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小家伙还活着,现在,应该也会怕的要命,撒娇耍赖也要躲进自己怀里吧。
卫昭怅然的叹了口气,撑开伞,走进了雨幕里。
雨珠噼里啪啦打在绘着青竹的油纸伞面上,很快汇聚成线,沿着边缘落下,白锦靴面也很快被带了泥污的雨水打湿,等走了一段距离,卫昭才发现,自己竟无意识的走了与出宫方向相反的北面,而原来的静思院如今的秋风殿,正在极北处。
卫昭失神一笑。今日他是怎么了,竟屡屡陷入心魔而无法自拔,是因为昌平帝今日突然提起静思院之事,他深埋在心底的那道伤疤又不可避免的裂开了么。他其实一直知道,那伤疤从未愈合过,内里其实是血淋淋一片。为何这次会格外的痛?是因为他知道了那个地方根本不是普通的禁苑,只有犯了大错的人才会被关进去么?是因为他害怕那所谓的大错根本不是思过一月两月能抵消的,他害怕,大火发生时,他的小家伙还在那座冷苑里……
“师父真的要走了么?帝京难道不好吗?”
犹记得离开的头一日,小家伙如往常一样把内侍送来的饭菜乖乖端到殿里,并把菜里唯一的一块肉夹到他碗里,表面上虽和平时一样奶乖可爱,眼睛却红红的,显然偷偷哭过。
卫昭有意逗逗小家伙,便道:“帝京一点都不好,尤其是这宫里,简直憋闷透顶。乖徒儿,你师父要回家了,不陪你玩儿了。”
“回家?”小家伙一听就急了,白玉般的脸颊上阵青阵白:“师父家在哪里,离帝京远吗?我可以出钱帮师父在京中置办宅子,位置、家具、仆人都选最好的,师父可以把父母兄弟都接过来。”
“那不行。”卫昭怕自己一个心软便要功亏一篑,立刻硬起心肠道:“为师的家乡风景宜人,四季如春,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着一个娉婷袅娜的美人,岂是这铜臭熏天的帝京城能比的?”
小家伙脸色一白,咬牙道:“师父喜欢什么样的美人,我都可以找来……”
“除了美人,为师还有良田千亩、豪宅百座,这么大一份基业,你也能找来?”
“我……只要师父给我一些时间,我会想办法。”
卫昭诧异又意外,心里要说不感动肯定是假的,可越是如此,他就越不能心软,于是心一横,挑着眉梢道:“为师家中还有位温柔贤惠、貌美如花的未婚妻,打着灯笼都没处找,她家是开矿的,光金山就有两座,吃三辈子都没问题。她是绝不可能同意为师来帝京的,懂了没?”
小家伙脸色终于黯了下去,默默扒拉着碗里的米饭,不吭声。
就在卫昭以为自己的“奸计”终于得逞时,小家伙忽又抬起头,灼灼望着他:“师父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卫昭险些没从凳子上栽下来,悠悠道:“不行,带你一个小拖油瓶,你信不信,为师出不了皇城,就会被谛听的暗器射成马蜂窝。”
小家伙终于没话说了,最后只闷闷问了句:“师父家乡在哪里?我……我想师父时,能不能给师父写信?”
卫昭怕暴露身份,连累安顺王府,便随口胡诌了一个地方。
他心中清楚,那一别,多半就是永别,日后何年何月才能相见,都是未知。武帝本就对安顺王府猜忌甚深,断绝联系,对他对小家伙都好。但面对小家伙充满依赖和不舍的眼神,他终究有些不忍心,便留下了祖传的一半龙形玉佩作为日后相认的信物。
本以为此事到此终了了,谁料一年后的年关,一个告老还乡的驿站信使忽到西南麒麟军大营外求见大将军卫昭,并将一叠信送到了卫昭手里。
也是阴差阳错。据老头儿讲,那些信本来是要寄到其他地方的,但因所寄地址有差错,乡里间查无“卫昭”此人,就直接发回到了驿站里。之后这样的信又陆续寄来数封,因寄信人的信息也很隐秘,老头儿无从查证,只能任由这些信积压在驿站里。
后来告老还乡,老头儿与下任信使交接公务,见那信笺质地精良,字也写的格外漂亮,丝毫不输当世名家,就打算卷入囊中悄悄变卖些财产。老头儿家乡恰好在南疆,家中人又好巧不巧的接受过卫昭的恩惠,并理所当然的认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叫卫昭的,那就是驻守南疆的麒麟军主帅卫昭卫大将军。
变卖大将军的信笺是何等重罪,老头也吓了一身冷汗,连年夜饭都没顾上吃,就急慌慌跑到麒麟军驻地送信。
结果……还真送着了。
卫昭向老头儿确认了好几遍,信的确是写到武帝十年的冬天就断了,前后总共八封。而静思院,也恰好是在武帝十年的冬天焚于大火中的……
当夜,卫昭一封一封小心拆开那些信,望着信上漂亮而陌生的字迹,心潮翻涌,久久难平,在帐中枯坐了一夜,连军中的年夜宴都没有参加。
卫昭时常想,如果他当时答应小家伙的请求,带他一起离开,事情的结局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
大雨还在继续,丝毫没有减小的迹象。来往宫人见那执伞立在雨中的人影竟是位高权重的卫侯,俱惊诧不已。
卫昭收回思绪,准备转身往宫门方向走时,远处一抹雪白少年身影,毫无预兆的撞入眼帘。
暴雨肆虐,闷雷翻滚,闪电将穹空映得忽亮忽紫,四周全是以手遮头、惶急避雨的宫人,那少年却依旧手捧红木板,摇摇欲坠的跪在大雨之中,乌发及雪袍皆已湿透,原本端稳如山的双臂,也随着雷声与瓢泼般落下的雨水一阵阵摇晃着颤抖着,有几次眼看着就要捧不住,扑倒下去,到了关键时刻,少年却又出人意料的稳住了。
卫昭一愣。
御书房就在内阁北面,仅隔着一个宫道的距离,他怎忘了,那个小崽子还在罚跪呢。陛下素来仁慈宽厚,就算再生气,怎会忍心让这小崽子这般跪在大雨里?
