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殷旭又唤了一遍,话中隐隐透着笑意。
齐庸凡赶紧拉着他走掉了,也没管身后王奎是什么表情,急急忙忙道:“你怎能这样说话!”
“我说什么了?”
齐庸凡憋红了脸,憋出一句:“我不是你相公!”
“我只是替你解围罢了。”殷旭道:“你别多想。”
“哦。”齐庸凡摸摸鼻子,感到了一丝尴尬。
他们回去又漱了口。两人都没带牙刷,只能用客栈提供的柳条蘸盐巴,来回搓洗。
天字一号房里单独有一间浴房,等他们都洗完澡躺在床上了,齐庸凡松了一口气。他睡在外侧,殷旭背对着他睡在里侧。
镇上的夜晚颇为安静,似乎与白日的喧嚣远去。窗户半关着,偶尔传来几声蚊虫飞舞的嗡嗡声。
齐庸凡翻来覆去,仿佛只能听见自己跟对方的呼吸和心跳,怎么也睡不着。
他本以为殷旭已睡了,没想到隔了一阵,殷旭那边也开始翻来覆去,不断变换睡姿。
滚着滚着,两人就这般不知不觉地滚到了一起。
齐庸凡一侧头,便瞧见殷旭在黑夜里亮晶晶的眼睛,冷不丁往后一缩。
殷旭的呼吸声有些粗重,低声道:“你也睡不着?”
“嗯。”齐庸凡心想明明方才还很疲惫的,但现在自己却跟打了鸡血似的。他隐隐又有些期待,殷旭这样问,是有什么活动吗?
“你别乱动,安分一点,咱们就都能睡着。”殷旭说道。
齐庸凡:“…………”
……
一夜无话。
龙游客栈的上房包早餐。齐庸凡坐在大堂里,嚼着索然无味的白面馒头,配着清粥小菜。
叶子坐在他对面,一口气吃了五个大肉包子。
齐庸凡问他:“你昨日睡得如何?”
叶子挠了挠头,道:“挺好的,床很软很舒服。”
“好吧。”齐庸凡摸了摸自己憔悴的黑眼圈,心想车里的席梦思才是舒适圈。
殷旭开口道:“吃完早饭就回去罢。”
“能等我一会吗?”齐庸凡道:“我想再去街上打听一二,如果合适的话就将那家包子铺盘下来。”
殷旭抿了抿唇,忽的问道:“你昨夜翻来覆去,难不成一直在想这个?”
“差不多……”齐庸凡含糊道。
殷旭突然就不高兴了。本来说要陪他一起去街上的,自个蹬蹬蹬回到房间。
齐庸凡无奈,谢绝了叶子的陪同,自己上街去了。
赶集一过,月牙镇的街市明显冷清不少。他在路边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边走边吃,很快来到那家包子铺。
包子铺的生意很不错,光是他观察的小半个时辰,便有二十来个客人。
虽说包子铺的生意大多在早上,但如此计算一番,一天下来,收入不菲。
在他看中的这三家店铺之中,包子铺的地理位置是最好的。而且门口有一片空地,他若是再添桌椅,可再增加十几个桌位。
接下来,齐庸凡又同街坊邻居打听了这家包子铺,确定生意确实不错后,他走了进去。
“呦,公子,今儿又来啦!”
包子铺老板乐呵呵地笑道。
“我来买你家铺子了。”齐庸凡也乐呵呵道:“老板能不能便宜点儿卖给我?”
