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雁彤见她不逊,面上神色万分揶揄,不禁怒不可遏,偏却拿她没个法子。
宜妃得意不已,撑肘懒散倚在榻案上,阴阳怪气地继续寻她不痛快:“雁彤贯来不喜本宫,本宫敬你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素不与你计较。但今日本宫好意探望娘娘,你却这般以下犯上……”
话未尽忽有平静二字将她打断:“起来。”
室里骤然一窒,皇后稳稳靠坐床头,诚然双眼不可视物,但心中比及从前任何一刻都更为清明,不怒亦不悲,唯以高贵姿态强压着她,缓一开口便予之如山压力:“本宫未允你坐下,便好好站着讲话。”
宜妃愕然不语,未料事到如今她仍能摆出高高在上之态,丝毫不见自哀颓废之色,难免倍觉羞恼。怔愣未及反应间,又有一道冰冷人声自外传来,更不与她客气:“皇后叫宜妃起来,宜妃半晌不动,难不成是双耳失聪?”
雁彤眸光微亮,似在瞬间抓住坚韧稻草,抬首望向来人处。
平怀瑱挑帘入室,冷冷瞥了榻上半眼,脚步未歇地行至床畔去,行礼后再近皇后些许,握住她静置锦被外的手掌,复又开口时声已轻缓温柔:“母后,儿臣来了。”
宜妃咬牙起身,到底是没那胆量在太子跟前放肆。
“太子来了。”皇后反将他手指捏紧,面上盈起一分神采,脑里清晰勾勒着爱子的眉目唇鼻,缓缓笑了起来。
“嗯,儿臣来陪母后说说话。”
平怀瑱只字不提她失明之事,只与她絮絮讲些旭安殿琐屑,把那生事宜妃晾在一旁不顾。他这边有意置之不理,皇后倒是当真在说话间把人给抛到了脑后去,不慎忘得干净。
宜妃遭此羞辱怒不可言,好一晌过去,直在榻旁立得双足酸痛才皮笑肉不笑地扰了两人母子情深,幽幽笑着告礼:“看来嫔妾今日不受待见,如此便不扰皇后与太子了,嫔妾择日再来探望娘娘,先行告退。”
“宜妃何需再来,”平怀瑱不拿正眼瞧她,轻描淡写撂下讽刺,半分颜面不留,“若实在闲来无事,不妨替六弟多抄上几卷佛经备着,不定哪时就能用上。”
宜妃骤然瞠目抬首,狠狠咬紧牙关,一瞬神情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去。半晌,那恨意才渐消渐隐,缓缓沉入幽潭深处,复将虚情假意挂上,挑唇角福身拜离。
“太子所言,本宫记下了。”
垂帘泛起一阵轻晃,声如涟漪落入皇后耳里。
如今只可闻声辨景识人,她听此动静知是宜妃去了,想着最后那不平几字,捏一捏太子指骨道:“早已隐忍数久,与她周旋多年,何必到了眼下还逞一时嘴快?”
“母后乃后宫之主,而我为当朝储君,宜妃不论如何都不该在母后跟前失了尊卑规矩。”
“你所言自是在理,但后宫之事,该由本宫亲自管教她,你不必寻来麻烦。”
平怀瑱何尝不懂,可方才一幕看在眼里,岂能由着那嚣张妇人将自己母后给欺负了去。他想着不道出口来,只轻轻缓缓地将皇后之手好好放回被里去,顺着她的心思宽慰两句道:“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她若不生事,儿臣自也没那闲心置喙她。”
皇后闻言颔首,被里手掌忽地触不到平怀瑱,不慎起了一霎失落惶恐。然她面上未露情绪,不愿令平怀瑱心生忧虑,温和带笑道:“太子早些去罢,本宫知你忙碌。皇上龙体抱恙,多有需你分担之处,你莫教他失望才是。”
多年相伴,平怀瑱如何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不忍戳穿便随她道得轻松:“儿臣省得,不过今日算不得忙碌,想多陪陪母后。”
“瑱儿,”皇后蓦地唤他昵称,声轻如飘絮,亦稳如磐石,“母后眼虽瞧不见了,但心是明的,母后这颗心,全在你身上了。”
平怀瑱心里一痛,应道:“儿臣明白。”
那颗心多年以来确乎全在他身上。
分明是后宫正主,豆蔻年华明媒正娶进了王府去,到后来宏宣帝临政,她便从王妃摇身一变做了皇后。外人眼里她一路行得平坦顺遂,荣华盈身,却唯有自己识得其中苦,知此生从不争宠,不是心中无爱,而是看得太清,知情爱二字在这宫墙里头向来与己无关,故不强求。
自将平怀瑱接到膝下抚养,皇后这数十年年华,便都为他而活。
平怀瑱少时兴许不够明白,现如今既知身世,就似心有澄镜,所以皇后所言短短数字,他全都听得懂。
殿外宫婢呈新药入室,平怀瑱亲自接到手上,执勺匀了匀,仔细着为皇后喂饮。此一刻不提其他,不闻人心险恶,不见前路曲折,但有慈母在旁,则如煦阳罩身,驱了多年的彻骨寒。
第七十二章
这边宜妃带着拂冬告礼离开,行在道上气还未消,不想往这凤仪殿来上一趟,原是打算予人不痛快,没想到反是给自己寻了满身难受劲儿,实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宜妃脑里转着平怀瑱方一入室时讽她之话,道什么“双耳失聪”,可不就是为那瞎子出气么?
