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珩记得,五岁到七岁那两年,是温珩过去记忆中仅存的悠闲时光。可两年后景承皇帝登基,温璃被废,没了去处,就来夺了温珩的住处,匾额一摘,祈王府摇身一变变成了简王府,而温珩,也从这王府的主人,变成了寄居在此的客人,被赶到了山间偏僻的荫堂里。
“祈王殿下,您是知道的,圣上他也是个心软的人,这才会让您肩挑宗庙啊!您可知道圣上选择你是顶了多大的压力,费了多大的绸缪吗?”
向倾阳这样说,又擦着泪,别说有多可怜,温珩本来心就软,向倾阳这样一哭他更是难受,温珩虽然与景承帝接触不多,但是景承帝从未为难过他,偶尔甚至会向着温珩说两句。
“祈王殿下,老奴知道你过的辛苦,可是每个人都是这样苦过来的。”向倾阳像是看穿了温珩在想什么一样,又再向前推了一把,“简王求这一刻求了多久啊,只要祈王现在跟老奴回去,以后就再也没人能够欺负你了。”
想到母后和温璃,温珩前所未有的动摇了,他想到了自己病倒的那半个月,想到了冬天冷夏天热的荫堂,想到了荫堂里早就不够长的床铺,想到了宴会上别人的冷眼旁观,他很清楚,如果他现在跟着向倾阳去了,他以后就有床睡,有饭吃,还可以随意生病,而且还有……
向倾阳眯着眼睛打量着温珩,又悠悠道:“祈王殿下如果真随老奴走了,以后要什么人没有呀,殿下千万不要因小失大。”
向倾阳的话好像一下叫醒了温珩,他扯了一个苦笑:“他们都很好,但是我都不想要。”
“为一个刚刚认识了三天的人值得吗?”向倾阳无法理解。
温珩想了下,继续道:“若邻是因为我才到了今天这境地,我怎能舍他?忘恩负义之人,又如何为万民立命?”
“殿下,自古为了这个位置手足相残、杀子弑父的还少吗?”向倾阳苦口婆心,“殿下不要被那些儒生蒙了眼睛。”
“温珩无意做个昏庸之人,向公公还是请回吧。”温珩语气柔和,却不容动摇。
向倾阳这回急了,“祈王殿下今日必须要跟老奴走,殿下要是不肯,老奴就是绑也要把您绑了去!”
温珩听此正色道:“向公公人多势众,温珩也无力反抗。”他说到这里顿了顿:“但事成之后,本王第一个要收拾的,就是向公公你。”
向倾阳绝对没有想到,温珩的话居然让他打了一个冷战。这是向倾阳第一次听温珩自称“本王”,这个掌控着京城中宗室朝臣密报的秉笔太监,在此时似乎完全不认识眼前的少年了,向倾阳掂量了两遍温珩的威胁,想了想自己无人照料的后半生,最后无奈地笑了:“祈王既然这样坚决,那老奴也无话可说了。只是祈王想好了,对于今天的选择,将来可不要后悔。”
温珩试着想了下自己那毫无建树的未来,又尝试着想了想归雁徊的尸骨,缓缓摇了摇头。
向倾阳无奈地上了车,在狭窄而摇晃不住的马车内,向倾阳似乎已经看到了,战火烧遍河山的那一天。
作者有话说:
我错了……归雁徊这章还没有出来,下章一定出来
第8章 宫变
朦朦胧胧中,归雁徊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成了县太老爷的幕僚,每日帮他处理着一县之中家长里短的琐事。今日有人吃了别人家的猪肉不给钱,明日妯娌因为给驴喂多了食争吵,后日又有命妇寡居自配家奴。每日他都拿着县太爷给的几文钱高高兴兴地回到家,交给家中的小少爷经管,小少爷每次见他回来都会迎上来。
可今天不知道怎么,这小少爷竟然身体蹿得老高,归雁徊都得抬起头看他。
“若邻回来了。”小少爷说。
归雁徊抬头瞧去,便见到温珩满面笑意地看着他。
接着,归雁徊就这样醒了。
他尝试地动了动身体,才发现自己被捆地像个麻花一样。
失策,归雁徊想。
与温珩相处的几天,太过悠闲,那份归雁徊一直渴求的平静闲适不经意间竟麻痹了他的思维,让他如此疏忽,使他都没发现京中居然已经到了如此形势。
归雁徊努力地支起身子,地上很硬,又有些潮味,不过这对于归雁徊来说算得上是习以为常。毕竟,他的童年中有一多半的时间都是这样在柴房度过的,“那个人”为了惩罚他,还特意将柴房的所有窗户全都用泥糊得死死的,不透一点光亮。曾经那个养尊处优的富家少爷,就这样被关在小黑屋中,不知日夜,没有吃喝。
现在想想,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
和那时比起来,现在这里还真的算是惬意。归雁徊透过窗户看过去,外边天色已黑,却时不时得会走过去一大片火光。归雁徊并不知道自己在哪,但是他并不着急去猜:既然那个绑了他的人将他关在这里,就总会来见他的。
