了太多。
身上沉甸甸地压着什么,厚实柔软。
加上刚刚刺眼的光和之前以为的幻觉,顾景不知是何滋味。
当初将莫谷尘赶走,就是做好了再不相见。莫谷尘忠心耿耿,顾景下不去手,可他也没法接受莫谷尘用自己的军印,攻破了南夏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