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古代架空]——BY:杜冒菜

作者:杜冒菜  录入:12-28

  赵珂阳搁下茶盏,一转头瞧见二人,起身向太子一揖,旋即遣退四下不急正事,先对李清珏道:“我去过陈府,替陈大人代告一声,瑞宁近来安好,你毋须时时挂念。”
  李清珏心头难得起了一阵暖,但想他此番前去陈府当不为打听此事而已,于是简单谢过等着后话。
  赵珂阳唤他二人坐近跟前,堂里无人伺候,一边亲自斟茶相与,一边询道:“京中谣言已起,长此以往必扰民生,皇上断不允听之任之,是为谏言良机。”
  平怀瑱闻言眉心微蹙,眼角剑伤随之狞然一动,扯出半分痛觉。
  赵珂阳观其形色徘徊,不禁问道:“太子有何顾虑?”
  “先前本无顾虑,如今却不得不三思而后行,”平怀瑱双眼凝着赵珂阳身后数尺开外的一丈屏风,其上织纱半透,两面绣着骏马奔腾图,马蹄翻飞似踏起漫城风波,幽幽望了许久,那汹涌而动之势才缓缓静下,化成满目血红与惨白,一如承远王府连夜挂起的悼丧白帘,“承远王骤然辞世,眼下父皇为之痛心不及,怕听不进半句谏言。”
  其言在理,赵珂阳亦非不曾想过,只是事有两面,弊中有利,因而摆首回道:“太子有伤在身,倒不妨略施苦肉。”
  经此略一提点,平怀瑱恍然悟出他话里深意——如今宏宣帝愈是哀嗟,愈该重惜生者。他十数年来深受帝宠,身及储位却险些危及性命,宏宣帝再是消沉也必不会将他拒之门外。
  这一谏拖不得,趁此一时京中流言最盛,人心最惶,一气道出,方得十全把握。
  平怀瑱想得明白,执杯品了两口凉茶,夏时的窒闷拂去少许,决意就此一赌圣心。
  是夜更深时分,旭安殿烛火透亮。
  主殿之中门窗尽已修缮复原,两日间少府安置多人半刻不歇地赶工忙活,生怕再委屈太子夜宿偏殿。但平怀瑱此刻仍不得安歇,面上剑伤忽而作痛,如毒虫啃咬令他百般折磨。
  太医院彻夜为其奔走,孰料如何也缓解不得分毫,直至天泛鱼白,晨光熹微,平怀瑱这无由症状才堪堪转弱,疲乏睡去。
  与此同时养心殿中,宏宣帝夜里亦不曾好睡,每一闭眼,承远王之死便袭上心头,如巨石压顶。
  宏宣帝半梦半醒间似梦回二十余年前,那时尤未称帝,亦与承远王兄弟之间情义不疏。
  若无天降春雨,神女湿鬓,又何来心曲乱拨,自食恶果。
  情难,义难。
  他实则明白,错不在王妃冷血残忍,而在他当年拱手让人,为固权柄依太后之意迎娶重臣之女,只可睁眼看着嫡弟娶走心上人;更在他分明早已失之,却又枉顾人伦多番越界,日令兄弟情淡,仇怨深结。
  此仇一结二十余载,至今了断。
  然,最悲是人可一朝一夕再不相见,情却一心一念永难阻绝。
  宏宣帝头痛欲裂。
  珠帘轻撞声起,殿外长廊上列列宫婢奉金碟迈碎步前行,至门前驻足,待太监推开房门后躬身次入。
  宏宣帝未待人唤已自龙榻起身,这一夜歇不安稳,倒不必再睡。
  王公公方一过帘便见他侧眸瞥来,忙上前数步跪到脚跟前去,一边寻来鞋履为他穿戴,一边悄悄儿抬眸瞅了数回,见宏宣帝未着怒意才当心试探道:“皇上,奴才听闻昨儿夜里太子片刻未睡安生,太医院诸位大人在旁瞧了整宿……”
  宏宣帝面色不虞,王公公伺候日久,一眼知他在意,忙将声提了半分道:“太子伤口发作,这才疼得难以入眠,皇上可要瞧瞧去?”
