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宣帝却是面不改色,默声思量少顷,继而又问:“此事可与太子有关?”
“无关。”
“既如此,太子何罪之有?”宏宣帝复又落出与方才相似之言,不过已非疑问之意。
平怀瑱心有动容,知父皇至此仍对自己深信不疑。
宫中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世人皆言皇家父子无亲伦,可他有父为君,三十余载从不疑他。他行此一路,愁兄弟夺嫡,愁君王不辨忠奸令他惨失何家,但从不愁父皇与他之宠之信。
平怀瑱喜忧参半,心境复杂难言。
片刻后他压下所有纷繁情绪,回道:“儿臣之罪,一罪在未有提防,未能使父皇免受毒苦;二罪在未有远瞩,教那宫人死无对证,引来己身猜忌。故请父皇降罪儿臣。”
宏宣帝不作反驳,兀自思忖着不知作何权衡,其后竟微一颔首认了他所陈之罪。
那颔首之举一时间惊得王公公满身冒起淋淋冷汗,颇为太子心忧,而那汗未滑落又闻宏宣帝命道:“传朕口谕,将太子禁足旭安殿,此案未明前不得出。”
王公公身子一颤:“皇上……”宏宣帝冷眸瞥来,余下之话便被噎得没了声音。
平怀瑱俯首谢恩:“儿臣领旨。”
宏宣帝疲惫闭眼,太子以戴罪之身离殿远去,数日来长留养心殿之子不得不暂远身畔,岂会当真舍得。他听着步伐渐远直至再不入耳,开口唤道;“王成德。”
“嗻,”王公公立马应声,转身面向皇帝,“皇上,奴才在。”
“待入了夜,你亲往凤仪殿行上一趟,”宏宣帝话至此稍作考虑,好一会儿过去,将缜密后话缓慢告知,“太子身处逆境,皇后该有打算。”
王公公诧异抬眼,忘了回话,直到对上宏宣帝满含深意的双目,才惊得垂首应是,片刻前那担忧悲愁俱都散了,暗叹着皇帝不愧为皇帝……宏宣已是三十七年,宏宣帝为帝此久,心思自是旁人比不得的深。
帝王行事其实从不顾谁家清白谁家冤,一行一举,只为固皇权,保江山。
如今假意禁足太子,实为护他;当年痛斩何家,不也是为了那丝儿“万一”而换太子一个“万无一失”么?
道是无情却有情,只是此间对了几许,又错了几许……王公公岂敢说。
他敛尽所有思绪,且应宏宣帝之命,如过去的数十载间,但管以此身此命效忠于君,不问是非。
残阳依山而落,晚霞如脂涂暖天际,似红玉般的浓浓卷云随日没逐渐覆上一重紫光,至霞光散尽终成暗色,如幕遮蔽天与地。
夜来王公公守着时辰伺候宏宣帝服罢汤药,顾他睡下,转身独自出殿,寻着少人宫巷绕行前往凤仪殿。
比之时有低咳的养心殿,皇后所在之处显得幽静不少,白日里宫人出入便有意放轻手脚以免扰了皇后休养身子,到夜间各自散去,此处则更为悄无声息,仿若无人。
不过声虽浅,待入了殿内,那浓浓药味儿倒不比养心殿淡上半分。
王公公无声叹息,拧着眉心行至帘边,放轻声低唤:“皇后娘娘,奴才王成德,来跟您请个安。”
皇后头疾正作,了无睡意间听珠帘外传来人声不觉受了一惊,缓过神后想着“王成德”三字,顿又诧异愈甚,想起宏宣帝遭人下毒之事,当下支身欲起,示意雁彤替她唤人进来。
雁彤俯身扶她,一边侧眸向那来人处低声应道:“王公公请。”
王公公得此回话,隔帘一礼这便迈入内室,往前数步重复道:“娘娘,奴才来给您请安。”
皇后轻吸一气,胸膛里急跳不休之物骤然疼了疼,知这宫里定又出事了。
王公公抬眼往她不安面上瞧去,猜得她尚不知情。
想来今日牢里的几位都是谨慎性子,不敢张口妄言胡话,瞧见的全都给好好压在心里头了,以至太子受疑之事暂未在宫里传开。
“这时辰,王公公同本宫请何安?”皇后平下心跳镇定问他。
王公公未立即答复,闻言缓步更近床榻些,好令说话声能再轻几重,尔后终将今日冤情细细述过一番。
皇后听罢但觉头痛欲裂,身旁雁彤亦红了眼角,手指生颤——皇上遭人下毒本已教人忧思重重,不想今日愈演愈烈,那胆大妄为之人竟把罪责栽到了太子头上来!
