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的土炕低矮,莫谷尘坐在边缘,两条腿伸了出去。对面的程怡靠着土墙,调息半晌才开口说话:“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还未向方前辈道谢。”莫谷尘眼神一扫,登时注意到了靠着墙边的剑和双镗,“那柄剑可是方前辈的?”
程怡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发丝上下翻动。若是平常,是一副西子捧心的美人图,可放到如今程怡的身上,只会让人体验到岁月无情,一股衰老的气息。
“是,”程怡抓着身上的粗布衣衫处的补丁,依旧动人的美眸似笑非笑地莫谷尘一眼,“我们缠斗一夜,最后他死了,我废了。”
本不应该如此的,他们本应该是两败俱伤。可方楷始终过不去丢失亲子这道坎,于是当年隐隐压她一头的逸琅剑,还是死在了她的双镗之下。
为此她没了一身功力,从此与普通人无异。
“既然如此,晚辈告辞。”莫谷尘行了个江湖礼,便要离开。
“等等,”程怡喊住莫谷尘,“你不杀我?”
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挡不住莫谷尘三成内力。
“我如今亦非王爷身边的人,再者你也是听人号令,”莫谷尘背着身,“便是王爷在此,想必也不会让我取你性命。”
他真的只是来向方楷道谢,顺便再看看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好还了这份情。但方楷已经死了,也就没必要再耽误下去。他同程怡可没什么好说的。
“看来方楷没告诉你,”程怡边咳边笑,“都是傻子。你把他的剑带走吧,他死前托我转交,说你若是来了,就把他这剑拿走。”
“晚辈与方前辈并不熟识,为何将剑托付给晚辈。”莫谷尘挑眉,“还请前辈指明方前辈家人身在何处,晚辈将剑送去便是。”
“他哪里还有什么家人。”程怡大口喘着气,语调缓慢却掩饰不住嘲弄,“他娶妻后想退隐江湖,可这江湖哪里那么好退?挚爱的妻子被仇家所杀,襁褓中的幼儿也跟他失散。你何处去寻他的家人?”
程怡看着莫谷尘,眉眼止不住地上挑:“我如今命不久矣,剩下同他较好的两三好友不是在塞外隐居养伤就是行迹不定。你莫要多想,兴许只是他看你合眼缘,才想着把这家传的宝剑赠与你。这把剑跟你腰上悬的那把,可不能同日而语。”
“晚辈明白了。”莫谷尘立在原地思索一会,拿起了剑鞘上血迹斑斑的宝剑。随后转身向程怡微微点头,跨步向外走去。
等他走到院子中间时,里屋传来程怡苍老疲软的声音。程怡用尽全身力气喊道:“他的坟在村后,最后一座。”
莫谷尘脚下未停,身后再没了声息。
说到底,方楷不过是一个陌路人,如今人已经死了,同尘世也再无瓜葛。莫谷尘经过坟地时,在最后那座新坟停留半刻:“多谢前辈,晚辈告辞。”
坟头上的草摇了摇,墓碑上停了一只鸟,看着莫谷尘远去的身影。
白佑瀛一眼认出那是他师父随身的佩剑,说是家传宝剑,连他都不曾摸过。
他扑了上去,双手捧起剑身抱在怀里。剑穗晃了晃,白佑瀛立刻注意到其中的卷纸。
他颤着手打开,舌尖死死卡着牙齿中间。
纸上只有两个工整的正楷字:
“节哀。”
白佑瀛一下瘫坐在地,砸得身上生疼。他迷茫地望向四周,眼前一片朦胧,什么都看不清。脑子里更是空白一片,手臂死死绞着待着血的剑。
“六皇子,”赶来的士兵不知道白佑瀛经历了什么,立在帐帘那里,“太子那边的人来了,说要见殿下一面。”
白佑瀛坐在地上,僵着头,眼神空泛地盯着来人,生生把人盯地汗毛倒竖。
“带他来。”白佑瀛这句话轻得落不下地,慢悠悠地顺着气流飘了出去。
第76章
白蘋书院。
那日顾景混过哨岗的守卫,仗着无人识他言说自己从九剑关那边逃难而来,读过几年圣贤书。原本想着是去襄安投奔亲戚,结果听说白蘋先生收揽庇护读书人,便跑来碰碰运气。要是能得先生几句点化,将来科举时也好有几分底气。
哨兵上下打量顾景,长戟一收让顾景报上名来,籍贯家境排行分分要交代清楚,先在白蘋城等着他们查清,见过庆王登记在册后,方才能进白蘋书院。
籍贯如何顾景自然是早有安排,可见顾旻着实让他犯了难。他出走匆忙并未易容,这些兵卒不识得他并不奇怪,顾旻怎么可能认不出他?可眼下再犹豫徒增怀疑,顾景心里叹息一声,只当 是上天要他命折在此。
若当真要被顾旻召见,顾景攥紧袖中的刀锋,他还是自己先抹了脖子。
岂能让顾旻将自己再当成筹码,威胁白佑澜。
反正已经是现在这幅样子,他谁都对不起,干脆直接还他们一条命好了。
转机在押送路上一位路过的白蘋书院的夫子。
李夫子曾经与顾景打过一个照面,顾景当然不会记得,但是李夫子着实记下了顾景。当时正是国中朝政初定,顾景权力最大之时。年满十七岁的少年手握大权,一时风头无量。
所以当他提出要来白蘋稍住几日时,满堂文武沉默无言。
顾景的心腹自然不会多说,依附于他的不知内情,却也不敢多言。为了最快稳固朝堂,顾景手上的性命如何能少?纵然不是喜怒无常滥用私刑的嗜杀之人,顾景执政初期的铁血手腕也令人胆寒。
谁不怕死?
