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心乐垂眸,模样乖顺,轻说:“是随了父亲,不过儿子蠢笨,想到其一,却没曾想到身边掺杂进来脏东西。”
本来以为会有一场免不了的家法鞭打,谁知道施恩择竟然破天荒地放过他,善解人意道:“罢了,第一次运药,出差错正常,今儿个是除夕,我也不想大过年的见血,回你自己院里歇着去吧。”
楚心乐直到回院里,都没想出来施恩择今日到底为何这般高兴。
尘凡一干人等在院中,见自家主子回来,一个个满头大汗地围过去,玉莲青竹二人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些什么,不过运药出事致使药材全丢,这可是件大事,生怕自家主子完完整整地去,遍体鳞伤地回,毕竟脖颈上刀口留下的疤,至今都没消掉。
“主子!”尘凡跑得快,先旁人一步,此刻也顾不上主仆,围楚心乐来回转,仔仔细细地看,结果发现连衣裳都没事,难不成是扒下衣裳打的?一旦生出这么个念想,就忍不住伸手去扒楚心乐的大氅。
楚心乐这才回神,摁住尘凡摸索在自己领口的手,说:“在这脱我衣裳,你是要冻死我?”
尘凡方才太紧张自家主子,一时间忘记他们一群人在屋外冰天雪地里站着,他尴尬地收手,目光一一瞧过正不可置信看他的青竹玉莲,霍刚和施郝铭,施郝铭手中还拿一块咬半口的糯米糕,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僵硬的手里滑出去,可怜地裹进雪里。
“咳咳......”尘凡轻咳两声,恢复正题,问:“家主可曾为难主子?”
楚心乐摇头。
“?”
众人皆是吃惊。
施郝铭握住楚心乐的两手来回看,发现连一丁点伤痕都找不到,这才松下口气,双眼通红,看模样又要哭。
“别别别。”楚心乐算是怕了:“施郝铭,我跟你说过不下百遍,你已经成年,男儿不可再轻易落泪。”
施郝铭听话地点头,硬生生把将溢眼眶的泪又憋回去。
玉莲看没人想进屋,这才说:“主子,屋里烧好火炉,咱们进屋说。”
青竹赞同地点头:“今夜是除夕,我和玉莲把最拿手的菜都端上来,咱们也算过年了。”
施郝铭立刻双眼放光:“青竹姐姐,我想吃蒸鱼!”
霍刚在这群小孩里最年长,不多说话,看向几人往屋里走的背影,眼里是自己觉不出的和蔼。
尘凡楚心乐走在后面,三人肩并肩,楚心乐在中间。
“难道因为过年,施恩择才......”尘凡问。
霍刚对施家不熟悉,侧头仔细听。
楚心乐摇头,伸手去接鹅毛大雪,朦胧的光柔和他眉眼的秾丽,看上去温柔些许:“未必,今年的冬太冷了。”他将手掌里化水的雪拂去,将手拢进大氅里,倏得笑起来,不远处亮灯的房间里,施郝铭正帮青竹玉莲一同忙活,几人正挂门前的大红灯笼。
“明年的冬,会怎么样呢......”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更,因为我觉得这个情节应该两章一起发出来才行,应该是12点发。
第32章 偷看洗澡
除夕夜,还是阖家欢乐之时,施府却如死水沉寂,也只剩东处最偏的小院里,活络得有点烟火气。
青竹玉莲把烧好的饭菜端上桌,几人在楚心乐屋中还算大的圆桌旁围坐一团,油灯的暖光给油亮软糯的菜肴镀上一层色香,葱香麻辣味充满房间,施郝铭双眼看直了,直吞唾沫,忍不住要动筷。
霍刚来也没白来,包袱里装的全是何家的陈酿老酒,味甘性烈,入口醇香,他爱喝酒,这时颇有眼色的把酒壶拿出来,尘凡给所有人都倒上。
楚心乐先拿起酒杯,含情眼里满是谢意地掠过眼前一个个身影,突然笑了,这是他没几次的面露真情出来,往常的伪善和顺扒去,带上真正的感激欣喜,灯火打亮他秀气的眉骨,神采奕奕:“在我这里,没有主仆,也不分上下等,大家留在我身边,就是给我面子。大家如若不嫌弃,大可将我当做亲人,我心里已经将大家当成我身边至亲之人,这杯酒,我先干为敬。”说罢他一饮而尽,周围欢腾的气氛似乎也同这杯酒一起饮下肚。
霍刚最先反应过来,伸臂握上酒杯,却顿住没有下文,心中似乎还有许多顾虑。
尘凡沉默着站起身,他拿起酒杯,并未开口说一句话,一口闷下这杯酒,辣自喉咙冲向鼻腔,激出满眼的泪,千言万语,全都汇到这杯酒中。
施郝铭直勾勾盯住楚心乐,倏得垂下眸子,爱哭的少年在今年的最后一夜里似乎突然长大,他抿嘴点头,和青竹玉莲一同饮下手中的酒。
众人面前酒杯皆空,唯独霍刚还从未动过。
楚心乐温和地看他,等他,要给足他时间去想,去接受。
火炉把整个屋子暖得发烫,翘檐上的积雪被融化,嘀嘀嗒嗒往廊道木板上滴水,一声声像在计时,拍击上所有人的耳膜。
沙沙——
门外积雪被踩碎,霍刚依旧没说话,尘凡听得清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撺到门前打开门,屋外的身影还没反应过来,看见大开的房门,和屋中齐刷刷定向他的众人,略微尴尬地挠挠后脑勺,黝黑的脸蛋不知道是含羞还是被屋中灯火映的,红彤彤,活像个猴腚。
“刘台牛?”尘凡不可置信地拔高语调:“你怎么不回家过年?”