  话落见宏宣帝微一颔首,他顿时快了手脚,催促宫婢入内伺候梳洗。
  这边平怀瑱方且睡下,本已困倦难耐,偏还为了做戏强熬整夜,此时只觉双眼难睁。然而好容易歇了半个多时辰,床畔又有人将他唤醒,他缓缓将眼掀开半分,见李清珏微俯身坐在床头,探手避过伤口拂开他面上发缕,低声道:“听蒋常说,皇上御辇已在道上,就快来了。”
  平怀瑱强打精神,耳里听着熟悉入骨的话语声,视线模糊时,恍惚瞧见的还是李清珏从前眉目,长眼明眸,笑唇高鼻,如素玉出山般透净喜人。而只此一瞬,那模样便成了冰冷人面,形貌普通,情绪无多,半分笑意都寻不着痕迹。
  眨眼间睡意全无,平怀瑱覆住他手暖上片刻,起身更衣待宏宣帝驾临殿中。
  过不多时,院里果然响起太监尖锐嗓音呼来的传唱,李清珏暂且回避,平怀瑱独于内室行出,撩袍跪拜相迎:“儿臣拜见父皇。”
  “免礼。”宏宣帝往窗畔嵌玉横榻上坐着,唤他起身,垂眸望去,那眼角剑伤尚未结痂,如今天热,若以纱布扎覆恐致化脓积淤,就这般凛冽露在外。罢了目光挪下,又见眼睑之下层层青影,正是昨夜难眠之故。
  平怀瑱在旁立着,宏宣帝看了看他腰间静垂的一方玉骨山河扇,赐座后关切问道:“朕闻太子宿夜难安,太医瞧过如何说?”
  “儿臣惶恐,令父皇担忧。太医说伤口并无恶化,按时敷药,静心修养即可。”
  宏宣帝听来放心少许,殿外宫婢呈来新茶两盏,平怀瑱亲自接过往他手边几案奉上,又道:“不过此次遇刺皆因京中不平而起,儿臣听闻这两日间民心不宁,四下流言耸人听闻,恐损民生社稷。”
  “朕亦有耳闻。”
  “父皇,”平怀瑱退离两步俯身揖拜,“儿臣经夜难眠,思虑良多,现有一策相谏。古之有云,‘扬汤止沸,沸乃益甚,知其本者,去火而已。’如今京中江湖草莽已驱,却不治根本,无非以煞止煞,解患一时。儿臣以为,倘欲防范未然,倒不如反其道而行,牵之以正道,加之以管束。”
  宏宣帝听他一席话,久久不言,手中茶盏执起后半口未饮,只徐徐掀着瓷盖,间或碰出几声轻微细响。好一阵过去,宏宣帝才抬起眼来,摆手令他坐回说话,问:“太子之意,是于民间招安,将那一众散人收归朝廷?”
  “是也非也,”平怀瑱摇头解释,“招安不急一时,况且若以招安之名予以约束,许难令那旷野之众臣服。儿臣之意,是将所谓江湖门派报备在案,赋以正名,如民间商户皆有商号,医者皆赋医令,凡在案之门派,则可予之派号,逢年一审,而无需向朝廷供银。如此一来,倘有乱象,皆可及早知悉,尽在掌控之中。”
  平怀瑱所言于史上从未开过先河,宏宣帝听来却甚觉有理——从前朝廷江湖不相干涉,是为放任,而今令之规行矩步,无疑是为革新之举。此举一则能教百姓安生,二则假以时日,还可收编部分散派,为朝廷所用。
  大可一试。
  虽于短期视之,成效兴许甚微,但久而久之,必得其利。
  宏宣帝一口清茶饮下,应他所谏,又随口再问:“此事孰人担责,太子心中可有良选?”