而反对顾景的皇党更是巴不得顾景离京,好让年幼的皇帝历练历练。
李夫子正是这时候见得的顾景。
那时他罢官已满一年,因为不满顾景这乱臣贼子位居高堂,朝中上下不少人挂冠而去。顾景虽然手段狠绝,可你要是想退出朝堂,他也不闻不问,任由这群人在民间败坏声誉。
卸任的李夫子满腹经纶无处可去,干脆来到白蘋书院当起了夫子。白蘋先生时常同他们这群夫子论道,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除了白蘋先生对顾景言语之间若隐若现的维护让李夫子心生不满以外,教书的生活比做官时更加畅快。
听到顾景要来的消息,白蘋书院大半夫子都皱着眉头唉声叹气。像李夫子这种罢官的更是人心惶惶,生怕是这位杀神要来清算。白蘋先生见他们这幅模样摇摇头,让他们到时跟自己一同下山迎接顾景。
李夫子当官时不过是一个小小县令,要是循规蹈矩按步升迁,不知猴年马月同皇宫贵族一起上朝。
没想到辞官之后,还有能见到摄政王。
他老老实实混在人群中,偷偷瞄向顾景。
哪怕明知他是倒行逆施的奸王,李夫子也不得不赞叹一句天人之姿。举手投足皆是皇家贵气,一言一行尽合礼数章法。顾景那张遗传了母亲的脸都压不过他身上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怪不得先帝会觉得顾景一个小儿,比先太子更适合登上帝位。
至此一眼,惊天为人。
更不要说他还曾与顾景于书院处狭路相逢,顾景略略向他点头致意,问后山皇陵如何走。
李夫子明知顾景不可能记住他这么一个小人物,却还是战战兢兢地生怕顾景跟他清算辞官的账,说话结结巴巴惹人生厌,就是自己听来也极为厌烦。
顾景非但没有呵斥,还耐心地站在原地听他前言不搭后语的胡扯。等他交代清楚后点头,低低道了声谢,便带着人走了。
李夫子这才觉出来,或许白蘋先生对顾景的维护,并非是偏颇。
随后他还偷偷去后山看过一眼,只见满山草木郁郁葱葱,中间青石碑屹立。四边鸟雀飞舞捕食,与平常无异。
顾景独身一人立在石碑前,沉默不语。
李夫子原本是想下山进城里问问庆王如今情况如何,可有白蘋书院帮得上忙的地方。没想到还没走到一半,就见两个士兵押着顾景往城里走。
现在外界只知顾景下落未明,并不知晓叛国一事。李夫子见状大吃一惊,急忙出声:“两位锐士留步!”
士兵转身,见识白蘋书院的夫子,行了个礼:“不知先生喊我二人何事?”
李夫子方想指明顾景身份,便见顾景冲他使眼色。转念一想,顾景同顾旻不和已久,突然在这里出现又被人押解,只怕是不能轻易点出身份。转口道:“两位押解这人乃是我后辈,想必是战乱欲投奔于我,还请二位行个方便。”
“可这人本想去襄安,听闻书院庇护读书人才转路到此,”其中一个士兵回道,“还请夫子耐心些,待我等查明身份,必定亲自送其上山。”
“五舅莫再多言,如今是多事之秋,保全自身尚且不易。”顾景此刻突然出声,“先前小甥不知舅舅还在教书,若是得知,咳咳咳,又怎会舍近求远?”
