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珏闻言正色,这便转身去了。
楼里小厮手脚利落,不多时烧好新水,使唤着几名身强力壮的后院仆人提水上来,倒进备着半桶凉水的宽敞浴桶中。平怀瑱待人走后自外厅屏风一侧行出,揽李清珏同去宽衣沐浴,待泡进温水里,周身惬意松懈,才将宫中事缓缓道来。
李清珏面露惊诧,虽说早有所备,但仍在听闻皇后失明一刻生出几分意外怅然之感,心中喟叹复杂难言,只能稍作安慰,手掌稳扶着平怀瑱后颈道:“你莫太过伤神。”
“嗯,”平怀瑱微一颔首,后又苦笑摇头,“我从入春伊始便为此事忧心不已,有时梦里见到皇后双目失明,醒来久久不能平息。这般担忧得太久,真到这一时反倒能好好认了命。”
李清珏将头枕在他肩上,无话回他,用胳膊将他紧紧揽着。
少顷,平怀瑱从哀色中抽身而出,慎重道:“我想了一想,母后现下行动不便,更担心为人趁机加害,不妨安置两人在她身边暗中保护。你手中若能空出人手诚然最好,宫中那些实难予信。”
“好,”李清珏知他所需安排之事当是为此了,笃然回他,“我明日择出楼里二人来,至于如何进宫、以何身份长留凤仪殿,还须你想想主意。”
平怀瑱觉贴靠在身前之人身软如棉,忍不住温存抚他散发,和声应着:“嗯,你只管择出性稳可靠之人,余下诸事,我自有办法。”
第七十三章
两人在浴桶中细碎闲谈,从宫里大事到无甚紧要的诸多琐碎小事,从始至终语气轻缓,皆为附耳软语。
平怀瑱泡得浴水渐凉也不愿起身,只觉这一起来便该回宫去了,下回再见不知又是几日之后。他拥着李清珏在水中亲热一阵,伴着浅浅水动撩起一阵暧昧声响。
许久,那声才静了下来,平怀瑱抱李清珏出浴,拭净两人周身水渍将他安放温暖床铺间。干爽净衣叠放一旁,他却拾了来时为雨浸润的那身穿戴整齐,不多逗留。
李清珏在被里睁眼看他,在他俯身而下时伸出手臂勾住脖颈回他轻吻道:“下回莫来了,教人传口信于我,我在赵府等你。”
“好。”平怀瑱将他额上散发撩到耳后,复将他赤裸手臂放回薄被中,低头亲了又亲,不舍去了。
室内烛火被他走时吹灭,李清珏勾下床帐在暗夜里合眸睡去,脑里似有一念未及成形便模糊遗忘,困乏间想不清楚,只等着明日再说,迷迷糊糊地陷入梦中。
翌日转醒,已是日晒三竿时。
想来昨夜实在歇得太晚,那时未留意时辰几何,只记得藏玉巷透窗街灯都暗了数盏,光影朦胧,人声渐无。
李清珏一觉睡得舒适,忆起昨夜平怀瑱交付与他之事,想楼里百余人手实难挑选,容夕近来因事又不在身边,于是唤来怜华令他先行择出数位,再亲为一一过目。
这边怜华不知他用意,倒不过问干涉,但管依照吩咐将楼里上下尽皆召出,满满立了一堂,不出半个时辰精而简之,带了十位有余去到李清珏房中。
所择之人果具沉稳之相,各个面如静池,不露异态。
李清珏细细看去,目光自左往右缓缓掠过,在一人面上多加凝了小片刻。楼中之人他眼观十几年,无一不熟,更记得此位过往诸事,是自幼习武的一众少年孩童里最寡言少语的一个。
其名已在口中,李清珏当下唤出:“江良骥?”
那人闻声抬眼与他四目相对,出列一步单膝跪道:“属下在。”
“起来说话,”李清珏探手虚扶,待他起身后道,“今有一事需你入宫去办,倘要你择一人同往,你愿是何人?”