“娘娘,皇上教奴才同您说……‘太子身处逆境,皇后该有打算’。”
王公公话落凝神竖耳,寂寂一室间不愿错过半丝儿动静,等着皇后开口应他。
然床榻间再无声响,皇后于此言后坐如石尊,伴着磨煞人的钝痛头疾,脑里闪过千万事,久久不得平息。
半晌,她彻底明悟了皇帝深意。
太子身陷囹圄,宏宣帝派王公公传此话与她,是要她救太子脱身而出,重得清白。
此事道来仿佛格外容易,偌大一座皇城,年年冤死之人不在少数,这宫里的奴才命如草芥,不论愿与不愿都可为主而死,许一觉睁眼便身首异处了。
为救太子,她本不得不行此残忍之道,可今次之事偏是不同的。狱中杀那宫人灭口者尚未大肆宣扬太子弑君弑父之嫌,当是等着看宏宣帝将如何处置了他。置得重了宏宣帝不舍,可置得轻了,对方岂肯善罢甘休。
轻易寻人顶罪,怎能令那未如愿之人收手?
皇后确信无疑,此番若不削下一块肉去,宏宣帝仍有为人毒害之险,太子亦仍有为人忌惮之理,而宏宣帝定也已然思及这层。
是故那顶罪羔羊不可是别人,只可是她,是太子嫡母,这正宫里的主子。
皇后极慢地掀开锦被,着一袭素衣坐直身来,双足试探着在塌畔寻了一阵,直到雁彤俯身为她取过鞋履穿戴整齐。
“王公公,”皇后整了整散发,空洞双眼无神向着前方,正襟危坐,字字如刃割在室里两人心头,“请王公公回皇上的话……下毒之事是为本宫指使。”
“娘娘!”雁彤盈眶泪水霎时倾涌而出,扶膝跪于身前。
王公公颤着双唇也俯身跪下,而那话语未尽,仍笃笃往他耳里落着。
“皇上身骨不复从前,太子周遭狼犬伺伏,举朝人心惶惶。本宫经夜难眠,与其夜夜如此,担忧着太子不知哪日便为人害去,不如尽早助他登基……本宫一时糊涂,已知悔了,请王公公代告皇上,太子毫不知情,治本宫一人之罪罢。”
“娘娘……”雁彤按紧她双膝,不敢在这静夜中高声唤她,隐忍哽咽着摇头,“娘娘万不可如此……娘娘!”
皇后狠心低斥:“快去!”
王公公身子抖个不停,眸里盈满了酸涩眼泪,抬袖一抹从地上爬起身来,还欲开口再行劝上两句:“皇后娘娘,您……”
“去!”皇后覆掌扣紧床弦,击出掌心一道红痕。
王公公语塞,双足沉重地回退数步,至帘旁顿了许久,咬牙转身去了。
室外朗月高悬,薄光如霜,颇觉夏不似夏,凉如惊秋。
第七十五章
灯芯寸寸燃尽,夜风入笼微惊了火舌,将室里映墙浅影摇晃一番,复暗几许。宫婢手持兽形油盏巧步行来,轻柔揭了六角翘檐的半透山水罩,缓将灯芯拨了几拨。
平怀瑱临窗静立,双眸自栏外一轮清月敛回,侧首低令:“不必添了,下去罢。”话落再将目光移走,如前只凝着悬空之月。
宫婢不言不语地止了欲添灯油之手,重将灯罩拢回,躬身退了出去。
残余晦光继而一摇一晃地盈着几丝亮,平怀瑱稍感疲乏,垂眸望见足下一片阴影。影中人同他久立于此,如已生根在地,覆着冰凉冷硬的依窗一隅,相生寂寥。
这影伴了他多少个年头,得意时、落寞时,万千宠辱,终在这一刻化作无光无色且不可触碰的无尽沉默,教他忽而感到荒诞可笑,觉得这宫里无人不可恨,无人不可怜。
这样久的时日里,他从未想得明白,此间人一个接一个,奈何非要活得如鬼煞,定要斗得你死我活、头破血流……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又如何能不与人争斗。
说到底,在这地方谁都不得收手。
平怀瑱以掌扶栏,紧了紧指骨。
时辰静走,身后有脚步声传来,他敛回神思,烦躁间不免失些耐心,未回头便斥道:“下去。”
那足音随之一顿,罢了人却未去,在这话后如旧往前数步,从身侧拽了拽他流云倾泄的连片袖摆。
平怀瑱意外回首,眼前人轻声询道:“何故连人也不愿见了?”
来如清风拂面,平怀瑱不答,将忽然现身宫中之人紧拥入怀,臂间力道如锁缚得人难动分毫,许久才极缓地松了下来。
李清珏任其拥着,在那扑面而来的笼身气息里觉出几许不安与茫然,是长久以来平怀瑱少有外露的狼狈形貌,想来此番之事着实将这贯来骄傲果敢之人给划出了一道剧痛创口。而他比旁人更懂太子,知平怀瑱之所以如此,是因遭人诬陷之余,确曾亲手喂宏宣帝服下那毒,以至真真假假,令太子终有不孝罪过压在心上。
可平怀瑱如此,他却不必如此。
宏宣帝于他有仇无恩,即便遭人谋去性命,李清珏也断不会生出半分同情。眼下所念皆为平怀瑱,否则此事又何需他来劳心。
李清珏凝眸想着,眼底漠然一瞬即逝,轻抚着平怀瑱后背,顺着脊骨一下下予以安慰,觉他稍有平复后道:“有惊无险,太子无需过于消沉。”
平怀瑱闻此一句好算静了下来,偏头在他鬓间浅吻,问道:“此事压得密不透风,宫中尚且少有人知,你如何知晓得这样快?”