刘台牛挠脑袋的手垂下,指头捏住粗布棉衣来回搓,垂眼看门槛,说:“俺家……我家其实在琴川。”
楚心乐听后不受控制地站起身,抬脚走出去,双眸紧盯刘台牛,问:“琴川?”
刘台牛看着楚心乐的眸子,点点头,说:“其实,我家里人都在琴川,几年前楚家那个小公子赶人的时候我们全家都出来了,我留在汝南,我妹和娘念家,楚家小公子被捅死以后她们又回去了,谁知道土匪势力渐长,控制琴川,把城门关得严实,里面的人不准出来,我想进也进不去......其余世家也都不管不问......”
他说到这长呼出气,接下去的话,就算他不说,其他人也都明白。
冰凉的肩膀被温热覆盖,楚心乐拂去刘台牛肩上落得霜,他背对里屋,将一切红与暖隔绝在身后,向这个渴望热闹却忍受寂寞的人伸手,将他拉过那条分界线,黑暗从此只在他身后。
“屋里的座,有你一个。”楚心乐轻拍他的肩膀,没有多说,只说完这一句,便给刘台牛留一个背影进了屋。
刘台牛还愣在屋外,尘凡看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直接出去拽住刘台牛的手腕把人拉进来,点醒他:“我家主子留你呢!”
“啊!噢!”刘台牛大开嘴,一眨眼又半阖上,橙红的灯火映上去,竟然还能瞧出他吃惊喜悦的神态,五官先是紧皱,随后又敞开,活像个戏院里的变脸师傅。
青竹玉莲憋的难受。
“噗——”
施郝铭没忍住,噗一声笑出来,像是触到什么机关,周围人都哈哈大笑,连自从来到就绷紧一张脸的霍刚都没憋回去。
刘台牛害羞地挠头,走过去随手拿一杯倒满的酒一饮而尽,气势豪迈激昂,朝楚心乐大喊:“以后您就是我刘台牛的主子,我手底下的施家兵没多少人,但主子要是不嫌弃,我们愿为主子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惜!”
楚心乐勾起唇,拿起自己的酒杯同样饮尽,调笑道:“主子我当,好说,不过你们的脑袋,好好的在脖子上待着,哪也不准去,知道吗?”
那双大牛眼里映出水光,刘台牛觉得鼻子发酸,他沉重且用力地点头,怕楚心乐看不清楚,怕自己不够诚心。
几人无一言语,仿佛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全汇在手中这青纹白瓷酒杯中。
“等等......”尘凡面色凝重,眯眼瞧刘台牛,话语冰冷,下一刻便爆发出来直奔向他大喊:“你给我放下,那是你哥哥我的酒杯!”
屋外冷风吹寒,裹挟摇摆着屋檐上的灯笼,积雪掩埋了很多细弱的东西,将它们藏在最角落里,埋在厚雪之下,徒留一片状似祥和的夜,屋内暖热嬉笑,酒过三巡后,一个个胆比往常更大了。
尘凡从前在艳香楼没少学那些喝酒耍拳的把戏,趁机朝刘台牛炫耀,两个兄弟脸红脖子粗,勾肩搭背吆喝着要猜拳。
施郝铭喝得最少,可看模样已经醉了,摇摇晃晃地要起身,结果一屁股坐下,撑着头瞧尘凡和刘台牛,跟看猴似的津津有味。
青竹玉莲已经晕乎地趴桌上,哪还有精力去猜拳?
倒是霍刚千杯不醉,除去脸通红,其余一切看起来正常无误。
他猛地站起来,手握腰侧不曾离身的剑鞘,许是烈酒壮志,本来的拘谨烟消云散,他冲两人嚷嚷:“猜拳有什么好!耍剑,耍剑!喝酒就该耍剑!”