江良骥不问何事,李清珏未提之话他绝不轻易擅言,只循规蹈矩答他所问,侧回首往方才立于左侧之人一望。李清珏随之看去,是他自幼亲近一人,两人素来配合无间,确是相宜。
“属下愿与阳成同往。”
被提及之人即往前迈近一步与他比肩,向李清珏礼罢。
怜华目含问询之意望向李清珏,得他首肯先将其余人等带出房去,仅留此二人与李清珏详叙事由。众人散后怜华折返房中,亦好奇究竟何事需安置人手入宫,默在一旁听着看着。
李清珏再唤这两人一遍:“江良骥,吴阳成。今尔入宫,是为近身确保皇后周全,非新帝登基不得返。”
两人抱拳相应:“属下领命。”
李清珏安心颔首,深知此为死侍,他与太子所命所嘱皆会竭力达成,只要保皇后于宫中无虞,则可解太子后顾之忧。
余下所有尽人事而不安天命,殊死一搏,必得其果。
人选择定,李清珏当日陈信一封辗转送入宫去。
平怀瑱理罢朝臣所陈奏折已至浅夜,明月当头,漫天布着雨后初晴的璀璨碎星。他未乘驾辇,一路踏着如烟月影漫步回殿,入院见候了大半日的蒋常小跑迎出,有话欲讲未讲。
旭安殿内柔灯溢光,随风微烁,候着归来之主。
平怀瑱看了蒋常半目,继而抬步迈入殿里去。蒋常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过门槛回身拢门,整一殿中杳无闲杂人等。
因阅折久坐,平怀瑱身骨已乏,一袭朱袍亦生起道道皱痕。蒋常俯身替他理平袍摆,直起身后从襟里摸出一封书信与他,揣了半日早已透着暖。
平怀瑱接到手里,封外无字,当即料得是何人送来,满目倦意顿时散得无影无踪,迫不及待拆信展阅。
信里所陈,是已择定入宫人选,只待太子安排妥当将二人召去。此外尚有数字予他警醒,是李清珏昨夜遗忘之事,今日思之又思好容易想了起来,一并书在纸上,道宜妃值此关头断然不会安分守己,太子务必万分谨慎。
平怀瑱阅罢此言凝神细思,昨日听得风声,宜妃确有活络心思,皇后初一失明,她便迫不及待去向宏宣帝讨要权柄,不想碰了冷硬钉子。
一计不成不知还生何计,平怀瑱觉李清珏所忧在理,当戒备非常才可使皇后免遭她毒手。如此想来,筑梦楼那二人越早接进宫里越好。
平怀瑱莫敢耽误,欲将那两人安置宫人之中,伪作贴身太监紧随皇后左右,罢了又觉不妥,只怕宫人调度易生纰漏,若要旁人难以插手其中,非得是他太子之人方可。
思来想去,借赵柯阳太子太保之衔往他殿中侍卫里添上两人最是合乎情理,再由他拨去二人庇护凤仪殿,如此一来,宫里绝无人能说上半句不是。
然此一念及至翌日告与赵柯阳时却遭驳回,赵柯阳蹙眉不展,怪他思虑不周:“太子所虑不详,皇后毕竟是为女子之身,守殿侍卫难以近身,更难彻夜守护。”
平怀瑱经他提醒恍然大悟,立时两难。
“舅舅所言极是,是我不够严谨。既不便以侍卫身份行事,可还有何良策?”
“权衡其弊,自然是择其轻者从之,”赵柯阳拇指指腹缓压桌面,指下薄雾随他动作一生一灭,伴他低语,“伪作凤仪殿宫人最是可行,宫人近身伺候不易招来怀疑。至于宫中调度,掌宫之权现仍在皇后手里,想来暂且无忧。”
“好,便依舅舅所言。”
平怀瑱闻言颔首,早作安排,隔日将那两人接入宫中,遣至凤仪殿与皇后长相陪伴。左右无人生疑,只当皇后如今行动不便,这才添了多人照顾而已,算不得稀奇事。
如此平怀瑱总算安下一份心,不再终日记挂着皇后安危,如故每日晨昏定省,旁的时候多是精心伴在养心殿中,替皇上批折理事,于旁躬身侍亲。
然而百密一疏,我明敌暗,终难设防。
这日午后,宏宣帝服罢汤药睡下,平怀瑱替他解落垂帘,折返案后提笔蘸染朱色,细勾卷文。
室内宁静燃着一炉止咳清香,平怀瑱鼻翼间充盈素净枇杷味,颇觉舒缓之际,忽闻龙榻内过帘传出阵阵愈厉的咳喘声来。他心惊搁笔,起身疾步近榻,挑帘一瞬见宏宣帝正欲支起身来,厚掌紧覆攀龙雕云柱,手背青筋暴起,瞧来煞人。
“父皇!”
宏宣帝难以应他,胸膛起伏不定,数声后吐出一口浊血,溅红金丝细绣的明黄锦被。
平怀瑱触目惊心,无暇再顾礼节,侧坐龙榻探臂扶着宏宣帝后背,另一手承于颌下接了滴滴余血。
那掌心血渍先是殷红无比,片刻后渐转乌紫,平怀瑱心下一凛甚觉怪异,登时既惊又怒。
王公公闻声赶来,珠帘四漾险欲碰碎,他惶惶迈着步子,方一过帘便被太子瞠目低斥:“人都去哪儿了!愣着做什么,速传太医!”