  “尚无人选,”平怀瑱垂眸遮掩心绪,状似无波,平平静静地为他杯中续茶,“不妨由诸位大人举荐。”
  宏宣帝未追问其他。
  平怀瑱有意将话暂止,念及承远王之事,又向皇帝体贴数句,望其保重龙体。
  殿外日头渐升,室内闷闷热了起来,平怀瑱眼旁伤口这回是当真泛起了疼,隐隐胀痛,令他频频蹙眉。太医踩着时辰前来换药,见宏宣帝在此,当下更为谨慎,一番折腾罢,覆背衣帛尽被汗透。
  早膳未用,彻夜未眠,平怀瑱眼下已觉又饿又困,好在太医去后宏宣帝亦摆驾离开,终得余裕歇上一歇。
  蒋常阖拢殿门将烈阳阻在外头,推开侧殿几扇通窗透风,令人取冰出窖供太子憩凉。平怀瑱解了束体朱袍,令他唤人传膳入殿,见李清珏仍未出现,问:“清珏呢?”
  蒋常停下正欲往外的步子,回身低低应道:“奴才方去瞧过,李大人在偏殿榻上睡过去了,奴才没敢将他唤醒,便由他歇着。”
  平怀瑱听得一愣,想起昨夜殿中灯火通明,他睁眼不睡,李清珏何尝不是陪他熬了整夜,于是点了点头,转身往偏殿去瞧。


第四十一章
  李清珏侧卧窗榻上,入梦时候,手掌犹自扶着腰间剑柄。
  殿里透出一丝荫蔽凉意,如与室外之夏各成一方,许是偏殿素来少有人息之故。
  平怀瑱缓步上前,唯恐足音惊醒榻上人,短短数丈行了良久,步步伴着思绪如麻,直至最后临近身旁,微俯身解开李清珏腰间佩剑,从那指下抽走。
  极浅窸窣声未能将人扰醒,李清珏却在平怀瑱碰着他时陡然睁眼,转瞬捏紧近在眼前的一双肩骨。
  平怀瑱顿下动作,待李清珏恍惚回神,泄去力气,索性将人抱起离榻,带回床铺好生歇息。
  “偏殿无人,你安心睡会儿。”
  说着在眉角落下浅吻,李清珏随之合眼,手掌攥着他袖摆未松,也不肯讲话,只微微扯了一扯。平怀瑱知他心意,回首望一望静垂房帘,如他所愿褪去鞋袜入铺,落下床帐把两人挡在其中。
  李清珏合眸又睡,一度深眠。
  偏殿杳无动静,廊里蒋常估摸着早膳不必传了,背倚朱色廊柱亲身候在外头,遣退四下,愿平怀瑱二人能得片刻好歇,不去理会宫中闲言碎语。
  金灿灿的光铺洒满檐,似鎏金倾盆往廊下飘落数缕,蒋常虚眸抬首,觉着日头真是愈发大了,气候炙人如斯。这一年到头,非寒即热,爽利时候不知遁去了何处。
  禁不住一叹。
  平怀瑱一觉睡了不足两个时辰。
  醒时听得帐外仿有人声,蹙眉掀帘见是蒋常逾矩行至近处,见他起身忙躬身告道:“太子,六皇子来了。”
  平怀瑱眉头渐解,幽幽眸底逐层卷起嘲讽笑意。
  “这旭安殿何时等得着小六了?”