卫昭撑着伞,慢慢走了过去。
第55章 幻影
穆允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只是在凭本能支撑而已。
大雨冲刷下, 少年面色苍白,唇色泛青,乌发一绺一绺紧贴在面上与颈间, 高捧着红木板的手臂亦因过度用力而爆出根根青筋, 整个人仿佛被暴风骤雨摧折的幼竹。
穆允感觉好冷, 浑身都打着颤, 双臂一阵阵的抽疼,却只能用力咬着下唇,不敢泄一口气。这里,没有他可以放心依靠的人, 也没有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地方, 他不能这样狼狈的倒下去, 倒在泥坑里,任由来往宫人指点笑话。
这么多年过去, 他早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对抗所有风雨, 不管那风有多狂雨有多猛烈, 他知道,只要咬紧牙关, 再忍一忍,总会过去的。
又一声闷雷滚过天际,发出可怕的咆哮声,少年身体狠狠颤抖了下,又一次险些扑倒在地, 又一次在关键时刻撑了下来。
少年眼神逐渐迷离,美玉般的脸颊也苍白得有些不真实。
穿过重重雨幕,穆允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大雨之夜,小小的少年在睡梦中被雷声惊醒,下意识爬下床,连鞋子都来不及穿,就往摆在大殿另一头的那张大床奔去,然而等到了,却发现大床上空空如也,早就没有那个高大英俊能给他安全感的身影了。少年光着脚在床前呆呆站了很久,最后用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起来,躲进了大床旁边的柜子里,缩在黑暗的角落里瑟瑟发抖,一直到天光大亮,雷声歇止,才筋疲力尽的昏睡过去。在往后的很多个雷雨天,小小的少年,都是那样撑过来的,渐渐的,习惯了那黑暗一角,也就忘了曾经温暖的怀抱究竟是什么样了。
穆允知道,这一次,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撑过去的。
每当身体本能的自我防御意识被提升到极致时,蛰伏在体内的那股□□内力便开始蠢蠢欲动,细细密密的血丝,逐渐从少年眸底涌出,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增长。
一个路过的小内侍不小心滑了一跤,恰好摔到了少年跟前,等爬起来无意对上少年泛着诡异红光的双眸,立刻吓得尖叫一声,踉跄往后退去。
“殿下?”
一只骨节修长的手,这时轻轻搭上了少年肩膀。
青色的油纸伞面,遮住了瓢泼而下的大雨,低沉的语调,仿佛带着这世间最温柔最坚实的力量。
少年眸中血丝正盛,迷离的望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云锦靴面和银白袍摆,慢慢抬头,目光上移,继而迷离的望着大雨中那个纸伞而立的高大身影。
这是……又出现幻觉了么?
“殿下不要紧张,臣没有恶意,臣是来接殿下回去的。”
意识到少年可能是又发病了,卫昭不敢刺激他,特意放缓语调,同时一手撑伞,单膝跪了下去,任由雨水浸湿膝下衣袍,与少年平视着。
“你……你是来接我的?”
