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爹?”
耳中忽落一唤,李清珏回神,眼前瑞宁望着他游离模样愉快低笑。
“‘竹色溪下绿,荷花镜里香。’若非身居近郊,还不能亲眼瞧见这诗里好景。塘里荷花放了连片,叔爹可要同我瞧瞧去?”
道话间欲引他出户外行,李清珏颔首应好,一边同他向院外走,一边听他继续讲些诗里田园好风光,道那文人笔下的鱼虾花木,果真闲适美好。他皆顺眉听着,暗将眸底痛色掩尽,手掌于袖中紧了又紧,但觉胸闷难纾。
归去之时已至浓夜,李清珏于京外农院留了整日,回楼前先往东宁街行,想要瞧瞧养子最喜的那家糕饼铺子,然而到了地方铺门早歇,他对着紧阖之门恍神抬首,望月暗自生笑。
这时辰哪由他定。
李清珏默在街边立了一阵,静夜之声伴风入耳,隔院闹蝉长嘶不绝,偶有路人孤身行过。
许久,他动身返道,似把如璧凉月背负在身,徐徐缓行,浅影印京城。
渐渐地人声四起,藏玉巷又是另一番景,不识人间愁。
寻欢恩客臂搂佳人与友推杯换盏,调笑之语不知收敛,浪荡着透窗过巷,落在耳里甚觉一室更比一室欢愉。更有醉者衣衫不整地颠出青楼欢馆之门,手里壶儿尚还晃晃悠悠,时不时往那胡话连篇的嘴里灌上两口,再喊着“美人”复又转回里去。
李清珏行着看着,觉于此格格不入,又觉实则已融身此间。
直到筑梦楼檐近了,淡紫灯笼素净盈亮,他才从飘忽不定的一晌悖梦中迈出,仿此一刻才将双足踩在地上。
筑梦楼新,落京不过数月,那门槛竟也被踏出旧色,反衬得顶上横梁门匾崭新如昨,是因这楼里来客愈多之故。李清珏本是喜静不喜闹的性子,如今终惯了这整夜躁耳的喧哗,闭一闭眼将眉头舒展开来,面目沉静地迈足向里。
门槛不当心被脚跟磕了一下,李清珏下意识垂首望去,一滴乌色落入眼中。
身后车水马龙,身前觥筹交错,各人自得其乐,无人留意此处。他在这混乱间缓蹲**,凝眸探指将那滴乌色秽物轻轻一揩,其色顿又鲜亮几分,黏黏腻腻地沾在指腹上。
李清珏将指凑到鼻下浅嗅,眸底暗起了重重狂浪,少顷,再以掌根将地面痕迹尽数拭净。回首其后,门外道上亦零零散散落有相似污物,只不过遭人往来踩踏不甚明显,未令他更早发觉。
沾着粘液的手指阵阵发烫,李清珏不动声色地起身行往二楼,细细观察,暗将沿途三两污秽抹去,如此行着,渐至楼道深处一室门前。
室内杳静无声,若无晦光隐隐透出,许觉其内无人。李清珏欲推门直入,思虑徘徊半晌,终是强压满腹惊疑,抬手叩响房门。
数下之后才有足音传来,却是容夕的声音,戒备询道:“谁?”
“我。”
室内骤然静下,附门剪影一动不动地凝在原处。
李清珏耐心等着,片刻后见他启了门,目里滑过素来少见的惊慌神色。
满室光影朦胧,仅燃着隔帘内室里的一盏灯烛,扇扇紧掩的窗框隔断月辉星华,更教人视物不清。李清珏往里两步,反手阖拢身后门,另一手借着微弱光线探向眼前养子。
容夕抿唇垂眸,视线落在他混杂着血迹与尘灰的手掌之上,面上不安散尽,好似经他撞破反倒无需再遮盖隐瞒,神情渐渐归于宁和。
“何人之血?”李清珏收回手,自上而下将他探寻一番,见他周身无碍,又问,“怜华?”