  蒋常听这话里有话,岂敢贸然应接,但管垂首默声等候,待余光瞧见平怀瑱坐起身来才行上前去为他穿戴鞋袜。
  正欲起身,平怀瑱手腕被人自后攥住,蒋常在那一霎心领神会,收回搀扶之手往后退开。平怀瑱回首对上李清珏清醒双眸,想了想俯身扶他起来,稍作打整,带人一道迎往主殿去。
  这一番折腾费了些功夫,平怀瑱磨蹭多久,平怀颢便不得不立于主殿之外老老实实地等上多久。
  烈阳当头,小孩儿双颊灼红,热汗滴滴滑下两鬓,正被曝晒得昏昏沉沉时,终听得宫人一声通传,道太子打整毕,这便请他进去了。
  旭安殿主殿高门悬璧,平怀颢略一抬眼,恰见玉璧折光,刺目不已。外头越是明亮,越衬得室里晦暗,霎时间此殿好比恶狼血盆大口,稍一迈足便会遭吞入腹,挣扎不能。
  平怀颢从不知太子于他竟会恐怖如斯。
  从前总有母妃与外公庇护,整一座皇城里,他堂堂六皇子人前作威作福,人后使力拉踩当朝太子,可谓志得意满,殊不知一切皆乃狐假虎威。若无母妃在后,刘尹在前,他这年十小儿又算得什么。
  惨在今日偏就轮到他自食恶果。
  太子遇刺之事令宜妃心急如焚,她虽恨不得平怀瑱一夕暴毙,却断然不敢贸然对之出手,尤是在这宫里——想如今太子手握浩荡皇恩,身负继任大统之责,与之关系最为利害者,无疑便是一干皇子。
  而诸皇子中,必属六皇子平怀颢最是显眼。太子倘真遇害,要她亲儿如何洗冤?
  宜妃深知刺杀太子一事,幕后主使该是何人。故而眼下承远王没便没了,武阳侯已与刘尹结识,这不顾大局之人留来无用,为免他再胡言擅行,倒是死得正好。
  宜妃愤愤难平,至此仍恨承远王一意孤行,险些害苦了平怀颢。罢了,尚不足以安心,遣平怀颢独往旭安殿一趟。
  所谓做戏做足,她要平怀颢佯作手足情深,予平怀瑱数句体贴关怀,好在宏宣帝眼里行端坐正。
  平怀颢起初不肯,只怪母妃不怜,很是闹了一阵,然而终究拗不过,只得委委屈屈地来。这一路上他越行越怕,气恼、愤懑、不平,皆化作心虚、惶恐、畏惧,思及从前与太子针锋相对之事,唯恐一去难反,遭其报复,愈感惴惴不安。
  尤其先皇忌日那事,一遭白虎之过令他领教颇深,至今记忆犹新。
  太子若寻他解恨,暗中囚困……太子若以脏水泼他,污他派人行刺……太子若……太子、太子、太子……
  “六皇子久候,太子请您入殿说话。”
  平怀颢一惊回神,浑身颤了颤,面色惨白,眉间一粒汗珠顺鼻梁滑落坠地。
  “六皇子?”蒋常见他一动不动,探手又请,“您请。”
  平怀颢咬牙上阶,脑中胡思乱想散了,空洞洞一片。
  殿内平怀瑱唇角带笑,亲执壶斟上半盏云雾茶,袅袅热烟伴着悦耳水声。
  “六皇弟可是这旭安殿里的稀客。”那茶盏被极缓地推至圆桌一侧,茶面浅漾,平怀瑱微垂首顺下眼角,自两尺开外望去,双目更比平素狭长三分,可惜俊朗面容遭无眼利刃割出血口。
  平怀颢瞧得心头一抖,忘了行礼问安,愣愣听他施然述道:“这云雾茶采自庐山之巅,承日月精华,为清露滋养,前味清苦,后味回甘,浓郁清香,堪称极品。如此好茶,逢六皇弟至此,怎可不邀你一品?”平怀瑱说着,抬掌示意他近前落座,待他动身,忽而浮出一丝儿阴仄来,“想来六皇弟年少,哥哥便以茶代酒,好好敬你。”
  平怀颢险些往后退上半步,兀自镇定片刻才青白着脸色上前,直勾勾望着那茶,偶尔抬眼望一望平怀瑱与他身后侍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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