她嘴里狠狠咬碎“太子”两字,驾辇之下人多耳杂,旁的话只可万分憋闷地暗自隐在心里。
她指望着六皇子有朝一日取而代之,替了平怀瑱的储君位,往后登基便尊她为太后。只待那时,她才是后宫之主,再不必瞧谁脸色,万里江山皆是她儿掌中物。
眼下皇后瞎了双眼,岂不正是天相助也。
皇后虽为正妻,但多年以来荣宠比不得她。任那年轻貌美的新人逢年三三两两地送进宫来,亦都不过是些过眼浮云,哪有一人能压了她的风头。
在这宫里,唯皇恩是权。
“拂冬啊,”宜妃弯唇冷笑,十指红蔻丹,纤若无骨地扶着驾辇侧栏,所言之话意有所指,“皇后娘娘眼疾闹得厉害,怕是没那精力打理后宫琐事了,本宫当否为她分担一二?”
拂冬顿时明了她的用意,心道还是主子聪敏,刚在凤仪殿中不论受了多少气,这一回神就能想出最要紧的法子来对付,抬起头来欢喜扬着细眉回道:“娘娘说的是,皇后那眼瞧都瞧不见了,怎宜操劳?若要打理后宫诸事,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呢。咱们娘娘体贴贤淑,自当为皇后分忧,皇上知道了定要夸娘娘几句!”
宜妃听得舒心不已,方受那一顿子闷气散去不少,团扇半遮面低低笑罢,当下命人换道,一路轻晃着往养心殿去了。
到时宏宣帝正服罢一回汤药,弥漫整殿的浓浓草药味不比凤仪殿淡上半分,宜妃原为皇后遭遇幸灾乐祸,此刻遥遥隔着珠帘望去榻上,心底竟起了一阵针扎似的刺疼,暗喜转瞬即逝。
王公公向宏宣帝请示罢,折回帘外躬身请她,撩起珠帘迎她入内,惊出一片琉璃碰撞的脆响。
宜妃微蹙眉行至龙榻前盈盈福身,宏宣帝一开口便咳了起来,难将话好生道出,抬了抬手示意免礼。她忙上前去为宏宣帝轻抚胸膛,眸里倒是真真的心痛,隐约泛起一重水雾,生怕惊着眼前人般极为低声道:“皇上莫急着讲话,服些温水许能好受些。”
拂冬察言观色,闻话立马转身至桌旁斟水,送到宜妃手上。
宜妃稳稳捧着,好一会儿候着宏宣帝不再咳了,小心翼翼地呈杯上前,服侍他缓缓饮下。
宏宣帝舒坦些许,经她温柔伺候一番,咳疾发作亦不觉心堵,拍拍抚在胸口的酥软手掌,缓了会儿气怡然道:“朕久未往秋华殿去,你倒还记着往养心殿来。”
“嫔妾日日记着念着,确是不敢前来,”宜妃承着手背暖意轻声回道,“嫔妾唯恐扰了皇上清净,时常行到半途又生生折回……皇上若不嫌弃,嫔妾往后便多来陪您解乏。”
宏宣帝不置可否,未应她好是不好,只顺眉一笑,将那手掌覆得更紧了些,又道:“朕今日听闻凤仪殿那边的事,皇后如今也越发不比从前了,朕明日去看看她。”
“皇后瞧来神容尚好,皇上安心仔细着龙体才最是紧要,”宜妃垂眸掩下眸里妒色,出口言辞分外识大体,“嫔妾晌午时分亦听闻了凤仪殿中事,心下担忧去探望了皇后,瞧得那眼确乎……好在皇后娘娘身子还算好的,虽目不可视,但未显虚态。”
“你有心了。”
“嫔妾应当的,”宜妃见水到渠成,时机正好,稍一停顿委婉道出此行所为之事,“皇后打理后宫操劳不已,眼下身有不适,嫔妾怎忍不放在心上?若是能够,嫔妾只愿能为皇后分忧才是。”
宏宣帝觉出她话里有话,刻意不答,直待她说下去。
宜妃半晌没等着应声,犹豫着多加试探道:“皇上,皇后当需静养,不宜劳累,且双眼染疾实有不便……嫔妾平素闲来无事也不怕辛苦,恳请皇上恩准嫔妾解皇后之忧。”
“如何解皇后之忧?”