“最多便宜两百文。”老板比了个手势,道:“我这店生意不错,若是挂在牙行上,完全可以卖出更好的价钱。这不,我急着回乡下才出了低价……”
两人又费了番口舌,最终将价格定在40两。齐庸凡急着回南山镇,仓促之间,与老板签字画押,算是正式拥有了这间铺子。
老板说两天之内便会搬走,店内的桌椅碗筷等物可以留给他。
然而一家开了多年的包子铺,里头的物件无比老旧。齐庸凡可看不上,干脆让人一车拉走了,寻思着去木匠那里打些新的。
临走前,老板跟他说:“公子,如今这世道,生意真没多久好做嘞,您最好像我一样,早做打算……”
第二十六章
清晨薄薄的阳光穿透南山镇, 春天来临,万物都显现出生机勃勃的景象。
这天, 镇上传来了一个坏消息。
大殷王朝与高丽国的战争,以壮烈的惨败划上尾声。
这对于一向以天朝上国自居的大殷而言,无异于巨大的打击。曾何几时,百年前初立的大殷繁荣强盛,帝王的铁蹄踏遍大半东亚。
高丽、匈奴等边境小国, 甘愿俯首称臣, 年年派使臣进贡。
然而从十年前大殷国力渐衰开始, 曾经的荣耀也不复存在了。
上个秋天,镇上的青壮年几乎都被抓走参军了。听说大殷集兵数百万, 浩浩荡荡地朝高丽国进发。
南方距离北边的高丽国有多遥远?即便快速行军,也要近一个多月……
况且那时正值寒冬, 瘟疫蔓延, 也许大部分人还未抵达战场便死了。
衙府门口贴出烈士告示, 南山镇及附近村落三百六十七名青壮男子, 无一生还。
柳元子的哥哥也在其中。她早早地挤去衙门门口看名单, 看完回来后一整天都苍白着脸。
南山镇的县令算仁慈了, 仅抓了已达及冠之龄的男子参军。镇上还有不少男孩幸免于难。
但这场悲剧给人们带来的痛苦却无法弥补。粮价悄悄地上涨, 许多人家卖房卖地逃往乡下避难……
而夏星酒馆的生意近来也变得冷清了。
齐庸凡减少了进货量, 最近常去月牙镇,筹备新店事宜。
相比于南山镇,月牙镇的境况更为惨烈。走在街上,几乎都见不到男人的身影。听说连十六七岁的男孩都被抓走充军。
请来的工人很快将店面装修得焕然一新。再将新定制的桌椅摆在里头, 挂上招牌,星酒馆便在月牙镇开张了。
齐庸凡把阿三调来了这边的店,顺便另请了两位女员工。货品也一次性拿了几箱运过来。
在月牙镇补货不方便,因此这边的店主打火锅和烧烤,像牛奶果干之类的东西不卖。
最让齐庸凡发愁的其实就是进货问题,长此以往,他根本不可能将生意做大。因为他无法解释货品的来源。
他在南山镇卖的零食,从来没在这个世界出现过,自然会招惹怀疑。
像柳元子曾经就问过他,那么多源源不断的货品是哪儿来的。
齐庸凡便说他有个对接的西域商人,每隔一段时间都会运一批新货过来。
就算别人怀疑,不信也得信呐。总不可能是他凭空变出来的吧。
……
“齐兄!”殷旭笑吟吟地喊了一声。
齐庸凡正忙着将木桶里的牛奶逐一打到竹筒里。每个竹筒都有编号,是私塾学子固定的“奶杯”,盖上竹盖,可以拿着慢慢喝一个早晨。
他毫无形象地半蹲在厨房里,闻言回头看了过去,奇道:“你们今日怎有空来店里?”
叶子上前一步,帮他一起打牛奶。
殷旭道:“今日阳光好,我想约你去踏青。”
齐庸凡摆摆手,“等我先忙完再说,最近生意不好做。”
殷旭张口欲言,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静静地站在他身侧,看他不停地从桶里打出一瓢白色的奶液,小心翼翼地倒入竹筒之中。
若是他的同窗知道当年的状元郎,如今竟沦落到在乡镇打奶的地步……怕是无比震惊。
犹记得齐雍考中进士那一年,京城桃花开得正盛,亦是暖洋洋的开春时节。
少年也是早春般的年纪,一身飘逸白衫,骑着高头骏马打街而过,敏捷地躲开无数女子投下的鲜花香囊。
而他穿着繁琐笨重的黄鹅女装,梳着宫里嬷嬷编的据说时下最流行的发髻,坐在酒楼的窗边,扶着木栏,远远地望过去。
贴身宫女悄悄附在他耳边道:“公主,那便是皇上为您挑的驸马爷,看着可俊了。”
他面无表情地俯视街上的一切,冷漠地勾起嘴角,“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宫女听不出他的话外之音,高兴地附和道:“是呀是呀,比淮尚书的三公子还好看呢……”
淮家三公子是父皇为他挑的上一任预备驸马爷。因不久前传出他夜宿青楼的消息,很快被父皇从未来女婿名单上划去。
不多时,少年路过酒楼门前,挺直脊梁,衣袂翩翩,风光无限。
他有些嫉妒,某些幽暗在心底滋生。凭什么少年能上金殿,打马过长街……而他却只能以一介女子的身份,在深宫中苟且?