像是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一般,木凳被他踢倒,他一手抽剑敞开门奔出去,速度太快,没人来得及拦。
楚心乐也有些昏沉,不过还算清醒,他也起身,转头去看院外的霍刚。
灯笼映在通透的积雪上,周围被照得一清二楚,裹上一层朦胧的蓝,天上又开始飘小雪。
霍刚在雪里舞剑,他这般昂扬肆意,苍老的脸上是少年的意气,剑刃滑过漫天的雪花,他一手拿酒杯,一手挥舞长剑,周身散发的气势震开满地的积雪,他耍累了就停下,把杯中的酒一口喝完,玩得尽兴了,酒杯便朝雪地里扔,酒杯撞上突起的硬石,白瓷瞬间裂得粉碎。
这是一种宣泄,更是一种恣意洒脱,霍刚把自己囚禁起来已经太久,久到喧嚣的灵魂已经不知道要去挣脱,可今日,今夜,今景,麻木的灵魂再次冲撞挣扎,仿佛得到救赎。这个模样,才让人相信他曾经意气风发过。
楚心乐看呆了,或许该说是被那种傲然的气势震住了,那是与邢雁鸿天生的压迫感不同的,是久经风雨沧桑后的松柏苍翠。
天地间忽然暗下去,只剩他们二人和越下越大的雪花。
霍刚终于肯直视楚心乐,他将剑收回,一步步走近,酒意醺红的脸在此刻得到舒缓。
“我没什么大本事,你若不嫌弃,便拜我为师,我霍刚,将一切都传给你。”明明是寄人篱下,语气里却是低缓不下的狂妄。
风声自二人耳边呼啸怒吼,楚心乐的双眼被吹热了,吹湿了,这风甚至让他难以呼吸,他看身前比他稍矮,略微佝偻却依旧昂然的人,觉得不妙,这感觉很熟悉,像是他本该见过一般。
“从此往后,愿与师同苦乐。”楚心乐双膝跪下,凉意瞬间自膝盖吞噬双腿,他不自觉地发抖,弯下腰,一下又一下,在雪夜里磕三个头。
尘凡直愣地看自家主子跪在雪地里,身着大氅的背影于夜雪中单薄消瘦,挺直的腰背却透出沉着的力道,每一次的弯腰又直起,单单只是一个背影,却虔诚地震慑人心。
他松开勾住刘台牛肩膀上的手,愤懑抑郁地仰头就是一杯酒,辛辣直冲鼻腔,混杂某些情绪,在眼底晕开。
他像是铁了心,迈出门槛,楚心乐站起来,尘凡又在他身旁跪下,不声不响地就磕下三个头,急促,又铁定,少年那双灰眸子在雪光里熠熠生辉,他没起身,抬头看楚心乐,又看霍刚,说:“你救我一命,我当以命相抵,如今我家主子拜你为师,我跟我家主子,从此往后,你就是我尘凡第二个主子。”
少年不肯缓下语气,恣意的傲然使他语气显得生硬,像是被迫,又像是命令。
楚心乐无声地勾起嘴角,尘凡这见到不熟的人就浑身带刺的性格,看来还是没除干净。
霍刚经历的要比这群孩子多得多,自然能一眼看出来,他不恼怒,不在乎雪是否落到自己嘴里,只顾仰头大笑,雪花落到他细纹蔓延的眼角,一瞬间化开,像泪。
“好,好!要是我儿子还在......”霍刚毕竟老了,今夜的酒让他有些慌神,看向面前一站一跪的身影,一人沉着稳重,一人恣意洒脱,不禁感慨:“他也该和你们差不多大......”
施府外不远处放起烟花,团团花火自黑夜里绽开,把深蓝的院子映出彩色,这酒喝到后半夜,也都尽兴了。
刘台牛想回自己施府外的小屋子,被尘凡拦下,俩人摇摇晃晃地朝尘凡屋里走,关上门没了动静,看来是倒床上就睡了,霍刚和施郝铭帮着把青竹玉莲送回屋后,霍刚也回了自己的房。
楚心乐想要沐浴更衣,谁知施郝铭迟迟不走。
“不要睡了?”楚心乐笑问。
施郝铭盯桌上没吃几口的菜肴,吞口唾沫,卑微地问:“这些,我......我能带回去吗?”
楚心乐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边脱大氅边说:“都凉透了,吃了肯定要坏肚子......”
“没事!”施郝铭觉得自己反应太激烈,便又说:“没事的,二哥......我......我其实没吃饱......”
楚心乐一听这声二哥,心软下来,说:“那把这几盘肉带走吧,剩菜就别吃了。”
得到允许,施郝铭松口气,笑起来,重重地点头,一手端一盘红烧肘子,中间还抱着烧鹅蒸鱼,兴冲冲地跑出院,朝自己院里跑。
楚心乐要喊他,可还没来得及,人已经没影了。
“这孩子,这几日不都睡我这里吗......”
酒意正酣,脑袋也不容他多想,匆匆洗了个澡,刚从木桶中站起身要去拿旁边架上的衣裳,突然伸出一只手把衣裳先他一步拿走。
楚心乐顺着那只手看过去,见一双桃花眼正弯着,邢雁鸿一脸得意。