宜妃斗胆直言:“请皇上准嫔妾代理后宫要务。”
话落一片静默,宏宣帝凝眸沉思,暗将利弊权衡。
宜妃整颗心紧张骤跳,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面上神情,期待之色不加遮掩。然而等了许久,只等着宏宣帝收回手去,不再与她手掌亲密相贴,忽便疏远三分。
宜妃心中一凉,果不其然遭他回绝:“宜妃一片赤诚,朕心甚慰,不过后宫事杂,你从未经过手,比不得皇后娴熟。皇后虽眼不能观,但身边不乏可用之人,理当难不着她。你不妨清闲自在些,不必躬身劳碌,平素无事多来陪朕说话罢。”
一席话似为她着想,关怀备至,然个中深意宜妃怎不听得明明白白,当下心寒不已。她抬眸温婉露笑,手掌仍为他抚顺着胸膛,好似毫无芥蒂般回道:“是,那嫔妾便依皇上所言,不操这心了。”
宏宣帝颔首,合了双眸歇息。
不远处拂冬惶惶垂着脑袋,隔着几丈远亦能猜出宜妃定是满心不甘。来时路上两人俱当此事志在必得,毕竟皇后所患并非普通病症,是连双眼都给瞎了,孰能料到宏宣帝仍要她捏死了手中权柄,宁可把后宫上下之事交到一个瞎子手上?
拂冬如何都想不明白。
殿里寂寂再无交谈话语声,如煦暖艳阳外罩着一层寒冰。
宜妃留在殿中伴了皇帝约莫半个时辰之久,离去后面上未余一丝柔色,霜雾浸透双眼,面沉如冬水。
帝王无真情,她早该懂了,只可笑这些年来她却实有真情。
纵她数年间于暗处行事大胆、阳奉阴违,但每于宏宣帝跟前,她总是情深意切,确将此人视为天地,虽非正妻,仍把他当作丈夫来敬来爱,心心念念痛他所痛。可宏宣帝令她宠冠后宫,给了她高高在上的地位与满身荣华,却终究不愿给她凌驾于皇后之上的权力,甚至并驾齐驱亦绝无可能。
她其实从来都是清楚的,只是骗了自己太久,未到时候亦无甚机会打破心中自以为是的情爱念想。
到今日如有一记火辣耳光落在面上,她才发觉是该醒了。
宏宣帝不爱她,爱的只是这温柔乡、芙蓉枕,爱他身为天子被她这妇人伏低姿态仰视、体贴的滋味,爱一切快活与欢愉,唯独不爱她这个人,所以连带着也绝不会爱她生下的儿子。
是故六皇子仅可同她一样,被宏宣帝锦衣玉食地惯着,而绝不会放任他过分沾染了“权”字。
若说宏宣帝心底可还留有一丝儿真心,那恐怕全都给了一个死人——已故的静妃。他偏宠太子入骨,怎说不是为了那个女人?皇后之权不可旁落,不也终是为了太子么。
早便知晓的理,非得等到此时才肯告与自己听。宜妃自嘲轻笑,指甲用力抠在扇面上,将那生霞丝精绣的芍药挠破一处。
“娘娘……”身侧拂冬心惊唤她。
宜妃回神,目光随手落下,御赐的宝贝,京里京外仅此一件,殊荣尽给了她,然又有何用?
同样是扇子,一把不过是赏玩之物,恰似貌美之人,赏心悦目即刻;另一把绘满壮阔山河,分量厚比千金,将连片疆域都给托付了出去。
那是她耗尽心力也为平怀颢求不来的东西。
既求不来,那便不求了,她要亲手去拿去取。
“他今日回绝于我,情意算是断了,”宜妃出口之声再没了仰慕之情,指腹轻磨着团扇破损处,幽幽道,“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
浓云骤涌遮天蔽日,方还刺目之阳转瞬暗了下来,似有落雨之兆。
及至酉时,京城果然下起瓢泼夏雨,落地击尘,空气里漫着泥土香。
因气候之故,今日天色暗得早上许多,平怀瑱不顾蒋常阻拦,趁夜出宫又去了藏玉巷,下马车时湿了半片衣袖。
李清珏房门为人叩响,启门瞧见来人不无惊讶,蹙眉迎他入室,问道:“落这样大的雨,还出宫做什么?”
平怀瑱反手锁上门扣,拥他入怀无间亲密了一会儿:“不知为何,每每逢着雨夜,总是格外想见你。”李清珏无言,手掌贴着他微润衣裳,想他定是淋了些雨,欲唤他更衣却如何都推不开这人,只得继续听他低着嗓声絮语:“……之前你未归京,我想你想得入心入肺都无计可施,今你近在宫外咫尺之地,要我如何忍得不来见你?”
李清珏听得心软,随他声轻了许多:“那你也该传话与我,好教我去赵府等候。”
“雨落得大,我不愿你外出。”
话落听着一声无奈轻叹。
“罢了,我叫人烧水供你沐浴,你先换身干衣。”
“好。”平怀瑱与他贴面轻落一吻,未松手臂放他离开,先将欲说之话道完,“你同我一道沐浴,今日宫中事多,我与许多话同你讲,亦有一事需你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