此处实乃怜华居处,眼前容夕无碍,李清珏断定必与怜华有关。
此问容夕未答,侧了侧身透帘向内望去,思及屏后浴中之人,想他自回房以来无非说过一句话:“周君玉已死。”
道话时面似寻常,然而染血双手始终细碎战栗着。容夕从前以为这世上再无哪双人眼能比怜华更为灵动,今再瞧时却觉遍布死灰,唯余之色不过几分嘲讽而已。
容夕将他双手按入水下,血迹丝丝缕缕地浮上来,洗净后又是未染尘垢的模样。怜华垂眼望着水面淡红,仰头倚靠在浴桶边沿合上双眸。
若非午后一时兴起往戏楼行了一趟,他恐不知何时才知,原来周君玉早已对他怀有疑心。
戏子婉转声腔过耳不入,怜华心不在焉地赏了半出《将军行》,戏未尽时,见隔间两人动身离开,便也搁下手中温茶,匿身尾随其后。
那两人正是周君玉与武阳侯荣永昌,怜华所识朝中人不多,武阳侯恰是其中一个。方才二人于戏楼中交谈片刻,周遭锣鼓震耳,看客哄闹喧哗,偏于此处交耳议事,令他直觉事不寻常。
这一路跟了下去,他终从周君玉口中切切听得“筑梦楼”三字,当下如雷惊耳。
十数年来所知所记皆是不叛太子,心中之情是为父子情、兄弟情,除李清珏与容夕,怜华难寻一处安放忽如其来的一个周君玉。
恍惚之下,践言而行。
李清珏从容夕口中听来满心震诧,想他有愧多年,而此愧如今最甚——养子近在身旁,可他一不晓其心中喜,二不知其心中苦。
他行过月色垂帘向内,入目屏风绽着连片海棠,是这一室间最燎眼靓丽之色,如同星点火种瞬间燃烈天地,燃尽室外欢愉声色、作乐众相,只孤寂残忍地留下满室身不由己与诛心焚骨。
似有窒气扑面而来,李清珏倍感压抑地顿足不前,好一会儿后,听得屏风后水声微微一动,惊碎凝滞沉寂。
怜华复又睁开眼来,隔屏障将他立身之处坦荡看着:“爹爹放心,孩儿未叛太子。”
李清珏如掌扼喉。
同过往一样是那风清气朗之声,但再不是蹲在他身前弯眸笑言着“人当惜福”的怜华。
他悔,悔未能予之更多关切,悔令之识得周君玉此人,悔教他牢记护储大业,甚至悔不该当年将他认在膝下。
他悔得无可自抑,可到头来就连究竟应当自何生悔都还不得解。
“怜华,”李清珏绕至屏后,“为何不早与我讲?”
此问出口他亦觉好笑,早讲晚讲有何区别。
怜华摇了摇头,未回他所问,先前颓色已藏得不露破绽,似比他更为冷静道:“今周君玉一席言,已令武阳侯对筑梦心存疑窦……爹爹,此处留不久了。”
李清珏置若未闻,上前探出未染血的左手,如幼时般覆到他发顶之上。
怜华骤然一颤,闭眼不再出声,终有湿热雾气酸涩漫进眸中。
当夜别无多话,而京中刑部侍郎所居周府,隔日便挂上了丧帘白笼。
胆大京人一大早地凑在府邸之外好奇嚼舌,传道周大人在外结了厉害仇家,昨儿夜里遭人闯入寝房行凶,不幸身死案前。
此事又有怪异之处,怪在满府亲眷甚无一人愿捉拿匪徒,反将其尸身匆忙入殓,如何都不肯再令官家查下去。
众人愈说愈是热闹,各有各的猜想,好一阵喋喋不肯休。
李清珏心事重重,亦在清晨时候亲往周府之外远远瞧过一眼,听着隐约可闻的哭丧之声,时而想到当初尚在人世的何家老小,时而又想到宫中犹自挣扎的平怀瑱……想若此事落到自己身上,要他如何才能狠下心来取其性命。
李清珏自问做不到,是以怜华今日所为,岂非将太子之志、养父之言视作性命重要?更怕是重于性命,才枉顾心中情意。
他这些年来收容孤子绝非行善,反是缠了满身罪孽,如罗刹般剥了筑梦上下百余人魂。
身侧盈着路人的闲言碎语,李清珏不欲多听,浑浑噩噩地拾道独返。
藏玉巷白日空旷,时辰尚早,往来无人,一重重谢客楼门显露出夜里罕见的冷漠疏离。
李清珏回到楼中,步履沉重地行上二楼,到一处门前停下,逸神倚着廊壁,暗想怜华昨夜所言,此处确乎留不久了。至如今他仍不得不自私缚着楼中死侍,非得等到平怀瑱登基之日方可放手——唯独怜华与容夕,他是多一日也不忍。
他早该有此念头,到眼下为时已晚,但好过再错下去。
兀自思索良久,室内忽起动静。
门内人一番打整向外行出,方一推门便瞧见了他:“爹爹?”