果然,不出两刻钟,外边交错的火光和脚步声歇了一会,归雁徊就听到了金属与木门碰撞的声音,归雁徊闭上眼睛,直到火光近了,他才睁开。
“你好像并不吃惊?”仇贞良遣走掌灯的仆人,坐在了下人特意搬过来的太师椅上。
“雁徊想了想,雁徊在京中这些时日,似乎除了仇侍郎和石将军,再未得罪过其他的人。”归雁徊说。
“这么说,那日天子家宴的事情,果然就是你挑唆的了?”仇贞良说着眯起了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了归雁徊,似乎在评判归雁徊到底有多大的能耐能挑起多大的风浪。
但归雁徊没有再答,那样子仿佛是再如何逼问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归雁徊的举动,引起了仇贞良的兴趣,他招呼站在门外的侍从,解开了绑在归雁徊身上的麻绳,又叫来了一壶热茶,一碗白米,以及几碟小菜。饭菜上来了之后,仇贞良起身到了柴房外,过了一会又回了来。
一去一回后,仇贞良发现,米和菜都没有动,唯有热茶,被喝了一口。
看这样子,仇贞良更确信自己的想法,他复坐下来,微笑着对归雁徊道:“是顾将军的意思?”
归雁徊依旧沉默。
仇贞良将身体更靠前一些:“这顾钺初聪明了一辈子,怎么现在如此糊涂,小小的一个钦天监,能挑动什么风波。”
仇贞良这样一说,归雁徊反倒是哼笑一声,可笑过之后,他仍是一言不发。
仇贞良皱起了眉头,他把身体靠进椅子里,冥冥之中,二十几年的官场经验让仇贞良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紧接着,就像是在验证他的预感一般,管家急急忙忙地跑进来,在仇贞良身边弯腰附耳几句,仇贞良一听,面色瞬间凝重几分。但他并未乱了分寸,而是挥挥手让管家下去。
管家下去后,仇贞良呵呵笑了:“原来,他顾钺初早就在等这一刻。”
归雁徊沉默地等待仇贞良接下来的话。
“你先是假借简王之口污蔑我与石望德,但顾钺初想的从来就不是在圣上家宴上做手脚,他要的就是我和石将军被逼起兵,他要的就是这一刻在午门外围剿!”
归雁徊见状顺势道:“我们也没有想到仇侍郎和石将军会这样沉不住气。”
在那日圣上家宴时,自从温璃将这个脓包挑破,归雁徊就知道仇贞良和石卓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归雁徊没有想到,仇贞良和石卓会有这么大的胆子,顾钺初还在京城中他们就敢起兵宫变!可是……仇贞良与石卓行事缜密,就算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顾钺初知道的也太快了……
但归雁徊此时不能松懈,他继续道:“将领进京,城外卸甲。雁徊倒是好奇,石将军和仇侍郎到底养了多少家兵,究竟够不够顾将军杀的。”
形势至此,仇贞良反而冷静了,他是个好赌的人,可进退之间早就已经思量清楚。“归监正此时激怒我,又是为何呢?仇某也是为了圣上家业。”
一句话的功夫,仇贞良已经将后面要说的斟酌好了:“归监正可知,仇某为什么会在这么紧要的关头绑了你吗?”
归雁徊摇头。
仇贞良笑了,那笑容似乎在说“原来你也有不知道的事”。算无遗策的感觉给了仇贞良更大的信心,“归监正还不知道吧,圣上从今早上起,就已经意识不清了。”
归雁徊面色没变,但冷汗已经下来了。
“圣上要祈王入宫,归监正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吧?”评说着自己的秘计,仇贞良更是得意:“可是祈王知道了归监正不见了,却拒绝了向倾阳。如今祈王还叫来了简王,来仇某这里要人,现在正坐在前厅呢。”
仇贞良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自古帝王应无情,祈王会为了归监正舍弃这山河,只能说他本来就不适合这位子。”
归雁徊坐在地上,脸色更加苍白,他的脑子中只有一句话,傻,温珩太傻了!如今归雁徊已经将一切都厘清了,在朝中,仇贞良和石卓与万崇文及顾钺初势不两立,顾钺初又是温璃与温珩的先生,不论是温璃还是温珩即位,仇贞良和石卓都会被顾钺初继续打压。如果温珩进宫承继大统,顾钺初势必拥立,到时候谋划宫变的仇贞良和石卓只会被满门抄斩!