王公公遥望着榻间血色惊得双腿发软,颤着嘴唇嗫嚅应下,寻回神智转身向外疾去。
宫人怀揣着重重惧怕,步伐仓促地进出里外,呈水换被忙于伺候。太医院一众医师如临大敌,面色沉沉地负药匣穿行宫墙之间,向着养心殿所在之处凝重赶来。
平怀瑱心惊胆战地等来太医,心有不祥揣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太医令诊脉之手,只怕所料成真。
时辰点滴游走,室如冰窒。
良久,太医令敛眉收手,起身回退两步,惶恐拜于龙榻前,身后数位太医亦随之跪伏在地。
“微臣惶恐,皇上此乃中毒之兆。”
此言一出,平怀瑱脑中顿生嗡鸣,闭眼深吸一气。
终是如他所料了……
宏宣帝今又吐血,竟是因毒所致。
汤药中经人投入索命血草,细研成沫,遇水即溶,无色无香。而他无所察觉,亲手一勺一勺,喂亲父服下此毒。
所幸毒不致命,太医来得及时,堪堪将余毒逼出。然宏宣帝经此一难身骨更虚,当下卧床不起,仿被抽了三魂七魄。
平怀瑱压下心惊之后倍觉震怒,下令彻查弑龙重案。
事关天子安危,宫中侍卫不敢怠慢,将整一养心殿翻得底朝天,当夜便揪出那名下毒宫人。宏宣帝昏睡之中无法亲审,平怀瑱将其囚于天牢暂行关押,未料待宏宣帝转醒后再为传唤时,那可怜宫人竟已惨死狱中。
阴森墙面终年不见天日,漉漉布着一层湿雾,其上青苔连片狂生,潮气扑鼻。
惨死宫人左手紧攥砖石,右手食指遭石锋割出几道深深伤口,血已凝痂,顺着墙面滑落在地。
平怀瑱顺眸往上,那道歪歪斜斜拖拽数寸的血痕之上留了两字血书,淋漓写着“太子”。
第七十四章
人存于世,素不可独善其身,此一理尤于仕途最甚。
君、臣、友、敌,脉络千丝万缕,密布成弥天之网,缚得网中人倍难喘息,举步维艰。
今太子局于网间,身负枷锁,芒刺在背,如有万千手掌扼喉,是要逼他坠入渊底。
血就二字冰冷生硬地嵌在眸里深处,平怀瑱一动不动地凝眼望着墙面,身侧阴寒铁栅浸染了多年的腥气,扑鼻熏得他不知当往前还是往后。
进退皆是夺命陷阱,此一时如立身高耸孤岛,周遭滔滔火浪猛蹿着欲将他卷入其中。他擅动不得,缓缓抬手,攥紧了粗糙栅柱,凹凸不平的点点铁屑硌得掌心钝痛不已。
在这静怒交织的窒息之感中,平怀瑱终觉自己想错了路子。
眼下我于优而敌于劣,那些人早已无余裕再去悠闲对付皇后了——他们要的,是帝王体弱如化蛇之龙、储君失宠似无骨之虎。
所以这毒才行七分、留三分,令宏宣帝身愈病然不至危矣,再令太子背这百口莫辩之罪名,好个一箭双雕,一计两全。
平怀瑱目有嘲弄,眼里宫人尸身已凉,当初为人作棋时可曾想过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宫里当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身后狱吏垂首不敢妄言,诧异眸光四下散落至足履青石、铁索镣铐,唯独不敢落到那染血墙上去,唯恐瞧了不该瞧的,晓了不该晓的。
狱深之处隐有水声传来,一滴复一滴,似是积潮雾气凝结成片,自牢顶接连不断地砸落地上,寥寥数滴涤不净此间充盈数百年之久的条条冤罪,却破了耳里鬼界般的宁谧阴森。
平怀瑱在这滴水声中缓将手收回,松了铁珊手心里冰凉一片,转身时狱吏侍从纷纷敛首让道,无人加以阻拦。他一路行往养心殿去,面沉无波,反在身陷冤屈的一霎心有止水般的静。
殿内宏宣帝汤药服了约莫一炷香的时辰,此后时醒时寐,昏昏沉沉地不算当真睡了过去。平怀瑱一步步行近榻前,默默无言地撩摆跪下,如此许久,榻上天子才似有所觉,睁眼侧眸,正对上其子那双无惧无畏之眼。
殿中除一愁眉不展的王公公再无旁人,宏宣帝撑肘欲起,王公公急忙凑近跟前伺候着,扶他靠坐床头,取过软枕当心垫在腰后处。
宏宣帝以掌攥拳,抵口微咳几声,眼睑下布着一重十足显眼的乌黑青影,侧首望向平怀瑱,见他此去天牢归来,身后未随他人,尚未询问即听他陈罪道:“儿臣有罪,下毒宫人不可提审,已身死狱中。”
宏宣帝闻言蹙眉,多年宫中行,对此虽觉心堵可并不意外,只怒君王仍在,行凶者也敢如此嚣张。他看了看久跪不起的平怀瑱,那面上一派正色,颇有一番不畏影斜之势,然深掩其里的几分无奈无力之感总有那片刻不觉表露,于是问道:“太子何罪之有?”
平怀瑱不加隐瞒,亦不急于开脱:“那宫人死前留有血书两字。”
“何字?”
“是为‘太子’二字。”
养心内殿骤然一静,王公公额角青筋“突突”跳着疼,拿眼偷瞅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