少年有些茫然的喃喃重复了一句。
卫昭唇角一勾,伸手,轻轻拨开挡在少年眼睛上的一绺乌丝,温柔的道:“没错,臣是来接殿下的。”
果然……是幻觉吧,现在的师父,是不会这么温柔的同自己说话的,现在的师父,也不会冒着雨来接自己的。可就算只是一个幻影,也如此的让人想产生依赖感。
少年费力的,轻轻弯了下嘴角,一时间,所有的疲惫、恐惧、伤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少年再也支撑不住,直直向前栽倒了下去。手中红木板随之砸落在地,溅起一片雨水。
……
午后在御书房与臣子们议事完毕,昌平帝就来到了惠妃宫中歇息。
起因是有内侍来报,说惠妃身体不适,自午膳后便腹痛、呕吐不止。连经数子夭折,对于惠妃这一胎,昌平帝一直是极重视的,所以忙完政事就立刻匆匆赶了过去。
所幸到时,太医已诊出病因,说是惠妃午膳贪凉吃了一碗冰粥,才引起了肠胃不适。昌平帝松了口气,也着实有些乏了,便应惠妃邀请在惠风殿歇下了。惠妃医女出身,素来精通穴位按摩法,这日也不例外,虽挺着肚子,也坚持要为昌平帝按揉穴位缓解疲劳。
连日繁忙,昌平帝难得放松精神,这一睡,就是两个多时辰,等醒来时才发现殿外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竟是下起了暴雨。
“王福来!”
昌平帝一个激灵,翻身坐起,陡然想起尚被他罚在御书房外跪着的少年,匆匆披上龙袍就往外走。
王福来早等得心急如焚,听到召唤,立刻小跑着进来:“嗳嗳,陛下,奴才在呢!”
昌平帝气得踹他一脚:“下这么大的雨,你怎么不知道叫朕!”
王福来噗通跪倒在地,望向惠妃,为难道:“是……”
“是臣妾不让他叫醒陛下的。”惠妃款款接道:“臣妾看陛下日日为国事操劳,好不容易睡个好觉,实在不忍让这些不懂事的奴才扰了陛下清梦。陛下要怪,就怪臣妾吧。”她语气随意,甚至带着两分撒娇意味,显然有恃无恐,说完,还特意抚了抚隆起的腹部。
“惠妃,你罪过大了!”
昌平帝豁然转过头,双目喷火的望着身后女子,几乎是低吼出声。
“陛、陛下!”惠妃一怔,花容失色,吓得跪倒在地,面上却不甘道:“陛下难道忘了,臣妾的第一个孩子是怎么流掉的么?现在,陛下竟要因为那谋害臣妾孩儿的凶手来责怪臣妾么?”
昌平帝面色铁青,咬牙道:“龙胎之事,朕迟早会查明真相。可朕警告过你,在此之前,莫要再打太子主意,你是拿朕的话当耳旁风么!”
“传朕旨意,惠妃品行不端,公然忤逆朕意,责令禁足宫中,反省三日。”
冷冷甩下最后一句话,昌平帝便拂袖而去,看也没看脚下瑟瑟发抖的女子一眼。
……
此时出宫并不容易,卫昭抱起昏迷在雨中的少年,复又回到了内阁。
老内侍见卫侯去而复返,怀中还抱着一个浑身湿透的少年,顿时大为惊讶,等看清那少年竟是太子时,简直惊得合不拢嘴。
内阁里有专供阁臣休息的软榻。卫昭将穆允放在榻上,转身吩咐那老内侍:“快去准备姜汤、热水、毛巾和一套干净的衣裳过来。”
“是、是。”
老内侍虽搞不清楚状况,但贵在手脚利索,很快就将除了姜汤外的另外三样拿了过来,只不过衣袍是他们内侍平日穿的材质平平的灰色袍子。
“这……”
老内侍有些过意不去,他们内侍房实在找不到更名贵更舒服的袍子了。
卫昭却道无妨,接过东西后,便让内侍帮着他一起褪掉榻上少年身上湿透的雪袍,换上这件干净的。然而出乎意料,对于此,少年极为抗拒,沾上榻后,便蜷成一团缩在最里面,拒绝任何人的靠近。老内侍只是碰了下少年肩头衣料,便被野狼般的少年猛一反扑,狠狠咬了一口,险些被咬掉一整块胳膊肉。
咬完,少年甚至恶狠狠的扯了下嘴角,星眸里再度爬出几缕诡异血丝。而等卫昭伸掌抚向少年额头时,少年眸中血丝却奇迹般褪了下去,只牙关咯咯打颤,身体一下紧似一下的战栗着,两颊和唇部都因过度受寒而泛起惨淡的青色。
卫昭看到,少年左臂上刚结痂不久的抓伤,因为雨水冲刷,有的地方被泡得发白,有的地方则又渗出了血色。见被他盯着伤口,少年本能的将手臂缩回怀里,眼睛却瞄向那老内侍,满是警惕和戒备。
卫昭叹了口气,只能道:“你先下去吧。”
第56章 送命题
退下之前, 老内侍迟疑道:“那侯爷可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