李清珏不奇怪他出此一问:“旁的事便罢了,但太子禁足,身处不利之地,你身边自会有人及时告与我知。”
平怀瑱闻言失笑,沉沉叹出一息,倒比方才觉得好受许多,片刻后又道:“父皇将我禁足,实为护我。但我囚在这旭安殿里无所作为,未免太过被动了些。”
“以静制动,但观其变。”李清珏来时路上已有衡量,想平怀瑱此时实在不宜强出头。宏宣帝既有心保他,不妨顺势抽身而出,如此还可保有周旋余力,好过被缚事中难以挣脱。
平怀瑱闻言颔首,不及作答,闻外殿堂间惊出一声响。
晦涩宫灯遭人不慎撞翻在地,原就不明的烁动火光闪了一闪彻底熄灭,暗里有一人慌张闯了进来,不知是谁,令平怀瑱胸中一跳,抬袖挡住李清珏面容。
而这莽莽撞撞的眼前来人实是蒋常,入殿后并不待他质询半字,亦不疑他身旁有人,只过帘扑跪在地,张口急道:“出事了太子!凤仪殿……”
平怀瑱借着月光瞧清蒋常眉目,听话里三字陡生担忧,骤将牙关咬紧。
“雁彤姑娘被皇上罚进了掖庭宫去,娘娘她……”蒋常声起颤抖,喉口哽了哽哀道,“皇上将娘娘打入冷宫,已去掌宫之权……”
平怀瑱周身似浸寒冰,旋即又有如火炙心间,霎时目呲欲裂,怒从心起,连替李清珏挡面之手都紧攥成拳,狠狠地甩袖而下。
李清珏堪堪在他抬步时将人拦住,阻肩劝道:“太子要出这门,也当听蒋常道个仔细。”
平怀瑱瞠目与他相望,良久从他眼里拾回几分理智,松掌合眸,回退半步,反手将窗栏阖拢下来。
殿里光更弱了,蒋常抬首向着窗畔两道模糊身影低低述道:“雁彤认了下毒之罪,皇上念其多年劳苦之功,留其性命,贬为末等宫女罚入掖庭宫……皇后娘娘因管教不力而受迁怒,这才领了罪,怕是人已在去往冷宫的路上了……”
不甘、怨愤、震怒,诸多寒意于话间尽涌入脑,平怀瑱再不听了,抬手在李清珏臂上攥了一攥,好一会儿低哑道出“等我”二字,转身大步向外行去,一路行着,脑中尽是冷宫萧索模样——那处地方久无人息,夏时窒闷,冬来寒凉,皇后如今身骨虚弱,不知如何受得住。
他绝然未曾料到,为予他清白而出面顶罪的,竟是这本该稳如泰山的凤仪殿,更不可料的,是分明知晓皇后无罪的宏宣帝,竟默许了凤仪殿担责之行,将雁彤荒唐定下罪来,要他怎不恨极这代价。
长巷月下驾辇缓行。
辇上人发髻不及细挽,青丝随辇漾如流瀑,承凉月之光尚可清晰瞧得道道夹杂其里的刺目白缕,遮了覆背凤袍上那只衔花彩凤。富贵牡丹栩栩如生地绽于衣带间,覆着日渐消瘦的盈盈一腰,在这端庄不可冒犯的一袭威严里不经意泄出一缕似有若无的颓败。
皇后目不斜视地凝着前方,仿佛还同从前一样能瞧见月星光华、染朱宫墙,唯有眼角隐红让那面上情绪裂出半分破绽。
虽遭惩戒,但皇后分位不失,整一凤仪殿的守宫宫人只留了不足三成,余下所有尽伴辇旁随行,与她同往幽寒冷宫。
此一去不知时长,只可惜人中无雁彤,是连她最后一双眼也暗下去了。
皇后目有酸涩,颇觉无泪可哀,听着耳里众人足下行路声,暗感恍惚,好似宫道无尽长,就此要将余生行罢……然而原该一成不变的足音里,又有一道略显不同之声疾疾近来。
她顿将无神双目睁得大了些,扶稳驾辇向着来声处转过身去。随即那声缓了下来,来人一步接一步渐近身旁,驾辇随之停驻不前,慢慢地落到地上。
平怀瑱未至冷宫便赶上了一行人的步子,口有徐喘,平息着起伏胸膛,近前弯膝蹲下,覆住皇后置在膝上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