说着抓住胸前衣衫剧烈咳嗽起来,咳的人站立不稳,要人扶着才行。
“唉,”李夫子一跺脚,拍手道,“还请两位暂时宽裕,好让我这外甥进书院休养。他自幼体弱,怕是经过这些时日颠簸旧疾发作了。”
两个兵卒对视一眼,顾景身体虚弱他们自然知晓,方才赶路时也曾听见过他咳的上气不接下气。李夫子是书院有名的先生,也没必要骗他们两个无名小卒。
“先生可是能确定此人身份?”之前开口的士兵问道。
“自然自然,”李夫子言语急切,往顾景那边走了几步,“虽说我们见面不多,可我这外甥聪慧得人心,自然是能确定。”
“那还请夫子带路,我们将他护送上去。”说完,两个哨兵一左一右搀起顾景。
“多谢两位锐士。”李夫子大喜,“旁人那边自有我去说和,定不会让两位锐士为难。”
黎旸,东辰军营。
“白佑澜你要不要命了!”许幸言狠狠踹出一脚,结果忘了这里并非太子府没有门。饱含怒意的一脚踢出去,险些让他摔倒在地。
问罪的气势顿时没了大半。
许幸言哼哼两声,跺着脚走到白佑澜支着头的桌案那里:“昨天你又没睡对不对?又是一天一夜你想干嘛?出师未捷身先死?铁打的筋骨也不是你这种熬法,我已经打听过了,今天没什么要紧的军务,赶紧给我滚回去睡觉。”
“长风又跟你告状。”白佑澜揉揉眼,没甚精神地抬起头,“谁不想好好睡一觉?”
说得我愿意一样。
“什么告状,用词准确点。”许幸言白眼快翻到天上去了,冷哼一声,“我看你这位太子就不是很想睡觉么。”
“你也知道我这毛病这么多年都没治好,安神药你又不让用,我还能如何?”白佑澜眉宇里除去无奈便是疲惫,自从他带兵出征后神经就没放松过。虽然此刻情况早有预计,但来势这么汹汹还是出乎意料。
他幼时闯入皇家禁地,受惊高烧月余,随后便落下了怕黑的毛病。清醒后除非有人陪着哄着,否则这一夜就别想入眠。开始时尚有翁逢弘哄抱入睡,谢正微公务繁忙不便陪他。后来翁老爷子一哄半年,俩老头才渐渐琢磨出不对味来。
说是怕黑也不尽然,入夜熄灯也不见白佑澜哭闹,可翁老爷子一走,半夜白佑澜做起噩梦没人哄了,登时睁眼,再困也睡不着。
闭上眼睛尽是尸山血海厉鬼幽魂,叫声凄厉怨毒非常,白佑澜那时再早熟,也就是个孩子,能咬住牙不哭出声已是极限。每每自噩梦中惊醒,总觉得自己被人换了地方,除去这一张床上,屋内定是白骨连连血肉不分,还会有厉鬼所化缺皮少肉五官不全脏腑漏出的妖怪立在床边,只等时机成熟就一口口将他生吞活剥。
有时还能闻到弥漫不散的血腥气,似乎周围是个池子,里边盛满鲜血,让人几致昏厥。可偏偏灵台清明,只能醒着受这份罪。
白佑澜知道谢正微在自己身上寄予厚望,咬牙挺着也不肯同人说。觉得自己既然想争那把尊贵的椅子,怎么能败在这个上面。不过就是梦魇而已,都是虚幻,他还能挺不过去?
还真没挺过去。
等小白佑澜在翁逢弘授业时撑不住昏了过去,老爷子以为有谁暗算他,当下拉着丞相府的管家就去喊太医,紧张兮兮地候了半天。等太医出来说四皇子并无大碍,只是心中郁结以致夜里无眠,这才撑不住睡了过去。
翁老爷子这才反应过来,合着白佑澜跟他说白日精神不济是因为夜晚温书的说辞是在骗他。
装得还挺像,小小年纪就敢骗他。
翁逢弘还没想好怎么从白佑澜口中逼问真相,就听见屋里白佑澜不安分地扭动,口里还喊住什么。当下脑袋充血什么还想不明白?
一个小不点,不仅自己骗他,还威胁联合下人一起骗他!
奈何再生气也得往后移,翁老爷子板着脸进去,刚巧撞上白佑澜惊醒。平日左瞟右瞅不安分的眼睛木得很,直愣愣地看着门口。
哪还有什么火气,翁老爷子冲上去抱住白佑澜就开始哄。
生气?生什么气,心疼还来不及。
好容易把娃娃哄回来了,翁逢弘就觉得白佑澜那小手哪是拧着他衣服,分明是拧着他的心。发妻早逝又不想续娶的翁逢弘没养过孩子,年轻时还好,老了就开始羡慕别人家的天伦之乐。
白佑澜虽说是谢正微的外孙,但是他跟谢正微多少年的交情,跟他的外孙有什么区别。尤其是这孩子长得好看还聪明,就算不怎么听话,跟他学的说话也不怎么好听,还会顶嘴,那也是老爷子的心肝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