殷旭从未想过嫁人。他本是男子,不甘命运,祈望在这宫阙万千中闯荡出一条生路。他担心假扮女子会被发现,从小吃了药,隐藏喉结,穿胸衣,将生来如利刃般的剑眉削成了细细的柳叶眉……
所以父皇一次次做媒,他一次次私下破坏。
若是这少年不做驸马爷,应该会得到父皇的重用,从而在朝中步步高升,沉浮宦海。
然而,因他的一念之差,少年的命运就此改变。
……
春天的天犹如巫女的脸,起伏不定,说变就变。眨眼间下起了瓢泼大雨,待齐庸凡忙完店里的事,踏青亦只能作罢。
昏昏欲睡的午后,店内空无一人。殷旭寻了个角落坐下,买一碟小食与一壶酒,悠然自得地酌饮。
齐庸凡拿毛巾擦了擦手,在他对面坐下。
殷旭环视店内一圈,道:“齐兄,往后你的生意怕是不好做了。”
齐庸凡不清楚时政,仍怀揣着一丝侥幸,“听说皇上明年还要再征高丽,这一回若赢了,想必就不会再那般兴师动众了吧?”
殷旭摇摇头道:“非也。齐兄难道不知北有高丽,西下有蛮夷之奴,边境匈奴时常骚扰抢掠。况且大殷之国力,已无法再支撑一次大战。”
这番话犹如石子投入湖水,齐庸凡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莫非乱世要来了?
喂,那他暴富的梦想岂不是就此泡汤……
“不过大殷底蕴尚在,不至于马上支离破碎。”殷旭话锋一转,道:“况且朝野之上,能臣虎将尚在,说不定还有转机。”
齐庸凡脸色稍霁,端起桌上的酒杯喝了一口,“真希望能换个明君,还大殷盛世。”
如此他才能将分店开遍天下,多多赚钱。
殷旭摩挲着酒杯,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齐庸凡想了想,又有些苦恼。既然皇帝还要再打高丽,那肯定会再次征兵。而这次青壮年都已被抓得差不多了,下一次恐怕就会落到他们这些未成年的祖国花朵身上……
他花重金来古代可不是为了去当兵!
他试探道:“殷兄,若是再次征兵,你我是否会被……”
“我自有法子。”殷旭打断他,淡淡道:“我可让你逃过兵役一劫。”
殷旭这人说话虽总那么平淡,仿佛没什么感情起伏,但听在齐庸凡耳朵里,却平白添了几分温度。
他感激道:“若真如此,以后你的三餐我都包了。”
殷旭哂笑道:“你怎天天想着吃?”
齐庸凡理直气壮,“饮食之欲乃人之一生追求,有何不可?”
“倒也是。”殷旭一笑置之。
晚上齐庸凡撸起袖子在店里做了顿丰盛晚餐。用的皆是从菜场上采购的新鲜食材,烤牛肉,整鸡炖蘑菇汤,再加一盘现炒的麻辣春笋。
春笋极鲜,入口爽脆。三个人几下就将一大盘给解决了。殷旭格外爱吃这道菜,许是因为嗜辣,他吃起变态辣的辣条都面不改色。
晚上没什么客人,齐庸凡干脆提早歇业,让柳元子她们提早回家了。
关上门,他坐下来,与殷旭、叶子,围着一桌饭菜吃得不亦乐乎。
饭后,殷旭说要出去走走。上回他的风寒还未好全,他须去药铺再取几贴药。
齐庸凡挥挥手让他走了,独自留在店里收拾碗筷。
外头雨下得愈发轰烈。他大伞出门扔垃圾,无意间看到一个男孩正扒着垃圾堆,寻些剩食,拼命地往嘴里塞。
那些剩食约莫是龙游酒馆昨日扔下的,已发烂发臭,散出一股难闻的腐烂气味。男孩一边吃,一边还捞起污浊的秽饭往衣兜里装。
齐庸凡将包好的剩饭剩菜放在他边上,俯下身蹲着问道:“你爹娘呢?”
南山镇的居民人均收入可观,按理来说不存在如此狼狈的讨饭乞丐。
还没到最糟的时候,南方这边,就连村民都有口热饭吃。
男孩噎住了,边咳嗽边大声道:“他们在城东的破庙里,我们是从北边逃难而来的,好久没吃过东西了……”
男孩闻到香味,立马伸手去抓那些还冒着热气的剩饭剩菜,雨水混杂着手指上的污渍,他吃得很快,然后哭了出来。
“好好吃……”他开始嚎啕大哭。
齐庸凡心里像被暴雨淋过一般冰冷。丝丝凉意从头至脚,蔓延全身。他只能尽量打伞撑在男孩身上,深吸一口气,问道:“……你知道有多少难民吗?”
“我看见的有好多,数不清……但他们有的已经死在路上了……”
……
绵绵细雨中,妙医药铺。
哗啦啦的雨声中传来老缪的叹息,“宫里来信了,催您回京。”
殷旭背着手,立于屋檐之下,凝视着茫茫雨雾,道:“还未到父皇宽限的时日,况且京城如今动荡,我更不宜回去。”
“夫人隐瞒了你的踪迹,但八王爷和九王爷的密探很快便会查到此地,万一身份暴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