李清珏眼底凝着容夕极为陌生的颓唐,与他轻声讲道:“你同怜华走罢。”
容夕愕然。
“你与怜华已不年幼,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安身?此番离去,再与京中诸事无所瓜葛。”
第七十八章
容夕诧异非常,万没料到会听他说出这话,好半天不知如何作答,许久过去才将心中翻滚浊浪平平整了下来。
方还笃笃不容回绝之人已失尽力气,故作泰然之言一气呵成,末了整个人往后退开半步,直退得再无可退才贴墙合眼,漆黑双目里仿能看见当年襁褓中的两个婴孩儿,若还能够……
若还能够反悔,他李清珏绝不教此二子认他作父,“爹爹”两字,当唤给温情人家慈眉善目者听,那才是世间天伦,凡子厚福。
可如今种种已成定局,容夕听罢此言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摆首反驳道:“爹爹忘了,我与怜华姓李。”
李清珏倏然睁眼,但见容夕带着半面微愠怒色延廊离去,是这十余载间仅此一回与他置气。
他忽觉好笑,胸口疼得好似将裂,想容夕懊恼确在情理之中,是他太过荒唐。
楼外青天浓云蔽日,京里方还布着煦暖晨阳,转眼就飘起了碎雨。片刻后雨势渐长,李清珏被坠地雨声拉回神思,记起容夕离开时未携油伞,匆匆取来两柄追出楼去。
然而容夕已远,整一巷里不闻人声,李清珏执伞寻向外街,淅沥水滴如豆砸落头顶纸面,身侧路人或撑伞悠悠,或抬袖遮首踏水小跑,瞧来皆陌生。
李清珏行过几条长街,雨至倾盆,伞已难蔽,道中更为空旷少人,眼瞧着是寻不着了,不得不无奈放弃,安慰想着容夕兴许已寻得避雨处,于是沿途而返,任足下成溪水流湿透淡青鞋履。
如此行了半途,心下始终难安,他又驻步停下撑伞立了好一阵子,换道往赵府去了。
李清珏几经犹豫,原不想赶在这样的气候里嘱人传话进宫,令平怀瑱冒雨前来见上一面,但思及昨夜之事,伤怀之余不能忘记事态严峻,确该早些告与他知。
濡湿鞋袜黏得双脚愈渐发凉,李清珏耐着不适敛眉疾行,一身薄衣连片润透,待到赵府才知平怀瑱赶巧竟已在此。
年幼门童不识他身份,只知这位大人每每前来,所为之事多与太子有关,一面揣度着拿他当个智囊门生,一面想着赵大人的教训闭紧了嘴,半字不道半字不问,闷着声替他启门。
此行仓促未能好生准备,李清珏便不收伞,顺手压低勾勒出淡墨山水的素雅伞檐遮住大半面貌,对那小门童低声问道:“赵大人可在府中?”
“在的,”门童听了问话开口回他,“太子爷也来了,同大人在花厅里坐着。”
李清珏意外一霎,点了点头向花厅赶去。
夏雨自廊角滚落,滴滴缀连成线,折着过云而出的少许余阳,行走间遥遥望去,偶有几下能被琉璃般的斑驳光华给晃了眼。
李清珏望了片刻收回目光,耳中传来熟悉人声,大抵是听着了廊里足音,当下止住交谈未再低语下去。直到数步之后他行至门厅跟前,偏头望向室外的那人才微有一愣,松了眉心温和唤道:“清珏?”
李清珏收伞入室,踩出身后几双湿漉漉的鞋印。
平怀瑱方才展开的眉头霎时又拧作一团,顺着那印子望到他脚上,见那双鞋被水浸得颜色都变深几重,若不是赵珂阳在旁,怕已忍不住蹲**去替他打理。
“赵大人,”李清珏先作问候,道话间随赵珂阳示意动作随性把伞给搁置脚边,罢了再将目光挪回平怀瑱面上回他疑音,“我本有事相寻,赶巧太子也在此处。”
“怎么湿成这样,”平怀瑱不问何事,着实无法视而不见,禁不住话里一番责怪,“如此大雨,撑伞有何用,既要出行便该嘱人驾车。”说着才见他所执青伞并非一柄而已。
“无碍,这时节不寒人。”李清珏尚不知赵珂阳早在数年前就已识破他二人之间情意,只怕平怀瑱过分关切,摆首简短应了两句,旋即话入正题道,“我今来府中实有要事相告,与朝中刑部侍郎周君玉有关。”
平怀瑱余下诸话只得暂且咽了回去,闻言又觉惊诧:“我出宫前来正是与舅舅细说此事,那周君玉素来与人无仇,暴毙一事太不寻常。”
李清珏顿了顿,抬眼向桌畔两人坦言。
“确非寻常……杀他之人乃是怜华。”
平怀瑱意外至极,一时无言,与赵珂阳蹙眉相看。
事至此,李清珏便将前因后果粗略说与两人听,话里有意隐瞒部分,不愿令他二人知晓怜华秘事,只大致讲了周君玉生前与武阳侯私会种种,心下所忧道出口来:“依怜华所言,昨日周君玉正与武阳侯相会,想来筑梦已不安稳。太子,此楼留不得,楼中百余人等当尽数迁往别处。”
平怀瑱沉默颔首,独自思忖片刻,知迁需得迁,但不知迁至何处才能容纳百人且不至招人耳目,徘徊间听赵珂阳摆首道:“说来京中已无上选,不妨出京入山。”
闻言不禁眉头更深。
离京隐匿本是良策,可所谓死侍本是为了险局而生,届时如影随形,出入相随,近在京中才最是得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