在这么个档口,仇贞良便将自己绑了来,他在赌,赌从未亲近过任何人的温珩不会放弃归雁徊,赌温珩是个重情之人会为了归雁徊而放弃皇位!
仇贞良这一招精巧非常,但他算漏了一件事,他低估了温珩的能力,他以为景承皇帝会选择温珩,只是因为温璃不堪君天下,却未想到温珩亦是个心思玲珑的人。
为什么顾钺初会这么快出兵,因为温珩知道归雁徊被绑时,第一时间去找了顾钺初,归雁徊不知道温珩与顾钺初说了什么,是说自己被绑了,还是说仇贞良和石卓意图谋反,但他无论说了什么,以顾钺初的经验,都会在第一时间判断出京城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归雁徊想到这里,闭上了眼:“仇侍郎好谋划,”归雁徊说到这里停顿了许久,“只要祈王今夜不进宫,仇侍郎与石将军就已经赢了。”
“是么?”仇贞良这两个字说得很慢,听不出来是疑问还是得意。
“只是仇侍郎和石将军还差一步,”归雁徊扶着酸痛的膝盖站起身来:“便是现在放了归某,由归某去说服顾将军撤兵。”
但仇贞良没有动。
“难道不是吗?”归雁徊平淡地说:“祈王都把自己和简王送到贵府上做人质了,仇侍郎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说到这,归雁徊觉得他的心都在痛,温珩太傻了,他何止是放弃了河山,他根本就是在用自己的命换归雁徊的。
“归监正是个明白人。”仇贞良说着仔细打量着归雁徊,在此之前他从未如此细致地审视过这个青年,一瞬间仇贞良忽然有了一种感觉,此人不可为我所用则必须杀之。念到此处,他走上前,叫管家给归雁徊拿来了一套锦衣。
不过归雁徊只是把破烂的外袍拿来换了,仇贞良继续道:“归监正也算是好手段,若是没有当初在圣上家宴那一出好戏,恐怕祈王现在还岌岌无名呢。祈王的路,还很长,你我现在的对立也只是一时的。”
归雁徊听此,抬起眼,拱手对仇贞良行了一礼。仇贞良见状立刻上来扶住了归雁徊,接着仇贞良微微笑道:“当然,如果顾将军之事有个万一,仇某就算是死,也不孤单。”
仇贞良的威慑,让归雁徊心中无法遏止地升起厌恶之情,但他点点头,对仇贞良道:“侍郎放心,此事交予雁徊,稳妥。”
从柴房中出来后,仇贞良叫仆人驾着车带着归雁徊一路到了午门城外的朱雀大街上。
此时的午门外,形成了一种很是奇怪的景象:在午门之前,一排排整齐地站着的,是顾钺初的京畿禁军,他们举着盾牌,严阵以待。而在他们的对面,隔着整个广场,是一众玄甲精卫,那是石卓的家兵。
这种无声的对峙已经持续了几个时辰,整个街上没有一个人。年关时节,全城戒严,整个京城就如死了一般,没有人敢出来,谁都怕成为不长眼的弓箭下的亡魂。
石卓正站在自己家兵的前面,而统领京畿禁军的顾钺初,却意外的没有出现。
仆人带着归雁徊走到石卓面前,接着仆人向石卓禀明了情况,石卓一听,斜着眼睥睨了归雁徊一阵,他一贯看不上这些个文弱书生,尤其是这个归雁徊,他冷哼一声:“病病殃殃的,跟个水烫了的黄豆芽一样,能有什么用。”
仆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归雁徊,见归雁徊并无意见,他又转身对石卓赔笑道:“石将军,这天都快亮了,你看……”
“行了行了行了。”石卓不耐烦地道,叫副官交给归雁徊一杆短旗表明身份,便不再看归雁徊。
拿着这杆短旗,归雁徊独自一人走向了顾钺初的军队。
顾钺初未出现在禁军中,而是身在城外的卫所之中。
听到有人进来,顾钺初转过身,归雁徊这才注意到,曾经叱诧风云的将领,此时竟显得如失去了精气神一般,疲惫非常。
“雁徊给将军添了不必要的麻烦,还望将军恕罪。”归雁徊适时地说。
顾钺初这时抬起眼来,看向归雁徊,钦天监的新监正,他有些印象,今天祈王来找他后,他印象更深。但是顾钺初没有说话,他看得出,归雁徊要说的话很多。
“将军本不想出兵的,可祈王来找了您,您就必须要有个态度。”归雁徊说到这里给顾钺初行了个大礼,“若是顾将军未出兵,雁徊恐怕是活不到明天了,谢将军救命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